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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古代之酒杯,浇现代之块垒

时间:2024-04-24

潘采夫

朝代粉实际上是现代意识的一种反映,投射到古代,为我所需,然后拿出一个东西来。所以,我对“粉”这个确实是比较质疑,那是用古代的事情浇现代人心中之块垒。

杨念群教授的身份有意思,生于1964年的他,治的是清史,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副所长,他是晚清名人杨度的曾孙,也是梁启超的曾外孙。2013年他出版了一本随笔集:《生活在哪个朝代最郁闷》。杨念群对中国古代拒绝美化,对朝代粉持批判的眼光,认为研究历史应拒绝成“粉”。

南都周刊:“朝代粉”跟你说的《生活在哪个朝代最郁闷》是相反的,讨论的是生活在哪个朝代最幸福,你曾说喜欢在晚明生活,如果给你一个选择,你会愿意做哪个朝代的“粉”?

杨念群:如果按“粉”的标准,那基本就是痴迷了,基本是只愿意生活在那个朝代,从这个角度,我是不可能成为“粉”的,我不可能生活在哪一个朝代,因为哪一个朝代都有问题。

南都周刊:也不想穿越回古代?

杨念群:我是持一个相对主义的立场,每个朝代都有问题,但是每个朝代也都有它的辉煌,有它特别好的地方,同时问题也比较多。当时我所说的喜欢明,必须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跟清相比。你要把明跟宋、唐相比,那是不可比的,明清是应该放到一起的。跟清相比,我喜欢明,但是我不会粉它。

南都周刊:古代的大臣经常会劝皇帝,要当尧舜禹汤,孔子也经常梦回上古三代,他们实际上是另外一种“朝代粉”,人们对前朝的想象靠谱吗?

杨念群:我觉得可能是一种说法,这种想象不一定是真实的。而且我觉得那种“粉”,跟我们现在的认识还不太一样。我们所说的粉不粉主要受当代的影响比较大,古人其实不是这样的想法,他们比较的方法跟当代我们的方法不一样。古人树一个样板之后,是为了好做一些事。

“黄金三代”也不完全是说回到过去,无限制地回到先秦、夏商周,没有那么简单。孔子是崇尚周的,觉得它礼仪特别绚烂,完备,但是也有人说周太繁琐,繁琐之后直接就是秦代,秦代繁琐到了顶点,就崩溃掉了。我感觉看历史应该按古人的逻辑走,不能按现代的好恶,这种好恶是带有现代的逻辑在里面。

南都周刊:所谓朝代粉,实际上是现代人内心的某种投射吗?

杨念群:我非常同意,实际上是现代意识的一种反映,投射到古代,为我所需,然后拿出一个东西来。所以,我对“粉”这个确实是比较质疑,那是用古代的事情浇现代人心中之块垒。

南都周刊:民国算是一个朝代吗?

杨念群:民国当然不能算,因为有皇帝才能算一个朝代。

南都周刊:这又是一个古代概念跟现代概念的关系。

杨念群:现代和古代是一个西方的划分,所以不能用古代和现代来说,如果说“粉”的话,那是对民国生活的羡慕,说白了就是缺什么补什么,现在缺什么就羡慕民国那点什么。

南都周刊:有一种说法,民国粉是对当下最不满的一个群体。

杨念群:有这种味道,其实道理很简单,民国的那种精英生活,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所以你要找一种所谓真正的贵族,其实民国也没有贵族。民国范基本是民国上流社会的一种生活状态,现在已经被摧毁得一干二净,没有任何保留了。现在你假装扮起一个什么范来,根本扮不起来。那是经过几代人的熏陶,家书万卷,从小四书五经,吹拉弹唱的训练。民国最典型的张伯驹,他搞古画收藏,来唱个空城计,这都是专门之学。

南都周刊:“民国上流社会”这个词特别准确,实际上民国并不都是那个样子,只是民国上流社会范。

杨念群:而且是小部分人,是清朝那些遗老遗少留下来的东西。民国本身不形成一个所谓的范,所以我的看法是,民国范是实际上就是清朝范。张伯驹其实是“遗老范”,就是清朝留下来的那个底子,还没抖落干净呢。“民国范”基本上就是对清朝遗老遗少生活方式的迷恋,当然我也迷恋。

南都周刊:各朝粉丝之间经常掐架,比的往往是谁更能打,比如说宋粉被很多朝代瞧不上,被周边国家欺负的不行。如果按作战力量来排,你感觉怎么排好?

杨念群:最能打,我觉得还是清朝,清朝的早期。清朝早期拥有红衣大炮,加上骑兵的速度,加上远程炮火的优势,攻坚和运动战结合起来,基本上是无坚不摧的,是汉唐没法比的。所以不能这样比,这样比,绝对是清朝早年最强,甚至晚明力量也很强,它有红衣大炮,有火枪。

南都周刊:把大炮加进来好像不公平?

杨念群:那就很难说,军事有很多复杂的因素,我觉这是一个假问题,军事的东西有时候会输于软文化,它不是一个军事力量的纯粹对比。元代很强,但是只存在了90多年。他的军事力量可能最强,但统治术有问题。如果按统治区域,那也是清朝,清朝实际控制的疆域是最大的。

南都周刊:有的学者研究一个朝代会爱上那个朝代,你研究清史,但好像没有染上那种“理解的同情和温情的敬意”。

杨念群:理解要看你理解什么,同情什么,有些是不能同情和理解的。看历史不能一根筋,你要换各种角度。我不否定清朝有效的管理社会方式,如大一统的疆域控制,清朝的实际治理在各方面都到了顶峰了。但是换一个角度,比如从对人的控制来看,你活在清朝是比较难受的,是相对难受,也不是绝对。跟明代相比,虽然明代也廷杖,但是明代还是出了王阳明,王阳明那就是天地宇宙,我就是老大。你清代能出这种人吗?王阳明也被廷杖过,但是他被贬到贵州,在山洞里悟道,出来后,他仍然敢这么说,说完也没人把他怎么样。还有李贽,虽然被关在监狱里,但是也没有把他砍头。但是清代出了什么人?袁枚那就是花花公子,从气象来看,清代基本不出人,书呆子居多,而顾炎武、黄宗羲等那一拨学者得归到晚明。到了晚清,康梁他们满脑子接受的都是西方的东西,他们广义上已经是近代人,都不算纯粹的清朝人。所以,从这个角度,你不会有同情的理解。看历史不能那样,成为一个粉,那就跟信了一个教一样。那根本没法讨论了,你就是一个信徒。

南都周刊:电视剧《大漠谣》因为被汉粉抗议,禁了三年,后来改了剧名,把里面的地名、人名都改掉了才允许播出。

杨念群:我觉得这个确实很可怕,成“粉”之后会阻碍对历史的多元的认识,对历史应该保持包容心态,没有绝对的,所以我有点相对主义的态度。我觉得不能绝对地去看,哪怕只是一个非常短的时代,它所面对的问题,处理的时代的问题也非常多,不能用一种眼光去看。唐宋明清都各有风采,某种意义上来说,都不是绝对的。唐有唐的味道,为什么一定要说宋一定比唐好呢?

南都周刊:这样说来,“朝代粉”这个称呼或者这个事物,实际上是应该值得审视的?

杨念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但最重要的是要尊重别人的立场,你的立场不一定能包打天下。如果你因为有你的立场就去妨害别人,去干涉别人,那我觉得这是一种专制的、霸道的行为,这不是一个多元社会所应该采取的态度。我们好不容易迎来了相对比较宽松的环境,然后又自设门槛,把自己弄得窄了,把别人也打到那个角落,是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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