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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时间:2024-05-10

陆嘉明

(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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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处乱世,心怀大志,哪一个英雄不是从血雨腥风中冲杀过来的呢?战乱频仍,满目疮痍,哪一寸土地不是付出了血与火的代价才得到的呢?

血与火,书写了非常历史的岁月章回;血与火,激沸了山河的滔滔热流,照亮了大地的沉沉黑夜。

那抹苍茫和悲凉,那种严酷和灼热,承载了亘古的痛苦和生命,也承载了永恒的英雄血性和智慧,以及穿越时空和人心的民族文化。

不用说,刘备是秉持儒家文化的典型。

孙权呢,或许也是。

只有曹操,是个孤独者。一个走在“正统”与非“正统”边缘的文化孤独者。一个心怀天下而持抱多元文化的孤独者。

也许,孤独久了,反致沉静了。寂处沉静的雄心,在非常之外,在忧世之内,时或也闪现出儒文化的“人本”本色来。

“吾事汉多年”,“有功德及民”。并非虚言夸饰也。早年发矫诏兴四方诸侯讨伐董卓,是为平乱“安天下”;临危应诏受命,兴义兵除暴救驾,欲效晋文公“入朝辅佐天子”以建“五霸之功”;经年纵横捭阖于沙场,是为朝野一统以“平天下”;戎马一生而结束豪强割据,终而平定中原,北方大地黎民得安,远避战祸以休养生息……

其以“挟天子”行令处事,是为平息混战乱局和社会动荡,藉以挽回汉室衰微的一种策略或手段吗?是为建功立业以顺应天下一统大势的一支令箭吗?抑或是以令行天下,不费刀枪而致四方诸侯臣服,从而可使黎民百姓远避战祸以安居乐业吗?

如果说“是”,这好像把他的思想和精神境界兀自拔高了。

果然如是,那么,昔之“許田打围”所暴露出来的僭位野心哪里去了?

曾经执持“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人生信条又哪里去了?

纵观其一生为人和行止,时漫血腥而痛遭骂名,洒向人间多是怨啊。

如果说“不是”,那好像又过于笼统,甚至以偏概全,怎能一概而论呢?

果若如此,那么,垂暮晚年,于病痛之中何以依然忧虑“吴、蜀之事”呢?大权在握,位极人臣,“正大位”万事俱备易如反掌,何以谦和起来,说:“……然位至于王,名爵已极,何敢更有他望?”

说“是”,似也不“是”。说“非”,似也非“非”。

其实,从文化视角观之,在他的思想深处,诸家之说错杂混响,道家有,法家有,难以厘清的旁门左道也有,但不能否认,还有儒家思想的律动,若明若暗时强时弱地隐现其间,呈现出别一种自由、随性而富于个性的文化气象。

惜乎罗氏坚挚固化的文化观念,怀有传统的道德偏见,一叶障目,看不到这番斑驳陆离的景象;一豆塞耳,听不到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文化繁响,因而视之为一代“奸雄”而一味予以贬低乃至诋毁了。

有一个段子,看来颇有意思。不知读者诸君作何他想?

时在建安三年夏四月,曹操奉诏率部平定张绣之乱——

行军之次,见一路麦已熟;民因兵至,逃避在外,不敢刈麦。操使人远近遍谕村人父老,及各处守境官吏曰:“吾奉天子明诏,出兵讨逆,与民除害。方今麦熟之时,不得已而起兵,大小将校,凡过麦田,但有践踏者,并皆斩首。军法甚严,尔民勿得惊疑。”百姓闻谕,无不欢喜称颂,望尘遮道而拜。官军经过麦田,皆下马以手扶麦,递相传送而过,并不敢践踏。

依罗氏描述,时曹操讨伐张绣“与民除害”,立法抚民,军纪严明,百姓“无不欢喜称颂”。有个细节特别传神:当官军经过百姓麦田时,“皆下马以手扶麦,递相传送而过”……这一“下”一“扶”,一“递”一“传送”,这些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如蒙太奇画面的组接,一一闪过之后,绵延出一幅既壮观又细腻的行军图。壮观的是浩浩荡荡斗志昂扬的队伍;细腻的是无法用言语表说的将士默然行军的神情和细微谨慎的动作,那般翼翼小心的专注,那般执法以慎的虔诚,从中不一透露出些儿曹操立法严令之“民本”思想的文化消息吗?

时处乱世,兵燹连年,百姓深以为苦。麦熟时节,惊闻兵至即逃避在外“不敢刈麦”。曹操一谕治军严明深得人心,竟然“望尘遮道而拜”矣。

那料得意外的一幕发生了:

操乘马正行,忽田中惊起一鸠。那马眼生,窜入麦中,践坏了一大块麦田。操随呼行军主簿,拟议自己践麦之罪。主簿曰:“丞相岂可议罪?”操曰:“吾自制法,吾自犯之,何以服众?”即掣所佩之剑欲自刎。众急救住。郭嘉曰:“古者《春秋》之义:法不加于尊。丞相总统大军,岂可自戕?”操沉吟良久,乃曰:“既《春秋》有法不加于尊之义,吾姑免死。”乃以剑割自己之发,掷于地曰:“割发权代首。”使人以发传示三军曰:“丞相践麦,本当斩首号令,今割发以代。”于是三军悚然,无不懔遵军令。

这也太有趣太喜剧化了。

统帅严肃军纪,立法为民,人有犯者“并皆斩首”,己亦犯者自当何处?仅以“割发代首”却何以“三军悚然,无不懔遵军令”?罗氏为此借引后人诗论:“拔刀割发权为首,方知曹瞒诈术深。”

果真是“诈术”吗?

愚则不以为然也。兹约略辨析如次:

一鸟惊起致马“眼生”,突然“窜入麦中”,骑者猝不及防,践坏麦田纯属意外,决非故意。据之实情即使触法致罪,亦当灵活处之,罪不当“斩”;

再说统帅已自责“践麦之罪”,并即掣剑意“欲自刎”。虽可看作是一种人前作秀;然为一军统帅,果若“自刎”谢罪,三军无帅必致大乱。群龙无首,无帅必无法,乱中践麦无数且不说,出征讨伐更是无从说起,故而“众急救住”,亦在情理之中。诚如郭嘉所说:“丞相总统大军,岂可自戕?”曹操既已“犯之”意欲“罪”己,而又要严令执法以“服众”,只能作秀于军前,装模作样虚张声势,也算得是放下丞相之尊,聊作践法的一种高姿态了。如此这般,与其说是“诈术”,毋如说是心术也。

况且,有史可鉴亦可参之。《春秋》中既有“法不加于尊”之义,恰好为之以遵古训之名而下台阶,于是弄出个“割发代首”的情节来了。

按说军中无戏言。军令既下必当执法如山,但在某种特殊情形下或可作灵活处置。从来军中将士犯法,或有“权且记下,将功赎罪”之恕,更何况三军统帅意外涉法,即以此举自罪履法,也足以严明军令震慑军心了。再说古来认为,人之发肤受之父母,视之即如命,割发代首“姑免死”,也非等闲之为,故而割一发而儆三军,上下皆“悚然”了。紧急之时,无暇立奇巧,因而,与其说是“诈术”,毋如说是治军之方术也。

因此,如果我们不持文化偏见,难道感觉不到在曹操的文化思想里,依然流响出儒家“君为轻,民为重”的声音吗?且不用他的诗来印证,前文已约略叙过,就在罗氏笔下,不也依稀透露出个中消息吗?曹操每攻下一城一池,必亲自入城安民抚民,或有恤民之策以慰当地黎民百姓,如其大破袁绍之后——

乃下令曰:“河北之民遭兵戈之难,尽免今年租赋”。

慰民之心,躍然而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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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权御”之外,心在高处。

早已位极人臣,据丞相之位,彰魏王之尊,任可“挟”傀儡帝号令诸侯;既得“天时”,又定中原,不是天子胜于天子。人生若此,复有何求?

直到晚年,功业虽未十分圆满,却也打下大半个中国;人生功名已至巅峰,既不称制正位,那么,人生的高地在哪里呢?一生追求的精神制高点又在哪里呢?

哦,“丰京”,“丰京”!心在“丰京”……

“丰京”,是春秋时期周文王领地的都城。也许,在曹操的内心深处,正是他的人生高地,他的精神制高点。世人皆责之以野心,殊不知其“野心”到头来却在谈笑间停驻在这个人生的高地之上。

“丰京”,祗是一种富有象征意义的精神向往,一种令人捉摸不定的情感诉求。

也许,走过是非功过的艰难征途,晚岁隐去杂色纷呈的斑驳,透过一片混沌依稀可见一抹光色,幽照出心中的那块高地,难怪到死都不听劝,不称帝,而只是以跨越时空的精神偶像自诩:“苟天命在孤,孤为周文王矣。”

周文王虽为一介诸侯,然开疆拓土,威逼殷商,“三分天下,二分归周”,天下诸侯尊之为道德楷模,多所仰慕归服,治国严明,礼贤下士,乃春秋史上一代明君。

曹操自比周文王,不无自负和自夸倾向,然究其文化思想,则更耐人寻味。

周文王创设“周礼”,演化“周易”,崇尚“中道”,协调“阴阳”,终为诸子百家思想之源。孔子的儒家学说与之当有不解之缘,盛赞文王为“三代之英”。

要说曹操并无高贵的血统,父亲曹嵩是宦官曹腾的养子,出身或很微贱,陈寿云:“莫能申其出生本末”,虽因汉末宦官擅权因势官至太尉,其子曹操也于年轻时举孝廉为郎,但出于这一特殊的家庭背景,向来蔑视传统的陈腐理念和繁琐的礼仪以及虚饰的道德,生性机警,为人通脱,无视社会的文化偏见和习惯,注重真率、自由、随性的价值实现和行事风格,因而在思想感情有意无意间较为接近民间底层,自觉不自觉地与儒家的“民本”思想有了某种契合。如撇开小说家言,如前所说,就他的诗文常常流露出礼贤下士、同情民生的思想倾向,表现了下层军士和平民百姓的生活和感情,无怪乎他如此敬慕周文王,仰望“丰京”这个精神高地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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