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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时间:2024-05-10

陆嘉明

(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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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风寒彻,冷月寂照。

孤舟一叶静泊东吴水岸,只身一人险走荆棘危途。志在天下伟业,明有强敌压境,暗有潜流涌动,非大勇者断然不敢为,非大智者决然不能为。

诸葛孔明者,当世真勇者,真智者。为联吴破曹置生死于不顾,明大义,怀孤胆,运奇谋,继舌战群儒压倒东吴主降声势,又智藉二乔之美,巧妙假言曹操好色建造铜雀台,意欲“得江东二乔,置之铜雀台,以乐晚年”,并改曹植所作《铜雀台赋》中“二桥”为“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从而激怒周瑜,说服孙权,终于二家联合,拉开了史无前例的赤壁之战的序幕。

从此,亮、瑜机缘相遇,二者既同心戮力破曹,又水火不容智斗不断。周瑜步步进逼,加害之心不死,孔明时处险境,却因俱“知己知彼”“知天知地”的哲学思维,有大智慧,又有大胸襟,大气度,既知周瑜其人而不失防备之心,又知天地而能预测天象之变和巧藉地利之便,从而每每都化“知”为“智”,化险为夷。不仅频出奇思妙策,洒然出尘,而且胸怀大局淡然处之,是为当世真英雄是也。

至于周瑜其人,亦一代顶天立地的英雄,然有忧国忧民之心,却少有从善如流的雅量;有感恩报德之心,却少有宽宥谦和的气量;有工于心计之智,却少有宏观时变的深谋,有处近思远的眼光,却少有淡泊宁静的大气……这就难免英雄气概时或弥散于高傲的心氣和弄巧的心术之间,杰出的才气和天赋的慧心难免时或淡出于偏狭的妒忌心和逼仄的小计谋之外。

遇卧龙,天意也,亦人缘也。

幸耶?抑或非幸耶?

说起来,周瑜欲杀孔明,固因出于嫉才之心,但更在忧患意识,是为孙吴三代基业计,诚如对鲁肃所说:“此人助刘备,必为江东之患。”暗忖“不如杀之”。有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其实,周瑜心中也深服孔明之才,为东吴大计,可以舍嫉心而取宽容,曾想二人友善合作,要不也不会被鲁肃一时好言劝阻,随请其兄诸葛瑾说项“使令弟弃刘备而事东吴”。

次日,瑜请诸葛瑾,谓曰:“令弟孔明有王佐之才,如何屈身事刘备?今幸至江东,欲烦先生不惜齿牙余论,使令弟弃刘备而事东吴,则主公既得良辅,而先生兄弟又得相见,岂不美哉?先生幸即一行。”瑾曰:“瑾自至江东,愧无寸功。今都督有命,敢不效力。”即时上马,径投驿亭来见孔明。

哪知为兄者一番情理解劝,为弟者不仅不为所动,反劝兄长反水事刘皇叔:“我来说他,反被他说了我也。”无奈只好回禀都督细述详情。弟守义,兄亦守义,决不会负恩相背也。既各为其主,无分是非,岂能轻易改换门庭?可见周瑜既有小心,也具大量,唯怀江东之忧,从此存心谋杀连施暗算,必欲置之死地而释心头之忧也。

愚少时读三国,感兴趣的是战事本身,偏偏疏忽了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和性格表现,以及明争暗斗的戏剧性场景和互为映衬的艺术趣味。

今日重读,感觉确乎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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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备战紧锣密鼓,正当激战在即胜负未卜,亮、瑜本应精诚合作同心抗曹,然如书中一诗云:“智与智逢宜相合,才和才角又难容。”周瑜一时难以容诸葛,接连施招暗算,一而再,再而三,连设三计,计计狠毒。要不是机智绝伦的孔明,坦然应计就计又从容接招破招,否则早就死于非命了。

有趣的是,两“智”交锋悉皆话在明处而谋在暗处,暗藏杀气而明以堂皇。一个聪明之外再无聪明,一个极端之外再无极端;一个弯弓既发已无回头箭,一个遵令应变已无回头路。于是在二者之间一场明暗交叠的紧张“智斗”,呈现出一幕幕心术其内而瑰异其外的戏剧性场景:话中有话弦外有音的人物对话延伸出戏中有戏节外生枝的微波巨澜和诡秘氛围;明晦交互的人物性格冲突于潜流涌动中晕染出异乎寻常的传奇色彩;情理难解的人物心理活动在离合断续间交集出或清晰或模糊的生动表情;收放自如的情节反转于张弛错落间漫出富有张力的时空节奏……

从孔明孤身入吴而三出险境,践行孙刘联盟的战略远谋,并与周瑜合力于赤壁火攻曹操83万大军,终而洒然跳出虎口,并于江夏调兵遣将连出奇谋智取荆、襄,从此唯据弹丸之地的刘备匡汉兴业出现了历史性的大转折。

然而,想当初孔明身处绝境而绝处逢生,致使聪明绝顶的周郎三次设计谋杀,一一都被识破,一一皆成泡影,无奈望之兴叹遗恨难消而落下无可救药的心病。

却说周瑜“转恨孔明,存心欲谋杀之”。一施借手杀人之计,孔明却以游戏心态淡然“应”之,仅用一句戏言一首童谣便激“怒”周郎,轻易化解避过一劫。

某日大都督领兵起行三江口,“便要邀孔明同往”。孔明深知其有加害之心,却不动声色“欣然从之”。周瑜派他星夜驰往“断操粮道”。孔明暗思:“此因说我不动,设计害我。我若推调,必为所笑。不如应之,别有计议。”依然“欣然领诺”。从也“欣然”,领也“欣然”,“瑜大喜”,并得意地对鲁肃说:“吾欲杀孔明,恐惹人笑。故借曹操之手杀之,以绝后患耳。” 其时鲁肃往来周旋于二人之间,孔明戏言和江南童谣果然激怒血气方刚的周瑜:“何欺我不能陆战耶?不用他去!”便欲引兵自行劫粮。但孔明胸怀宽广豁达,以大局为重,决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谈笑间坦诚陈词要鲁肃力劝都督收回成命——

一是点破用意以显落落大度:“公瑾令吾断粮者,实欲使曹操杀吾耳。吾故以片言戏之,公瑾便容纳不下。”一语道破,反讽其气量小,不知公瑾心有惭悔之意否?

二是深明大义以显破曹大计:“目今用人之际,只愿吴侯与刘使君同心,则功可成;如各相谋害,大事休矣。”一语铿锵,足可反思,不知公瑾心胸眼光可拓展否?

三是陈以利害以显怜惜之情:“操贼多谋,他平生惯断人粮道,今如何不以重兵提备?公瑾若去,必为所擒。”一语如磐,生命攸关,即使不顾个人性命,不知公瑾可忧东吴功业否?

寥寥三言,循势而“应”;据实寓理,用心如镜;随机针砭,语重千斤!终而又献一策:“今只当先决水战,挫动北军锐气,别寻妙计破之。”

尽管周瑜闻之摇头顿足,曰:“此人见识胜吾十倍,今不除之,后必为我国之祸!”但到底仍以破曹为重,依孔明之策在三江口与曹军水战告捷,使之折兵“不计其数”,大挫强敌锐气。此正可为周瑜运筹帷幄连施离间计、连环计、苦肉计、诈降计等一系列妙计良策铺垫和张目,并为孔明“别寻妙计破之”张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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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施借令杀人之计,孔明却以平常心洒然“应”之,自与鲁肃雾舟“酌酒取乐”之际,便向曹操“借”得十万余箭交了军令。可叹周瑜谋害之心再次化为泡影矣。

这是家喻户晓的“草船借箭”故事,愚就不再赘述了。

倒是人物的心理活动和表情神态颇可细加玩味,从中即可一窥罗氏用笔之精妙。

三个人,一个是智者,一个也是智者,还有一个则是谦和君子性格鲁直,周旋二者之间左右照应,时于智者两厢较量吊诡莫测时,或在明處,或在暗处,或在半暗半明处,或在明暗转换微妙处。三个人交集起来,各自用心叵测明明灭灭,又各自出语摇曳闪烁似是而非……

而孔明呢,每每随机而应,可应而不藏,无物不照;亦可应而深藏,若暧似昧……于是乎,人物的心理状态和现场于斯扑朔迷离变化无穷,真有趣极了。

话说周瑜设奇谋令蒋干中计,一时骗过曹操,怒斩蔡瑁、张允二位水军都督,然于“大喜”之余,独忧诸葛看破此计胜己一筹,便使鲁肃前去探听虚实。那知孔明一见鲁肃便说要给都督“贺喜”。斯时鲁肃先假装糊涂,故问“何喜?”一旦被孔明说穿,竟唬得面容“失色”,既而“开口不得”“言语支吾”……临别时孔明再三嘱咐:“望子敬在公瑾面前勿言亮先知此事。恐公瑾心怀妒忌,又要寻事害亮。”那知其人老实,回复时实话实说。果然“瑜大惊”,发狠心说:“此人决不可留!吾决意斩之!”进而想出一条以“公道斩之”的毒计,“教他死而无怨。”

鲁肃不明就里,一时摸不着头脑,心处暗处,真个是糊涂起来。

原来周瑜之所谓“公道斩之”者,乃令限孔明十日内“监造十万支箭”,明为“公道”,暗以刁难,完不成军令岂不可以定罪问斩了吗?

哦,子敬总算弄明白了。然而孔明只讨三日之限,并纳军令状:“三日不办,甘当重罚。”子敬又弄不明白了:动问都督“此人莫非诈乎?”

说“诈”也非诈,用奇谋三日后取十万箭已在预见之中,绝非戏言;说非诈也为“诈”,所“诈”者曹操也,而在东吴大都督帐前立军令状“三日不办,甘愿受罚”,实也暗含玄机和戏弄之意。且不说子敬如坠迷雾之中,就连周瑜的心理状态因之而跌宕起落,情绪遽变而陡然流转:孔明受令之初是“大喜”;然得知造箭竟毫无动静,“并不用箭竹、翎毛、胶漆等物”,何以造箭?三日交箭十万,“自有道理”,何“理”之有?不由得兀自“大疑”起来:“且看他三日后如何回复我!”直到孔明趁夜雾草船“借”箭归来,鲁肃总算明白过来,称“先生真神人也!”并问“何以知今日如此大雾?”孔明所答话中,句句含骨绵中藏针:

“为将而不通天文,不识地利,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看阵图,不明兵势,是庸才也。亮于三日前已算定今日有大雾,因此敢任三日之限。公瑾教我十日完办,工匠料物,都不应手,将这一件风流罪过,明白要杀我。我命系于天,公瑾焉能害我哉!”

周瑜呢,由“大喜”到“大疑”;由“大疑”直到“大惊”,终于慨然叹曰:“孔明神机妙算,吾不如也!”到底有自知之明,说了句老实话了啊。

叹只叹,那位权倾江东的大都督啊,那个绝顶聪明的血性周郎啊,怎肯就此甘拜下风?怎肯就此善罢甘休?恨只恨,不杀强于己者,心嫉何日可消?不杀东吴之患者,心忧何日将歇?

真替孔明担忧啊。身陷江东一日,便多一日生命之虞;为破曹大计,不到时日又怎能前功尽弃兀自脱身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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