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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

时间:2024-04-24

范志军

洪市长正在办公室里批阅文件,就听有敲门声,依据那声音和节律,洪市长知道不是自己的秘书。正踌躇是否应声,门就被推开了,一个比门板宽不了许多的瘦老头贴着门缝挤了进来。

在全市范围内,能不通过秘书而直接进市长房间的人可谓凤毛麟角。而眼下这位单单瘦瘦、含胸塌腰的小老头就是其中的一位。此人叫谢目。

别看谢目貌不惊人,为人低调,但在市里乃至省城都是个人物,身价过亿,利税排前,是一位响当当的钼铁大老板。

别看这位谢老板握有擅闯市长办公室的铁券,但谢目绝对是懂规矩的,对此特权从不滥用。平时有事,要么通个电话,要么让秘书给传个话。一年进洪市长的屋也就一次,且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那就是在临近春节又没到市长走访、慰问基层之际,来市长屋里坐上一会儿。简略汇报一下年内的业绩、利税情况,然后不失时机地感谢领导的关怀和帮助。没等市长感到烦腻,起身便走,走前不忘留下点心意,让洪市长心内既熨帖又意犹未尽。

可今天并非年节,老谢不期而来,让洪市长略感诧异。他起身,握手,又拍拍谢老板的肩,将其按坐到沙发上。

老谢一张苦瓜脸吊得老长,对洪市长说,没法活了!今天来就是为同市长您告个别,然后上吊去!

市长就笑,你这个谢老板呐,真会拿咱开涮。

谢目继续说,眼下产能过剩,行业间无序竞争,炼一吨钼铁,还卖不上大白菜价。现在政府又让咱去库存,降产能,把总量彻底降下来。市长大人,咱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怕将来没柴烧。可这要从根上刨,我就彻底完啦!

市长还是没搭言。谢目今个来,除了找市长诉诉苦,道道屈,发泄发泄委屈,更重要的是找市长商量事,他要规避风险,为自己和公司趟出一条新道来。

前不久谢目回了趟老家。当然既非省亲,也非祭祖,更不是旅游散心。他穿着白球鞋在家乡桃花沟的沟里沟外、沟上沟下遛了几个来回,然后驱车来找市长。

谢目刚开个头,洪市长就把他的脉号住了,笑眯眯地打住他说,谢老板是不是想趁目前国家经济调整的形势,要主动规避风险,另辟蹊径,甩掉你重污染高耗能企业的帽子,在桃花沟搞一个生态环保项目,趟一条新路子?

谢目瞠目结舌,市长你咋知道的?洪市长就笑。洪市长很喜欢和谢目这样的老板打交道,谢目当然不乏企业家的精明,但骨子里还是农民,血管里流淌着大山的淳朴和憨厚。

洪市长起身,从文件柜里找出一个文件夹,打开递到谢目手中。谢目登时就傻眼了,原来这是一份“关于桃花沟筑堤发电开发生态旅游”的可研报告,并且时间是三年前。

谢目啧啧,可为啥没开工动土呢,差钱?洪市长叹口气,拿手捋捋头发,钱倒不是主要问题,是卡在环保上了。谢目不解,这项目本身不就是生态环保嘛?洪市长说,一个鸟类专家在环评会上说桃花沟历史上就是候鸟迁徙通道,如果在沟底筑堤拦水,就阻挡了候鸟的迁徙之路,会给鸟类带来灭顶之灾。

谢目很不忿,这样好的一个项目就让这个鸟专家搅黄啦?没听说过人给鸟让道的!

市长摇摇头,这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若想了解具体细节,可以找环保局。如果你真想干这个项目,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提,不过那个鸟类专家的忙,我可帮不上。

从环保局回来,谢目将老三谢日喊来了。让他立马飞去趟广西,查清楚这位鸟类专家。送走了三弟,老目又去了趟桃花沟。

桃花沟素有北方小三峡之誉。沟谷两岸的山峦连绵起伏,错落有致。特别是开春、初夏季节,两山的桃花、杏花还有不知名的野花连成一片,簇团锦绣,姹紫嫣红。美中不足的是水。桃花沟有水的季节集中在七八月份,有水也是“忙牛水”,存不住。一年当中的大部分季节,桃花沟就是条干沟,了无生气。

对此,当地的官员早就酝酿在沟底修筑大坝,将水存贮,这样就能解决桃花沟水的景观问题。项目启动后一路顺风,没想到的是,在环保审批前召开的环评会上,一位蒋教授的发言扭转了风向。

蒋教授是位鸟类专家,操着一口浓郁的广西普通话,他话语不多,对桃花沟项目原则上也是持赞许态度的。但他放了一个片子,这个视频收集了世界各国在开发自然中对鸟类带来的灾害。银幕上有无数的鳥类在头鸟的带领下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地向摩天大楼冲撞,玻璃幕墙底下鸟尸遍地;大群的鸟类触碰在高压线上,顿时烧焦成黑炭一般。最多的还是修筑的水库堤坝,无数的鸟们在大坝上触撞身亡,顷刻葬身于水库坝底的波涛中。

短短的十几分钟让在场的专家和官员在压抑中度过,并有心颤的感觉。最后,蒋教授总结说,候鸟经过千年百代的积淀,已形成了不可更改的迁徙路线,亘古不变。人们为了自身的需要在鸟类的迁徙通道上修筑了建筑物和电站等等,阻挡了候鸟的往返通道,对候鸟在迁徙过程中造成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桃花沟生态旅游项目是一个好项目。但不幸的是,桃花沟就是这样一条候鸟迁徙通道,因此在建设堤坝过程中,一定要充分考虑堤坝的高度,不能让人道灭了鸟道。

蒋教授的发言登时得到了与会的环保生态司领导的共鸣。他站起表态,完全支持蒋教授的观点,要坚持可持续发展的理念,树立地球村的意识,把这个桃花沟项目建成真正的生态环保项目。

地方政府官员和项目承建单位也只好面面相觑,眼瞅着环评结论对项目中所修堤坝的高度进行了严格限制。

按此限制,在桃花沟底只能修一条滚水坝,虽然能蓄住水,但蓄能发电却泡了汤。没了发电的桃花沟虽对景观开发更有裨益,但却少了经济效益,这就使项目的性价比大打折扣。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企业行为都是为了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原项目承建方在限高之下对此项目积极性锐减,后来便偃旗息鼓。

老目是个会算账的人,他深知此项目的成败与关键之处就在于坝高。老目便格外记挂起远在西南的老三来。

很快老三提供了一个信息:蒋教授正张罗卖房子!你最好亲自来一趟!

到了广西,谢日就将一叠打印好的关于蒋教授的调查情况拿给他看。

蒋教授与老伴曾有一子,在地质队工作,常年工作在山里户外。一次勘探中蒋家儿子不慎坠入悬崖。儿子殁了,儿媳熬了两年,在公婆的劝说下去北海嫁了人,最终让儿媳将5岁孙儿留在了蒋家。孙儿不仅是蒋家仅存的一根独苗,更是教授夫妇的全部希望!屋漏偏逢连夜雨,小孙儿患上小儿白血病。

经过一段时间的药物治療,孙儿的病情得到缓解和稳定,但医生建议进行骨髓移植治疗。骨髓移植需要一大笔钱,不仅是移植的手术费用高,术后的后续治疗费也很高。教授决心不惜一切来挽救孙儿的生命,教授开始筹钱。儿媳听到这个消息泪如雨下,家境不富裕,还是拿出五万块钱。

看完资料,谢目感慨地说,好歹是个教授,又是全国著名的专家,真拿不出治病的钱吗?谢日跟二哥解释,大学老师的工资并不低,日子应该很殷实。蒋师母在校办工厂退得早,退休金很少,还要供养孙子就很拮据。

谢目点点头。老三接着说,这位老先生个性很“轴”,做学问认真执着,在鸟类的研究方面绝对是权威。他这辈子为了做学问,为了弄清一个问题,经常自费到大山里,到森林中,一蹲就是一两月。日子过得有些窄巴,跟这个也大有关系。

谢目不禁有些心动。说,现如今这样死心眼的人已经不多见了,如果我们这趟差办得顺利,我们就给这个蒋教授多让点利。不仅为了救孩子,也算给这位真做学问的专家献点爱心吧!老三说,但愿如此。

教授将房价定在120万左右,并叮嘱老伴,真碰上诚心买主,100万也出手,救孙儿要紧。卖房的帖子发出后,陆陆续续来过几家看房的,但因在6楼没有电梯总是不顺利。

这天老伴急急地告诉他,卖房的事有眉目了。一位北方人想到南边养老,对房子挺满意,按定价买,过两天就将协议签了。教授也很高兴,但略感意外。他问老伴,别的买主提的那些毛病他不在乎?老伴回答,是呀,我主动把房的优缺点给人家说了。可人家倒好,说地点偏点正好肃静,冬天过冬不吵闹;至于顶楼,人家说,顶楼宽敞亮堂;六楼,正好便于老人爬楼梯锻炼!

教授不禁嗟叹,还有这等好事让我们遇到了!老伴说,还有好事呢,人家说了一般只冬天住几个月,余下大部分时间都空着,我们尽可住进去。

教授咂咂嘴,真是碰上好人了。签协议那天,谢目谢日哥俩如约来到蒋家。

将要签字画押交定金时,教授忍不住就问了一句,老哥是北方哪个城市的?

谢目回答,锦城。锦城我去过,在三年前,是为一个项目的环评去的。教授努力回忆。对了,是一个叫桃花沟的地方,正好是候鸟迁徙的通道,我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这个项目现在咋样了?应该有眉目了!这个项目在您走后压根就没启动。为啥?挺好的一个生态旅游项目,很有前景的。理由很简单,就因您的意见导致桃花沟不能发电,成为了瘸腿项目,赔本的买卖是没人干的!

赔本的买卖是没人干的。教授重复着这句话,突然将手中正要签字的笔放下了。透过眼镜片,定定地瞅谢日,又转到谢目。你俩为啥要买我这房子?谢目说,你问那些干嘛,有卖就有买。教授将笔掷在桌上,倔劲上来了。你不说,我就不卖了。

回旅店的路上,谢目沉吟,决定兵分两路,一边去负责房子问题,一边去了医院。

谢目去了医院,以舅老爷的身份去看教授孙儿的,还找了主治医生。他带了好多北方特产给医生,并让他代为分发给所有与教授孙儿治疗有关的人员。谢目对“外甥”的关爱打动了医生。医生不仅详尽地给谢目介绍了孩子的治疗方案,还答应一定尽快找到与孙儿匹配的骨髓。

蒋师母一辈子没跟老公拌过嘴、吵过架,这一次教授擅自终止签订售房协议,第二天就躺在床上,双泪长流。原指望只要把房子出手,即便价低点,既能解决孙儿的治疗费用,可接连几天,不仅一个看房的也没有。

教授就有点沉不住气了,一去打听才知道,传言说蒋教授那房子风水不好,儿子坠亡,孙子患病,谁住谁倒霉!教授老伴身子一沉,一头扎向床下。这房卖不动,不还是死路一条?!

谢目哥俩坐动车回到锦城。一路上,谢日喜不自禁。谢目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说,回去后,二次环评的事就交给你了。最要紧的就是找省环保局,让他们带着你去趟部里,把蒋教授态度转变的情况告诉他们。还有就是给教授孙儿治病的钱要留足,购房合同一签完,立马就给医院过50万,等环评一通过再汇100万过去,多出的30万算我捐给蒋教授的。

环评会如期召开。各路神仙纷纷到场,好些专家学者都是此类会议的常客,彼此都很熟,见面不是拍肩就是握手,寒暄甚欢。蒋教授面沉似水,不哼不哈地坐在那儿,显得落落寡欢。主持人主动招呼他,说,您脸色不大好,是否身体不适?教授欠欠身,冲主持人摇摇头,算是回答了。

二次环评程序要简单得多。因为人员变化不大,考察现场、项目介绍等先期已走过的内容就免了,许多相同的意见也不再花工夫赘述。其实这二次环评某种程度就是给蒋教授开的。轮到蒋教授发言时,会场的气氛突然就有些异样起来,专家学者、部里厅里的有关领导、地方官员,都将目光聚拢,齐齐地投射在教授身上。

蒋教授谁也不瞅,这次他没放幻灯片,而是从皮夹子里掏出几页纸,闷头念起来。教授的观点较之上次会议的发言有些修正,大意是鸟类在迁徙过程中形成的条件反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经考察,许多鸟类经阻碍和碰触后,也会逐渐修正和改变固有的坐标,从而形成新的、安全的迁徙路线。当然,这要在付出一定代价的前提下,至于这种调整需要多久的时间,目前没有统一定论,这要依鸟类的种群和悟性而定。

讲到这里,教授停顿了一下,又干咳一声,然后拿起眼前的杯子喝了口水,哑声说,三年前桃花沟项目的放弃和我当时观点叙述的不全面有关,今天补充以上观点,仅供领导在考虑重启该项目时参考。

教授此言一出,谢目提起的心一下就落了地。蒋教授此观点一抛出,就对会议产生了风向标般的作用,与会的专家、学者纷纷附议。大意是此项目有利于生态环保,前景极佳,如因堤坝高度而作废,实属可惜!既然教授说鸟类在实践中可以修正迁徙坐标,那就可以做些牺牲,两权相害取其轻嘛。还有从经济形势分析的,在目前经济调整、去库存、去产能的大趋势下,作为钼铁行业的排头老大,能够率先响应政府号召,把触角伸向生态环保的新领域,精神可嘉,无论是政府还是学者,都应大力支持和提携。即便项目有点瑕疵,也不能因噎废食。

评审会如期结束,大家就各奔东西。有的往回赶,有的飞往别地儿继续参加会议。

休息中的老目想到了教授。评审会开了没一会,谢目就接到南宁方面的电话,说教授孙儿的手术已做完,并且非常成功。谢目很高兴,不独为这消息让会议往好的方向发展又增添了砝码而高兴,也着实为教授一家人而庆幸。教授知道了消息,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脸上虽未露明显喜色,但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接下来教授就做了那个修正结论的发言。

老目没叫司机,自己开车赶往专家住宿的宾馆,他想跟蒋教授说会话。谢目也是做了爷爷的人,教授孙儿手术的成功,他也同样高兴,他想亲自送蒋老师去机场。宾馆门口,謝目正好与蒋教授走个迎面。教授形单影只,连拉杆箱都没拿,手里只提着一只老式提包,佝偻着身子往外走。

谢目跟教授打招呼,还想伸手接过教授手里的包。可教授就像没听见、没看到似的,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神色冷漠得有些诡异。谢目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看到教授的背影闪入一辆出租车里。谢目的心里忽然多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迟疑了一会,还是跟着那辆出租车追去。

谢目的车刚追到山口,便看到刚才搭载教授的那辆出租车空车返回了。谢目忙拦下那车,出租车司机告诉谢目,老教授上“鬼见愁”了,那是悬崖。

快,快!谢目在心里疾呼。不一会,他赶到了鬼见愁。待老目猫着腰、手心脚心全是汗地登上顶来,崖顶已是空寂一片!

谢目大病一场,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三夜。

待他清醒些时,就问三弟,教授的事咋样了?谢日说,警方在教授坠崖的山顶找到了教授随身的皮包,但皮包里除了随身物品和笔记本电脑,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崖顶无打斗痕迹,会议发的评审费和教授的零用钱都完好无缺,不像抢劫和图财害命。且教授平时专心学问,在当地和本地与他人并无瓜葛,不像仇杀、情杀或他杀。有人提出自杀,但也基本否定。教授最近是有件烦心事,但已过去,孙儿的手术很是成功,这时候断无自杀的道理。目前,警方的结论趋向于教授是会后到“鬼见愁”崖顶进行鸟类考察,因年老体虚,不慎坠崖,应属因公殉职。

谢目长吁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幾天后,谢目让谢日扶着自己,敲开了市长的门。他向市长递进了一份“关于退出桃花沟筑堤发电开发生态旅游项目”的报告。

(节选自《安徽文学》201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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