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力打力（下）

郑局廷

一

晚上魏柏新思绪杂乱，在办公室里谁也不想见，可向天国却不请自来。“魏书记，刚从缅甸考察回来，给您带回来一块石头。”人未进屋，声音先到，向天国声宏嗓亮地边说边走了进来。“我不收任何礼物！”他笑着拒辞道。“这就是几十百来元的一小玩意儿。”

他盯着托盘里的石头看了一眼，极其普通，但口里依旧坚持道：“向老板，大小礼物我从没收过。你这么做，让我很为难。”“魏书记您吃五谷杂粮，也要像普通人一样，让我们靠近您接近您亲近您。如果这起码的人情往来您都拒绝，让我们情何以堪？再说，这也不符合您走亲民路线的风格呀。”

为一件小礼品，上升到了这个高度，真是让他无话可说。他岔开话题，“向老板找我有事吗？”“主要是看您一下见您一面。”向天国缓了一会儿：“有件事想咨询一下。我听说市里分配到县里有一个工商界代表名额，我想成为省人大代表。”

这分明是公然讨要。只是市里的文件前天才到，向天国是怎么知道的？他故意叫难迂回：“老向，现今当选省人大代表挺难的，除了选举过关外，首当其冲的资格审查就特严格。再说，市里分下来的那个指标，已经有人打过招呼了。”

“听说是要给建光电子的林佳欣，她夠资格吗？”向天国拉下脸诘问道：“县委常委会已经决定要关停她的企业，只要一关停，她什么都不是了。”“关停，阻力重重，谈何容易呀！”魏柏新大声喟叹道。“只要您下定决心，我来助您完成这个使命！”向天国当仁不让地接茬道。

有意思，魏柏新故作谦逊地问：“你是不是想好了计策？”向天国摇头否认道：“您书记高瞻远瞩都没啥好计策，我能想出什么好计策？但我有一个憨办法——涉及老百姓的事，就让老百姓来解决。让他们组织起来去找建光电子闹……”向天国拿眼睛看着他的反应。

向天国继续献策：“两年前好多个村的老百姓自发地聚在一块儿，准备第二天上午将建光电子围住，逼迫其停产。谁知消息走漏，纪委书记江敢甫连夜做工作，行动泡汤。江敢甫人正派，威信也很高，在老百姓中说话挺管用。”

“江敢甫的能耐够大的。”他表面夸奖实则暗讽道。向天国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意味，“社会上都在传讲市里要调江书记走，您何不成人之美？”

“调走江敢甫同志是上级组织的事，不该我们考虑。”他立刻打断向天国，接着他警告道：“向老板，可以组织群众代表有理有节有序有度地到建光电子去和他们谈判，但是，不能无序行动胡乱而为，演变成为无组织无纪律的群体性事件。我可提醒你，行动过头了，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知道，按您的要求去落实。”向天国驯服地答应道。“县委县政府也会采取相应的措施，争取早日将建光电子关停下来。只要关停了建光电子，林佳欣就失去资格。”魏柏新慎言谨语道。

送走向天国，他从托盘里抓起那塊石头，细细磨磨地摸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奇异特殊之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向天国专门来找自己非一般小事，难道只会送来百来元的礼品？这个人曾让两任书记“栽倒”，他的东西能收吗？魏柏新赶紧把曹建国叫过来，将石头交给他，吩咐道，“这是向天国刚才送给我的，你给我登个记，存礼品回收柜。”

二

下月初魏柏新就要陪市委李书记赴美国考察，出发之前还有几件事情尚未办妥，尤其是关停建光电子的事。既然是常委会决定的事项，必须要落实。本来抓落实是县长之职，但县长黄秋生态度暧昧行动缓慢，阳奉阴违。他把黄秋生请到办公室，先聊了一下其他工作，然后切入正题询问道，“关停建光电子的事，你是怎么安排的？”

黄秋生早有准备，不紧不慢道，“建光电子是市里李书记白副市长任书记县长、我任副县长时引进的一家台企。像我的孩子一样，见证了它的出生、成长及辉煌，也见证了它带给宁阳的荣耀和财富。而今让我去关停这家企业，我怎么开这个口？”

堂堂一县之长，不谈党性谈人情，让他很为反感。他反问道：“你开不了这个口，是不是要我来开这个口？”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黄秋生赶紧摆手否认之后，掏心掏肺道：“魏书记，与建光电子谈投资合同时，有一条违约责任很致命——甲方非天灾原因导致乙方停产或关闭，甲方加倍赔偿乙方投资金额。一旦我们关停建光电子，他们就会去法院起诉，打起官司来，我们肯定要败诉。”

“他们违法在先，我们关停在后，法院根本不会接受这种起诉。”他一针见血地揭穿道。

黄秋生真心实意道，“建光电子是县里的工业支柱、纳税大户，在省里有影响，在市里有地位，怎么对关心项目的领导们交代啊？”“你就是没有想到怎么给排中河流域的二十万老百姓交代？”他不无讥讽地嘲弄道。

“老百姓那边这些年都过来了，水照样流老百姓照样喝，突然能出个什么问题？”黄秋生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秋生同志，老百姓那里存在很大的隐患！”他正色道，“你经历了两任书记，干了五年县长，希望在明年换届时往前进一步，不想在这个时候出什么状况，我完全理解。我也会积极向市委举荐。只是当前我俩得密切配合，同心协力地落实常委会决议，全力以赴把建光电子关停下来！”魏柏新开诚布公。

黄秋生鸣金收兵，“我和林佳欣接触接触吧。”看得出来这只是缓兵之计。魏柏新另作准备。

三

魏柏新把闫大浩叫到办公室，询问送达建光电子关停书的情况。闫大浩满脸阴郁，“别提了，真的让人憋屈死了。我带人去建光电子下达关停通知书，那个姓马的主管接过通知书看都没看一眼，揣进兜里说要给林总看。他们好像早有准备，忽而涌进十几个身着工服的彪形大汉，把我团团围住，先问我关停建光电子如何安置他们就业？接着放风威胁说，要组织千名职工大游行，包围县委县政府。”

“让你受委屈了。职工安置问题早已让人社局作了详尽的安置计划。”他和声安抚道。“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得多。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去做一件事。听黄县长说，如果县里强行关停建光电子，林佳欣拟通过法院状告我们政府违约，还要申请赔偿。我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谁来起诉呢？”闫大浩急不可耐问。“政府出面不便，你们出面不妥。我想让受害的老百姓来起诉。你找一个好律师把起诉状写出来，要做到数字精准，事实清楚，理由充分。然后你组织环保义工，到排中河流域的村庄去广泛发动和号召，来一个大签名活动。”他运筹帷幄出谋划策道。起诉终究会造成两败俱伤，那不是目的，他需要利用的是这个过程，在声势上压制住他们，从法理上威慑住他们，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功效。

晚上，他赶到市里准备单独面见组织部施部长。他已经下定决心把江敢甫调走。江敢甫是宁阳的“本土派”代表人物，抓稳定作协调是一把好手。但是，他不能再重用这个人了，不是江敢甫不卖力，而是称职过了头，成为横亘在老百姓和县里之间的一道“隔离墙”。

施部长每天晚饭后有散步的习惯，魏柏新守在小区门口。见到施部长，引他到小区一僻静处的石凳上坐下。说出把江敢甫调到市直部门工作的想法后，施部长很乐意地答应。魏柏新急切地说：“我想近期就把他调走，市维稳办的老王退了，您看可不可以让江敢甫来补这个缺。”施部长有些为难。他思考片刻道：“施部长，我给江敢甫打个电话征求一下意见。”他掏出手机走到一旁，打通电话，没想到江敢甫很爽快地答应了。

回到施部长身边，他把江敢甫的想法作了汇报，施部长爽快地表态道：“我明天就着手运作这件事，争取在李书记出国之前搞定。”魏柏新准备告辞而去，施部长叫住他：“黄秋生这个人怎么样？”他没加思索地赞扬道：“很不错呀，能力很强，资历也很老，这次换届，如果有空缺，我推荐他当书记。”施部长赞许道：“你呀，真还是个当一把手的料，有胸襟能包容。不过对有些人该提防得提防点。”

他淡定地打听道：“他打我的小报告了？”施部长忍了忍：“他给李书记写信，状告你工作生疏缺乏经验、只抓环保不抓发展、能力缺乏毫无作为，还告你瞎搞乌掰，随意关停骨干企业，摧毁宁阳经济支柱等等。”

一阵恐惧向心头猛烈袭来，并不惧怕他黄秋生能告出个什么幺蛾子来，只是他担忧黄秋生借关停建光电子之事，添油加醋上纲上线。他平缓剧烈跳动的心脏，低声问：“李书记是什么态度？”施部长揣摩道：“李书记没把信给信访局作信访调查，也没转纪委去作问题核查，而是交给我，让我从多渠道了解情况，再向他汇报。”他心里有底了，便告辞而去。

四

在美国的前几天，曹建国每天发来的信息都是平安无事。然而到第六天凌晨，声音急促地报告道：“今天下午，排中河流域的几十个村推举了20名代表，到建光电子协商谈判，让保安堵着没有进门。加上环保执法大队的闫大浩组织一百多名环保义工在流域村里搞‘清除污染关停建光的签名活动，老百姓的不满情绪涌动起来了。”他的心里清楚得很，这正是按他导演的剧情在发展，但他装作不知情一样，吩咐道：“你给黄县长报告一下，让他引起重视。”曹建国不满地嘟囔道：“黄县长回市里休息去了，我跟他打电话说明情况，他让我别大惊小怪，断言老百姓是闹不成事的。”他迟疑片刻后，发话道，“你再给黄县长打电话，传达我的想法，对这件事必须引起重视！”

晚上11点钟，他正准备休息，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曹建国在电话里火急火燎道，“魏书记出大事了！上午10点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建光电子被万余名老百姓铁桶般围困住了。他们强烈要求建光电子停工停产赔偿损失。”魏柏新几乎是吼叫道：“你给黄县长传话，让他落实县委常委会决定，向老百姓承诺：迅速关停建光电子！”曹建国很是无奈道，“黄县长不听劝，他说共产党的工作不能让老百姓一闹就停。”

事态的发展比预想的要更加严峻，凭自己的能力已经难以掌控局势，他急急慌慌地敲开市委李书记的门，将宁阳发生的事作了简短汇报，然后请求道：“我打通黄秋生的號码，您给他发指示吧。”他拨通黄秋生电话，对方缓了许久才接，他说：“黄县长，李书记跟你说话。”接着把手机递给李书记。李书记声色俱厉地指令道：“秋生同志，赶紧向群众承诺，即刻关停建光电子！然后疏散群众，绝对不可酿成群体性事件！”说完，李书记恼怒地把电话拍在桌上，大声责问道：“这建光电子在我手上引进来的，投产之时就埋下了排污隐患，我这心里从没踏实过，两年前我曾接到过举报信，当时很严厉地签给了你们县，让你们关停整改，怎么到今天还没动作？”他瞅一眼李书记阴郁的脸色，然后小声解释道：“您那时签到县上的批示被‘贪污了。为了应付，他们弄了个假东西糊弄了您。我到任后，知道这件事再拖下去后果会很严重，于是在前不久召开常委会，专题部署关停建光电子，并把这件事交给黄县长落实。谁曾想到他一拖再拖，导致发生这起严重事件。”李书记怒不可遏道：“这个黄秋生，简直是胡闹！”

宁阳群体性事件不仅有万人聚集，还出现了打砸行为，性质恶劣，影响极坏。市委派调查组进驻宁阳，经过一周的调查核实，形成了处理决定。因代理期间应对迟缓处置不力，造成大规模群体事件发生，黄秋生的职务被卸，回市里等待安排。魏柏新也未能幸免，被全市通报批评。

关停建光电子，可魏柏新的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后来他接到林佳欣的一封信：“建光电子被迫关停，我们并不意外。只是有暴力打砸，黑恶参与，让我们深感震惊和寒心。建光电子在排污问题上做得不够好，更多的是政府过失和不作为所致。按合同规定，县里出资建设污水处理站，却因财政资金紧张，应付地建了一个设施简陋不甚合规的污水处理站。之后我们准备关停工厂一年，投资建设一座标准化污水处理站。但县里坚决不同意，理由有两条：工业不能缺了增幅，税收不能少掉一大块……另外，那天给您打电话，是董事会决定再投5亿美金建设一座新工厂，我隆重推介了宁阳，希望先入为主赢得主动。哪曾想到您冷漠拒绝，把本该送给宁阳的一份‘惊喜让给了其他地方。”

看完信他的心有一种隐隐的痛。政府的过度放纵和政绩绑架导致了这种局面。回到办公室，他把王启明叫到办公室，“老王，以县委县政府名义给建光电子台湾总部发函。首先对发生这起群体性事件表达歉意，接着向他们郑重许诺：县里投资两千万，为建光电子兴建标准化的污水处理站。”王启明恭顺地迎合道：“魏书记，您是怎么想通的？”“不是我想通了，而是我们要兑现十几年前的那个承诺！

按照市委要求，处理整个事件，不仅要追责领导干部，还要彻查参与打砸抢的暴徒分子及幕后主使。县公安局经过半个月侦破，掌握了整个案情。公安局长来到魏柏新的办公室，汇报道：“向天国手下养有百十号人， 这些人，翻越栅栏进建光电子公司里面，打砸办公设施，破坏生产车间，他们供出了幕后主使向天国。昨天我们刑拘了向天国，他态度生硬，极不配合，口口声声让我们来找您，说您可以帮他，也必须帮他。”

他板着脸，公事公为道：“向天国和他的手下违法犯罪，我怎么帮？这种人不仅不要手下留情，必须严惩不贷！”局长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小声报告道：“向天国给他的总经理留有一封信，他说如果您不帮他，他们就把信交给省纪委大案室。”他一脸轻松道：“你就让他们交呗。”

三天后，省纪委的两名同志来到他的办公室，其中一位询问道：“你是否收到过向天国赠送你的一块石头？”他点头称是。另一位同志问，“石头在哪儿？”他平静地回答道：“我已经上交到礼品回收柜了。“

曹建国端着那块石头走了进来。一位同志接过石头后，从他办公桌上的文具阁里取出小刀，在石头底盘的边缘上刮去一层白蜡，露出一个按钮，拨开按钮，那块拼凑得天衣无缝的石头像莲花绽放般向四周散开成若干石瓣，里面顿现一块熠熠闪光的玉石，玉石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正是这块石头的发票：480000元。

送走省纪委的两名同志，惊魂甫定，办公桌上的红色座机突然响起，魏柏新抓起话筒贴近耳窝，里面传来施部长平淡得像白开水一样的声音，“柏新同志，市委常委会刚刚开完，决定变动你的职务，下午李书记跟你谈话。”刚受了通报批评的处理，这次就要变动职务，一猜便知没啥好安排，他没有打听变动到哪里，而是极其落寞地轻悄悄地搁上了话筒。

（原文发表于《北京文学》2017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