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0
高洪斌
第一次见到欢乐的时候,它出生刚刚不久,正依偎在母亲欢喜的肚皮上,吮吸着奶汁。欢喜即刻睁大了惺忪的睡眼,神情略带紧张地朝我和它的主人不友好地吠叫了两声。它的主人抚摸着欢喜的脑袋,使它安静下来,充满敌视的眼神渐渐变得温和。
和欢乐的这次相见,让我一下子喜欢上了它。我动员家里人有空都要去看看刚出生的欢乐,那是条非常可爱的狗,它长大后一定会继承它母亲欢喜的优良基因和性格,成为一条负责和忠实的看家狗。
经我的鼓动宣传,我的家人都去看了新出生的欢乐。有经验的父亲回来后,夸奖我的眼光不错,凭经验欢乐长大后十有八九会成为一条好狗。在一天晚饭后,全家调小了电视机的音量,发表对欢乐的看法,我们对它的好感是一致的。权威的父亲对欢乐的将来又做了一番充分的肯定。
我们关心欢乐,还因欢乐的母亲欢喜就出生在我们家里,我依稀记得欢喜被它现今的主人抱走时的情景。那真是一场令人肝肠寸断的离别。欢喜的母亲,每见到抱走它女儿的人总要默默地尾随他,用鼻子嗅他留在路上的脚印。或许,在足迹里面也有女儿欢喜的气息吧,它极其地思念欢喜。
欢喜很快就长大了,而它的母亲在它长大之前因年老体衰死去。不知欢喜有没有感觉到它母亲的噩耗,它好像并不知道。至于欢喜的母亲,据我了解,因为经常骚扰抱走欢喜的那户人家,父亲干脆将它拴在了家里,防止它心生报复咬伤人就麻烦了。欢喜的母亲,就这样在思念欢喜的孤独中死去。
在欢喜的母亲去世后,我家相继喂养了几条狗,刚要养大的时候,总是意外死亡。在欢乐出生的前两年,我家里又意外死掉了一条狗,不论怎么给它医治,都未挽回它的生命。父亲痛下决心,绝不再养狗了,希望借此来安慰和抵消全家的丧狗之痛。好像欢喜母亲的亡魂,一直没有散去,还在耿耿于怀让它们母女分离,不断地“报复”着我们,让我们再也不能养狗。
长大后的欢喜,承担起了传宗接代的重任。它生下了一窝窝的小狗,纷纷被人们抱去,那些小狗长大后像它们的母亲欢喜一样,忠于职守地看护着自家主人的庭院和财产。由于欢喜性情温顺,它生下的小狗长大后从没有做出过咬人吃鸡的恶行,不但是本村人,外村人也慕名前来,当欢喜每生下一窝小狗,还没出满月,就被抱光了。
时光和岁月适用于地球上的一切生灵万物,狗的生存年限远远低于人类,欢喜频繁地生产,使它快速地虚弱和衰老了。欢乐这窝小狗,可能是欢喜最后生养的一窝小狗,爱狗的人们在听说欢喜产崽后,不出十天,便纷纷迫不急待地将欢喜的孩子们抱走了。
欢乐没有被人抱走,它的主人坚决要留下它,欢喜已经进入衰老的门槛,要留下它接替欢喜看家护院的重任。这户人家也早已看出来,欢乐是条乖巧、忠厚的狗,它很有可能是欢喜所生诸子之中,将来最有出息最有成就的一只。轻易就被别人抱走,实在可惜。唯一遗憾的是欢乐是条公狗,要是条母狗那就更难得了,它会继续把欢喜优良的基因和忠实的性格遗传到一窝窝小狗体内。
不过,欢乐是条公狗也很不错,它也可以娶妻生子嘛。我见到欢乐第一眼之后,便不能忘记它了。我弟弟在见过欢乐之后,也深有体会,同意我的看法。在父亲见过欢乐之后,他发生了犹豫和动摇,吃饭的时候他突然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再养一回狗!你刘叔叔可能会同意把那条狗送给我们吧!”
历经三次登门拜访,以及苦口婆心的恳求之后,趁欢喜吃肉骨头的机会,刘叔叔顺利地将欢乐“偷”出来交给我们。我们像得到了价值连城的珍宝,把它藏在怀里,一则是出于珍爱,怕它被冷风吹了;二则是欢乐发出了不情愿离开母亲温暖怀抱的哀吟声,欢喜会听到的。
欢乐被我们抱进了精心准备好的纸箱里,里面是柔软舒适的稻草,稻草上面还有我弟弟将他自己背心撕成的布条。我们全家以最高的礼遇来迎接欢乐的到来。我随即打开奶粉袋子,为欢乐冲好一杯牛奶,用手指试探好牛奶的温度,小心翼翼地端在它的嘴边。奶香惊动了欢乐的嗅觉,它用鼻子慢慢地闻一闻,又伸出舌头,细细地小尝了两口,发觉味道发生了异样,不是母亲的乳汁了。欢乐惊恐地嚎叫起来,确认母亲远离了它,自己成为孤儿了。
听到欢乐凄凉的叫声,我心软的母亲几乎垂下泪来,她默默地说:“当初欢喜被抱走的时候和眼前的情形差不多。”父亲打断母亲的伤感,插话说:“不碍事的!有点不适应!过一会儿它饿了就会多少吃一点,慢慢就习惯牛奶的滋味了!”
我和弟弟光荣地承担了看护欢乐的责任,不再为争抢电视频道打架,头一次和睦地联手照顾一条小狗。睡觉前,弟弟说他要把欢乐抱到自己的被窝里,搂着它睡。父亲听到了,给了他一顿呵斥:你好好睡觉吧!狗在箱子里自己睡,在被窝里非被你翻身时压死不可。弟弟当场受到沉重的打击,怏怏不快地把箱子放到了自己的卧室里,他有没有抱着欢乐睡,我不得而知。
欢乐吃的牛奶依然很少,让我有些担心。它吃惯了欢喜的奶汁,一时间很难适应牛奶。母亲做了小米粥,欢乐仍是试探性地小尝一口,检验味道不符,便不再吃了。就在这时,弟弟惊慌失措地跑来,告诉我们一个谁都不愿意相信的消息,欢喜来了!
我们以为弟弟在搞他喜欢的恶作剧。为了证实所言不假,他把我们拉到门口。果然,在我家的铁门外正卧着眼神哀伤的欢喜,见到我们它声音低沉地叫了几声,像是在哀求,让它和欢乐母子相聚。它抬高两只前爪,趴在钢铁焊接的铁门上,试图从两根钢筋的间隙中钻进来。无奈,钢筋之间只能容纳一只拳头。
欢喜的出现,让我和弟弟一阵惊慌。全家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付欢喜的办法。最好是叫欢喜的主人来把它领走。可是大门已被欢喜把守住了,出去的话,欢喜会趁机闯进家里来,届时会不会咬我们,谁也不敢保证。弟弟出主意说:“我们拿棍子一起将它赶走。”说完,大无畏的弟弟捡起院子里的一块砖头,准备进攻。
父亲绝不会采纳弟弟这种鲁莽和愚蠢的建议,他让弟弟扔下手里的东西。赶它走是根本没有用的,它还会再来。欢喜的母亲曾经就是这样,三番五次地找到欢喜的主人家里,不疲不倦地寻找欢喜的下落。看来,欢喜也真是条了不起的好狗啊。它完全继承了它母亲的优良秉性,是一个多么善良和富有责任心的母亲啊。
我母亲终于忍受不住,她要落泪了,替欢喜打抱不平地说:“我们还是把欢乐送回去吧!欢喜太可怜了!”听了母亲的话,看了她的眼泪,我也心软了。我难过地看了看弟弟,弟弟的眼睛也开始变潮,见我有了和母亲一样的想法,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反对。他蛮横地说:“不行!欢乐已经到我们家了!如果把它送回去,它还是会被别人抱走!”
弟弟的态度很明确,他是坚决要留下欢乐。他的眼睛之所以潮湿,是担心母亲的想法得到响应,欢乐会被举手表决送回刘叔叔家。最后的裁决还要由我的父亲来做,父亲用刚毅的眼神观察和思考着欢喜的出现。他始终沉默,既没表示应该把欢乐送回,也没表示一定要把欢乐留下。他嘴唇嚅动,深思熟虑地说:“把门打开,让欢喜进来和欢乐见见吧!”
啊!我和我弟弟同时表示了惊讶。放它进来!对!放它进来!
但我和弟弟谁也不愿意执行父亲的命令,一则是因为我们心里惧怕找上门来的欢喜,怕它伤害我们;二则是我们觉得放欢喜进家,如同引狼入室,后患无穷。天知道它会不会用嘴强行把欢乐叼回去。
父亲见我们兄弟二人迟迟不肯开门放欢喜进来,他亲自拉开铁门上的门闩,铁门微微开了一条缝隙,欢喜迫不急待地从缝隙里钻进了我家的院子。我和弟弟恐惧地抱在一起,欢喜的表现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友好,它心急如焚,带着愤怒和强烈的不满冲进我家。见状,我母亲似乎有些后悔放欢喜进来,她本身是同情欢喜的,但它变得凶悍,带着威胁和危险,同样出于护子心切,我母亲紧紧地把我和弟弟搂进她的怀里。
实际情况是,我们担心得过头了。欢喜没有袭击报复我们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它在我父亲的腿上匆忙地嗅了几下,一头钻到弟弟的房间里找到它的孩子欢乐。欢乐立即感觉到了欢喜的存在,母子连心地对欢喜发出了求救似的嚎叫。“狠心”的欢喜,只是在欢乐的纸箱旁边站立了一下,嗅过欢乐身上的气味,就离开了它。欢喜接下来做的事情,让我们全家更加诧异,它的行为让我母亲感动得哭了。
欢喜见到欢乐虽然兴奋地嗷嗷低叫,但它没有在欢乐身边做过多的停留,即刻钻进了弟弟的床下,又匆忙钻出,闯到我的房间。不知它在我的房间里干了些什么,我对它不礼貌的行为十分气愤,准备进去一看究竟,欢喜从我的两腿间嗖地穿了过去,闯进父亲和母亲的房间,继而又闯进我家的厨房,闯进我家的茅房,就连弃置多年不用的鸡窝,都进行了仔细排查。
我父亲对欢喜的行为和目的了如指掌,他始终保持着足够的镇静,安慰我们说:“没事!让它找吧!它在找被抱走的其他小狗。”父亲真是太熟悉狗的习性和行为了,欢喜把我家的犄角旮旯都用灵敏的鼻子搜索一遍,直到累得气喘吁吁趴在地上才停止。
我们家友好地对待欢喜这位不速之客,父亲给它端来水和沾过肉汤的馒头,以换得它的信任和理解。我们是真心喜爱欢乐,要把它留下。父亲把欢乐从箱子里抱出来,欢喜立即上前趴下身去,很快欢乐就吮吸到了它熟悉的奶头,大吃特吃。给欢乐哺乳的欢喜安静了,安详地闭目养神,体会着欢乐吃奶的温馨。欢乐也不嚎叫了,它重新得到了母爱,不但饥饿解除了,还解除了母子分离的愁苦。
欢喜拥有丰富的奶水,它的孩子们不出满月就被抱光了,欢乐一只狗总也吃不完,很快就吃饱睡着在欢喜的怀抱里。接下来我们就要面临一个新的挑战,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欢喜会怎么做,它会把欢乐叼走吗?它会不会长期赖在我家里,不离开欢乐。要是这样的话,刘叔叔该找上门来,重新和我们讨论欢乐的去留问题了。
刘叔叔很快得知欢喜来到我家的消息,笑着走进来,很有感触地说:“欢喜和它当年的生母真是一个性情啊!”刘叔叔和父亲饶有兴趣地谈论起欢喜和欢喜的母亲两只狗的逸事,津津乐道地回忆这几只狗是如何通人性,有时候一条好狗比一个坏人不知胜过多少倍。两位大人的对话,引不起我和弟弟的丝毫兴趣,要换在平时,他们的对话绝对是精彩的故事。但眼下,我和弟弟关心的是刘叔叔接下来会怎样对待欢喜找上门来寻子的事件,父亲又会进一步表示什么样的态度。
等到他们二人海阔天空谈得词穷意尽,刘叔叔站起身来熄灭手中的香烟,对父亲说:“好久没这么和你畅快地聊天了!有时间再谈吧,我回去了!”顿时,我和弟弟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细听着他接下去要说的。
刘叔叔什么也没有说,他走到欢喜的身边,手柔顺地抚摸着欢喜的脑袋,语气和蔼地对它说:“欢喜!你的孩子也吃饱了!你也该回家了!它在这里多好啊!你看这家人多喜欢它,把它留给这家人吧!”
欢喜用舌头舔着睡着的欢乐,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刘叔叔的手在它的背上轻拍了许多下,安抚它快些回家去。欢喜“放弃”了欢乐,伸完一个懒腰,跟着刘叔叔走到大门口。刘叔叔向父亲和我们说:“以后欢喜还会来的!它已经知道你们抱了它的孩子,会继续到你们家来喂奶的!”
刘叔叔笑着帮我们关上大门,带欢喜回家了。欢喜走的时候很听主人的话,很温顺,没有了初到我家时的急躁、不安,以及愤怒。它的眼神很清澈,像是刚刚伤心地哭过一场。
正如刘叔叔所言,次日的一早,我们全家刚刚起床,弟弟上厕所一眼看到等候在铁门外的欢喜。他赶紧向我报告:“哥!欢喜它真的又来了!”弟弟的口齿从来伶俐,可现在他一念到“欢喜”二字的时候,要停顿一下,咽一口唾沫。
父亲把铁门打开,迎接欢喜进来,睡了一夜的欢乐需要吃早饭。欢喜的到来很是时候,睡醒的欢乐又得到了母乳,好像母亲一直守护在它的身边。我和弟弟上学去了,走的时候有些放心不下。父亲几次催促我们上学别迟到了,赶快上学去,我们忐忐忑忑地走出家门。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欢喜,它在刘叔叔家的胡同口趴着。我们对视了一眼,我赶紧把目光移开,见到欢喜我像做了对不起它的亏心事。但我安慰自己,我是人,它是狗,我怎么对它都不过分,凭什么要怕它。
我在心里暗自壮着胆量,挺胸抬头向前走。直觉告诉我,身后有“影子”尾随,回头瞥见是欢喜在跟踪我。我惊慌地跑起来,欢喜随之加快了步伐,几乎和我同速,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我在和一只狗赛跑。欢喜是能超过我跑第一的,它没有,一直跑在我身后不足两米的距离。我明白它是要去给欢乐喂奶,它没有钥匙,进不去我家。气喘吁吁地跑到家门口,我心里的恐惧有增无减,手从裤兜里紧张地摸着钥匙,颤颤巍巍地开锁。仿佛我是个贼,欢喜是警察,“作案”的我操作失误把钥匙掉落在地上两次,尴尬焦虑地捡起来,继续开锁“行窃”。
我的手忙脚乱,引起了欢喜的不满,它一会儿蹲着,一会儿趴下,在地上来回变换着姿势,等待我把铁门打开。锁终于开了!铁门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我用吃奶的劲儿将它推开。欢乐被抱出来与欢喜相见,欢喜才不再关注我的存在,一心一意地给欢乐喂奶吃。我提起的心总算可以放下,去写布置的作业。
在欢喜的精心照料下,欢乐茁壮地成长起来。在这之后欢喜再没有生育过小狗,欢乐是欢喜最后一个孩子,也是它唯一知道下落的一个。
欢乐长大后,欢喜老了,欢喜总趴在自家的胡同口,静静地等待欢乐来看它。它们母子相见的时候,欢喜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任由欢乐拿舌头舔舐它身上的毛发。后来欢乐不再舔欢喜的毛发了,拿舌一舔,欢喜身上的毛发哗哗脱落下来,它老得严重了。
欢喜离开了世界。
欢乐时常趴在欢喜趴过的胡同口,等我放学回家。在我上初中后,我和弟弟的学业变得紧张,父亲把欢乐送到了姥姥家。深知这是父亲为我们的学业着想,虽然心痛,只好表示同意。表姐每逢来我家走亲戚,都为我们捎来关于欢乐的消息。它在姥姥家过得无忧无虑,看家护院十分忠于职守,家里的老鼠被它清理得一干二净。我们很骄傲,全家谁都没有看错,欢乐的确成为了一条出色的看家狗。
长大后,我离开了家乡,几年后,表姐为我们捎来欢乐的噩耗,它跑丢了,不知去向。在这之前,它已经老得难以站立,每天只喝少量的水,静静地等待死亡。一天傍晚,表姐给它送了最后一次水,次日它便不知所终了。父亲深有感触地说:“有灵性的狗,你喂养了它多年,在年老将死之际,它是要逃走的。让自己死在外面,为的是不让主人见到它的死状伤心难过。”
很快我父亲的话得到了证实,欢乐的尸体在离家五里之外的一片麦场里找到了,表姐夫掩埋了它。
图·葛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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