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0
谢华良
一
周一兔从小就喜欢树挂。
她一直都把树挂叫树挂,而不叫雾凇。这让妈妈很生气,妈妈说:“文雅些,那叫雾凇!”周一兔说:“它也叫树挂呀,我就喜欢叫它树挂!”妈妈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哼,周一勉,你气死我了!”周一兔说:“不,我叫周一兔,我不喜欢叫周一勉!”妈妈更来气了,撇下周一兔,连哼也不哼一声了,径自往前走。
那时候,妈妈还没有生病,正在担任着周一兔的班主任。每天早上,妈妈都要火急火燎地拉着周一兔,急匆匆地奔走在路上。两个人总是走得不和谐:妈妈走得快,周一兔走得慢;妈妈目不斜视,周一兔左顾右盼,目光总是显得不够用;妈妈大步向前,周一兔的脚下总像被一团荆棘绊着,随时都会停下来——尤其是冬天有树挂的时候。
路旁,一树一树的树挂正开得繁盛,厚嘟嘟,软茸茸,蓬松松……周一兔怎么都想不明白了:就一晚上的时间,这些树们怎么就都齐刷刷地长满了羽毛,生出了翅膀,穿上了梦的衣裳啊……这样看着想着,周一兔的脚步就迈不动了。
妈妈生气了,撇下周一兔径自往前走。这正是周一兔求之不得的事。她索性让自己完全停下来,静静站在这些被梦包裹着的树下,仰头看那些树挂。旁边有同学叫她,她把手指竖在嘴唇上:“嘘——”摆摆手,让人家先走。一群同学从她身旁走过,又一群同学从她身旁走过……路上是薄薄的一层银白,像雪,像霜,更像是树挂扩展到了地上。周一兔不忍心踩那些雪的精灵,她想这样站下去,和这些树们站在一起,一直站到明天早上——那不也披一身“树挂”了吗?
突然有人拉了她一把。周一兔看到了旁边站立的妈妈。妈妈返回来找周一兔了,妈妈瞪着眼睛不说话,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羽绒服的领子上、帽子上,还有头发梢上,全都结满了霜,像是也要长出树挂的样子……
周一兔跟着妈妈小跑。她不跟着小跑也不行,妈妈的步子又大又急,手里拉着她的胳膊,像提小鸡似的都要把她整个人都提起来了。周一兔一边小跑,一边使劲喘气。妈妈突然停下来,看着周一兔说:“这回知道累了吧?你这是自作自受!”周一兔仰起脸,说:“不……我喘气是为了结出树挂……我也要和你一样,让头上和身上都结出树挂!”妈妈愣了愣,突然甩开了手。
周一兔摆脱了妈妈的手,仍然跟着妈妈跑,边跑边更使劲地喘气,白呼呼的气都要把她包围了。旁边也有同学在跑,他们跑的目的是到前面去撞树——把一树的树挂撞落到别人的身上,然后不怀好意地笑。周一兔不和他们去撞树,她专等别人撞了树,树挂纷纷落下的时候,跑过去挺着脖子用身子接……妈妈又从后面赶上来,拉住周一兔,同时用目光扫过那些撞落树挂的学生。学生们都一哄而散了,周一兔散不了,她被妈妈牵着。她本想挺着身子去保护那些落下来的树挂,可是,树挂却不肯在她身上披挂下来,甚至停留一会都不肯,扑簌簌地滑落到地上去了,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周一兔的心里难过死了。
妈妈拉着周一兔来到教室里,已经有很多学生到了。大家看着她们母女俩,都笑起来,并且笑得很放肆。妈妈把帽子和发梢上的霜抖掉,又啪啪两下把周一兔的帽子和发梢上的“树挂”抖落掉,大家就不笑了。
周一兔低头走到自己的座位,刚刚坐下来,妈妈就站在讲台上说:“同学们看到了,今天早上又有雾凇了!我知道大家喜欢雾凇,今天早自习的口语训练,就说说看雾凇想到的成语,看谁说得多……”早有同学举起了手,看来他们早有所准备了。妈妈喜欢文雅的人,在她看来,文雅的人要懂事,要听话,还要积累很多成语,所以她经常在班上进行成语训练。大家早都习惯事先准备成语了,周一兔却没有任何准备。她低了头,悄悄把脸转向窗外。
同学们开始说成语,什么“美丽如画”,什么“美妙绝伦”,什么“银装素裹”,什么“火树银花”……妈妈不断地点头:“好!好!好……”
周一兔对这些成语一点感觉也没有。窗外的一群麻雀仿佛被树挂弄糊涂了,突然找不到栖身之树,它们几次试探着要落到树上,又被撞落的树挂吓到,惊慌地飞向天空……周一兔乐了,并且乐出了声。妈妈已经盯她半天了,周一兔自己却不知道。妈妈用鼻子哼了一下,把周一兔叫了起来。
周一兔迷迷糊糊地站着,愣愣地看看妈妈,又愣愣地看看那些张嘴看她的同学。妈妈说:“哼,看我们的脸干吗?我们的脸上没有成语!”
周一兔眨几下眼睛,想起妈妈正带着大家说成语,她晃了晃身子,头脑中出现了刚才麻雀们惊恐的样子,就张嘴说:“惊鸿一瞥,惊弓之鸟,惊心动魄,惊……”
“还‘惊什么‘惊!”妈妈突然打断她的成语,“我看你这是——惊世骇俗!”
教室里静了一下,突然爆发一阵“惊世骇俗”的笑声。
周一兔的身子一震,觉得自己就像那—树丰盈的树挂,突然被撞落了,噼里啪啦,稀里哗啦……糟糕透了。
二
周一兔再有半年多就上中学了。她自己非常清楚这些,可妈妈几乎每天都在提醒她:“周一勉,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你马上就要成为中学生了……”
妈妈却突然病了,住进了医院。妈妈没能按她的计划把周一兔带到小学毕业,学校给班里换了一个新老师。
周一兔一下子不适应了。她不知道没有妈妈看着,管着,自己应该怎么办。
正是树上结满树挂的时节。
周一兔自己去上学。她看着周围那些银色的树挂,心里默默地想:树上长了这么好看的树挂,妈妈怎么就病了?妈妈病了,树上怎么还会长满这么好看的树挂?
本来,树挂和妈妈生病,没什么联系。可周一兔慢慢走着,慢慢想着,却想出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妈妈不喜欢把雾凇叫树挂,她却为什么非要把它叫树挂呢?比如妈妈在树挂前快步如飞,她却为什么像被什么缠住了似的走不动了,把妈妈气得直哼鼻子呢?比如妈妈让同学们说关于树挂的成语,大家都说得非常好,她却为什么想到被树挂惊飞的麻雀,结果离题万里呢?
但是,这些能怪谁呢?能怪树挂吗?能怪周一兔吗?
周一兔实在控制不住对树挂的喜欢,一走进这银色的世界,心就不知不觉地醉了,身体也就不知不觉地飞起来了——飞到那些树挂包裹的梦里去,简直是身不由己,情不自禁……世界变得梦幻了,新奇了,纯粹了,神秘了,好玩了……周一兔加入到那些树的队伍里,和它们一起做着各种各样的梦:变成仙女,变成繁花,变成长满白发银须的圣诞老人……
突然,周一兔想起了妈妈,妈妈病了,妈妈现在住在医院里,再没人像妈妈从前那样管住她,叫她,追她,也没人像妈妈那样被她气得哼鼻子了。周一兔停下脚步,前后左右看。以前——妈妈没病的时候,即使不和妈妈走在一起,她也仍能时时感到有一束目光,在前后左右的任何地方盯着她。现在没有了。就连那些淘气的学生撞落的树挂,也没人盯着是不是落在她周一兔身上了……
晚上放学,自己回到家,才最让周一兔难过。
她磨磨蹭蹭地进屋,磨磨蹭蹭地把房间里的灯打开——每个房间里的灯都打开,家里一下显得比以前更亮了,也更空旷了。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有时故意走出点响动,那响动又突然就把自己吓一跳。
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妈妈的声音常常跟着她:“快,把鞋摆放好……把手洗干净……把不用的灯关掉……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干吗?……快吃饭,然后写作业!”
现在,周一兔自己默默地坐下来,自己默默地吃饭。饭是爸爸抽空从医院跑回来给她做好的,有时她也自己从外面买回来……她都吃腻了。
然后是写作业。没有妈妈看着,也没有妈妈检查,周一兔都不会写作业了……总算硬着头皮把作业写完,她又犯难了,还做点什么好呢?周一兔拿不准主意了:背英语单词?做数学课外习题?写一篇作文……以前这些都是妈妈给她安排好的。之后,如果再有一点时间,假如周一兔当天表现得好,假如妈妈当天很高兴,妈妈或许会让她看一会儿电视或者玩一会儿电脑,也或许,妈妈会让她听听手机音乐或者看看动漫书……但这些“或许”,周一兔现在是不敢妄想了。因为这几天她自己在家,有一回实在无聊,偷偷打开了电视,突然,感觉妈妈正在身后看着她,她慌忙关了电视,逃到自己房间里;还有一回,她本想偷偷玩会儿电脑游戏,可游戏里的叫声太刺耳了,分明就是妈妈在叫她:“周一勉,你的作业写好了吗?再重新做一遍!”周一兔的汗都被吓出来了。
家里的“批判会”也没有了。以前吃完饭,爸爸和周一兔还没有撤退的时候,妈妈常常开个会,主要对周一兔当天在学校的表现进行总结,然后加几句批判。周一兔现在想起来真的很惭愧:自己好像没受过妈妈表扬,却把一次次批判置之“肚”外——是不是因为自己吃得太饱了呢?
这天放学后,周一兔刚进屋,妈妈就从医院来了电话。妈妈把时间算得真准!妈妈说:“把鞋摆放好!然后把手洗干净,然后吃饭,写作业……”妈妈的声音大些了,妈妈的病也似乎好多了。周一兔感觉妈妈一下回来了,她不敢怠慢,动作也迅速了。她刚把数学作业写完,妈妈又来了电话:“写完数学作业了吧?给我说一下……”妈妈听完周一兔的汇报,又问了一下别的作业,说:“今天的作业好像不是很多,写完后想做点什么?”周一兔想了想,说:“妈,我不知道,还是你说吧。”妈妈高兴了,说:“那好,写完作业后就背点成语吧,没看到班里郭小小、马匹克和麻小雀他们都能背下很多成语了吗?”周一兔说:“嗯……”妈妈说:“今天背完二十个成语。如果背得好,就看一会儿电视——看十分钟还是十五分钟?”周一兔说:“嗯……那就看十二分钟吧。”妈妈沉默了一下,说:“好。”
周一兔写完了作业,背了二十个成语,就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档“快乐假期”的节目,是几个家庭在比赛,父母带着孩子吹气球、背着孩子赛跑,周一兔看着看着,就忘记了时间。妈妈电话打来的时候,电视里几个家庭比赛进行得正热闹。妈妈问:“周一勉,不是你说的只看十二分钟的吗?”电话里传来爸爸在旁边劝阻的声音:“行了,行了……”妈妈用鼻子哼了一下:“行什么行?哼,不行!现在她已经看十七分钟了!”周一兔慌忙去关电视,却一下按到音量键上,电视里的声音更疯狂地跑出来,把周一兔吓得都要哭了……
从此以后,周一兔就不敢看电视了。她一心扑在学习上,每天写完作业,自己再给自己留些作业——甚至不用妈妈打来电话。
连续几天,妈妈的电话都很少,好像只是每天问问她的吃饭和睡觉,就挂了。有两次,妈妈居然还告诉她学习别太累,写完作业就休息一会儿,也可以随便玩玩。周一兔握着话筒,想象不出妈妈说这话时是什么样的表情。那一刻,她都有点恍惚了,分不出哪是真实哪是虚幻,难道是妈妈病重了?但从妈妈的声音上,分明感到她的病在转轻;那么是妈妈在试探她,或是在考验她?这倒是妈妈以前常用的办法。周一兔咬着嘴唇,对着话筒点着头:“嗯……嗯……”然后她坚决地说:“妈,我向你保证:我现在每天除了学习,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会做了。只要你的病快些好,让我怎么样都行,我再也不气你了……”
三
放寒假了。
妈妈的病大有好转。她打电话,要和周一兔一起出去走走,看看树挂。
周一兔大为惊讶:妈妈居然要和她一起去看树挂?并且,妈妈说的不是雾凇而是树挂?
周一兔忙把写完的《寒假学习计划》拿好。每年假期都是妈妈看着她弄学习计划,今年她要自己弄出来,并且把寒假里能利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填满,听话听话再听话,学习学习再学习!
这是个晴天,天格外地蓝。街上的树挂晶莹剔透,晃着人的眼。周一兔眯起眼睛,看那些树挂,竟感觉有点遥远和陌生。
妈妈戴着大红的羊毛围巾,和爸爸站在医院门口等周一兔。他们身后有几排松树,树挂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像树上挂满了银色的灯。
周一兔飞奔过去,和妈妈抱在一起,两个人都哭了。爸爸看着她们笑,他的胡茬子都长出来了,可他还是露着白牙,看着她们笑。
一家三口在松树旁慢慢走。太阳越来越高了,树挂渐渐收缩“羽毛”,蓬松成一团一团的棉花。一群孩子在树下肆无忌惮地奔跑,疯闹,叫喊。
“周一兔,妈妈以前对你管得太严了,你生妈妈的气吗?”妈妈突然轻声问。妈妈居然管周一兔叫周一兔,这让周一兔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妈妈摸摸周一兔的脸,笑了,说:“呵呵,是你爸爸这些天总在开导我,我也进行了反思,觉得给你的空间和时间实在太少了,这样对你确实是不公平……”
周一兔搀扶着妈妈胳膊,看着妈妈的脸说:“妈,你在说什么呀?我的《寒假学习计划》写完了,先给你看看,好吗?”
妈妈接过《寒假学习计划》,她没有看,而是抬头看爸爸。爸爸好像正在专注地看身旁的树挂,脸上似笑非笑。
“我和你爸爸商量好了……”妈妈说,“你不是早就想出去旅游吗?说说吧,想去哪里?”
周一兔没有回答妈妈的话,她看着妈妈的脸笑着说:“妈,我刚才在路上想了一些关于雾凇的成语,我都想到十六个了……我给你背一下呀?”
妈妈盯着周一兔,愣了愣,又抬头去看爸爸。
爸爸回过身,笑着对周一兔说:“周一兔,你不是早就盼着出去旅游吗?快说吧,想去哪里?”
周一兔看看爸爸,又回身拉紧妈妈的胳膊,说:“爸,妈,你们放心吧,不用再考验我了!我现在哪也不想去,也不会再提那些无理要求了,我把假期的学习都安排满了——你们就先看看嘛!”
身旁的松树上,有一坨树挂终于承受不住阳光,“啪叽”一声落到了地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几个孩子兴奋地跑过来,把树挂攥成雪球,疯狂的叫嚷声立刻挤满了树下。雪球在孩子们中间飞,突然有个雪球落到周一兔脚下,炸裂开……
周一兔笑着摇头,用鼻子哼了一下,说:“真不文雅!”然后看看爸爸妈妈,“我以前,是不是经常这样无聊经常这样不懂事呀?”
妈妈盯着周一兔,说:“孩子……好孩子……你别这样说好吗……”她突然抱住周一兔,哭了。
树挂们都在融化,松树在慢慢露出它骨感的枝杈。周围不断有一坨一坨树挂落下来,“啪叽”,“啪叽”,“啪叽”,冷静,决然,又带着一点悲壮。
周一兔用手给妈妈擦眼泪,然后拉住妈妈的手,回身又拉住爸爸的手。她不哭,她笑着拉起爸爸妈妈往前走。
她再也不会像那群孩子那样,喜欢玩什么树挂了。
她觉得自己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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