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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游的憨菜饼(外一篇)

时间:2024-05-10

毛芦芦

那年的暮春,其实我天天都在“春游”。天天走六里山路去沟溪乡初中上学,每一步踏出去,都能踩到山花、绿树的倩影,都能捉到蝴蝶、蜜蜂的笑意,都能碰到燕子、黄鹂的歌声,都仿佛是行走在仙境里。可当学校宣布那周日要去瑶林仙境春游时,我还是乐疯了,因为,这可是我出生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去远方春游啊!

家里人听到我要出游的消息,跟我一样也乐坏了。

娘连夜为我赶做了一件粉红的的确良衬衣。

爷爷奶奶在我出游那天的凌晨四点就起床了。爷爷借着熹微晨光,去菜园子里为我拔回了水嫩水嫩的憨菜——学名苋菜,奶奶将它们用滚水一焯,和进面粉、小葱和食盐,用黄澄澄的茶油煎成了巴掌大小的憨菜饼。

那饼热乎乎软和和的,吃一口,能香进你的骨髓呢!

我就带着一饭盒那样的憨菜饼,带着一瓶开水,飞奔到了学校,爬上了春游的汽车。

瑶林仙境在桐庐,从我们这边去刚好小半天的车程。

下车后,老师没忙着带我们进洞窟里去欣赏那神奇的钟乳岩风光,而是宣布先吃自带的午饭。

“嗷!”同学们欢喜地大叫。

大家都知道,孩子们盼春游的“吃”,也许远甚于盼春游的“游”呢!我也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自己的小饭盒,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块憨菜饼塞进嘴里。

走了几百里路,那饼竟还是温温的,入口仍是那么香绵、软滑,那么鲜美、清芬。

正当我美美享受着这绝妙的午餐时,我旁边一个大嗓门的女同学碰了碰我的胳膊肘问:“毛芳美,你还带了什么?”

“还带了一瓶水啊!”我轻快地回答。

“嗤,这是春游哎,你就带这么点黑乎乎的‘土特产?”

经大嗓门的女同学这么一嚷,我手中的憨菜饼立刻成了全班同学一致观赏的“活猴”。

我也睁大眼睛,看到了同学们所带的各种吃食——原来,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带的是自家做的憨菜饼,他们手里拿的嘴里嚼的,不是饼干就是糖果,不是芙蓉糕就是柿顶酥,不是苹果就是鸭梨,还有一瓶瓶的汽水和罐头。

我脸上腾地着了一把火,忙抓着半个憨菜饼,抱着小饭盒,逃了。逃进一片小树林,却见我们的化学老师严如清正一个人在那儿静静地吃蛋糕。他可是令全校女生都喜欢不已的一位年轻又优秀的老师。

见了他,我脸上烧得更炙热了,不禁手忙脚乱地把小饭盒和半个憨菜饼藏到了背后。

“哎,毛芳美,你原来这么小气啊,有好吃的见了老师还要藏起来!”严老师平时挺严肃的,我每次去问他作业,他都只肯把门打开一半,自己堵在半开的门边,一帮我解答完疑难问题,立刻便会退回房间去,静静关上房门。

可这天,也许是春游放松了他心情的缘故,他那张特别俊秀的脸蛋上竟浮满了调皮的笑意。

望着这个光彩照人的大哥哥老师,我一时窘迫至极:“不……不是,是,是……我的东西太差了!”我语无伦次地说。

“可我已闻到香味啦!”严老师说着,朝我直直伸出手来,用命令的口吻说,“你带了什么,给我看看!”

“不,不,只是,只是,我嬷给我做的憨菜饼啦,同学们都,都……”说到这儿,一颗羞惭的泪珠,竟不争气地滑下了我的脸庞。当然,话没说完,我抓着半块憨菜饼和一个小饭盒,又开始夺路狂奔。

“喂,别逃啊!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你亲人亲手给你做的东西比什么都珍贵呢!”严老师的声音从背后追过来,撵着我像一条鞭子,在我心中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痕,但没有拉住我的脚步。

从那以后,我已经走过了千山万水,走过了整整三十年的层层岁月和累累心路,可今天又不经意地想起了严老师当年的那句话。我发现那话的鞭痕,竟在我心中越印越深了——深成了满心的痛楚。

爷爷、奶奶都走了。娘也瘫痪多年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为我做那么温暖、香软的憨菜饼了。

我终于知道,那年,那春游中的憨菜饼,真的比世上任何的东西都珍贵呢!

燕子来时……

一切都静好如初。

门前的枣树,屋后的橘林,堂前的八仙桌,门边的竹躺椅,香几上的烛台,楼梯下的瓶瓶罐罐,瓶瓶罐罐里的蜂蜜和冰糖,瓶瓶罐罐外的浮尘和光阴,一切,都静好如初。可他已经不在了。

那个鼻梁高挺,额头晶亮,活到九十三岁,笑容依然真率、灿烂如稚童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本来,他一直就坐在那竹躺椅上,烘着火,或打着扇,静静聆听着亲人的足音。

聆听着儿子从紧挨着的新屋堂前,穿过短短的弄堂,走近他,又走到灶头边去了,烧火做饭,然后为他端来香香的肉汤或软软的豆腐。

聆听着老妻颤颤巍巍地从小女儿家回来,看一眼他,傍着他坐一坐,说一会儿话,再抖抖索索地离开,慢慢摸到门前,坐上她的轮椅,再由小女儿推回她的家去。

聆听着孙女孙儿、曾孙女曾孙儿周末回家,在静静的堂前,制造出一片喧闹,然后又匆匆离开。

聆听着他自己的往事,聆听着他自己的寂寞。

对了,很多时候,他是寂寞的。没有亲人的足音在这堂前响起的时候,唯有梁上的燕子,是他的伙伴。每年,从农历二月底到八月中下旬,唯有燕子,是他最亲密的伙伴。

通常,屋梁上有一窝燕子,有时,也会有两窝。

他知道梁上燕子的家里,燕子夫妻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修补房子,什么时候孵出燕宝宝,燕宝宝有几个,燕宝宝怎么贪吃,燕爹燕娘怎么辛苦,燕宝宝什么时候学飞,什么时候飞走另立门户,什么时候,这对燕子夫妻重做燕娘燕爹。

原来,燕子一年不仅仅孵一窝孩子,这就是他告诉我的。只要梁上有燕子,我回家时,他都会跟我说说燕子的事情。仿佛那些燕子,跟我一样,也是他的亲孙女呢。

因为他——我至爱的爷爷,我更加热爱燕子了。父亲告诉我,本来,他和爷爷最初是想给我取名为“燕子”的,可后来因为外婆送了个名字“放米”给我,他们没坚持,所以我才无缘与燕子同名。

燕子在我老屋堂前飞来飞去,不知多少年了。

一直喜爱燕子的爷爷,自从前年秋天奶奶被我小姑接走,就成了守望燕子的“专业户”。

去年初夏,九十高龄的奶奶终于回家不走了,在小姑家摔了一跤,回家时已不大能说话了,却知道紧紧握住爷爷的手——紧紧握住那双她握了整整七十年的手……

半个月后奶奶撒手,离开爷爷,离开人世。

二十八天后,只有脚不大灵便的好好的爷爷,竟追赶奶奶而去。

家里,唯剩了我爸和瘫痪十年之久的我娘。我和弟弟想接父母进城去住,可我父亲不想进城的理由,竟是因为燕子:“我们走了,没人给燕子开门,燕子怎么办?”

后来,燕子离开后,父亲又说:“明年燕子回来时怎么办?”

是啊,我也舍不得这些陪伴过我爷爷的燕子,连我十一岁的孩子也说:“阿公既然舍不得太公的燕子,就让阿公住在乡下吧。”

就这样,我的爹娘仍留在乡下。就这样,我仍需时不时地抽空回老家去伺候我的病娘。

今天,是三月三,吃芥菜饭的日子,我在午后赶回家看娘,先去老屋堂前拜爷爷奶奶的遗像。那时就有意识地往屋梁上看了一眼——梁子西边的燕窝破了,当然没有燕子。梁子东边,那个离爷爷的竹躺椅最近的燕窝完好如初,可窝里好像也没有燕子。

我叹息了一声,对照片上笑意盈盈的爷爷说:“你的燕子还没回来呢!”

可等我给娘擦过身子,端着一脸盆衣物穿过老屋堂前,准备去灶屋门前的水渠边洗涤时,我却听到了两声燕鸣——唧唧。

一抬头,只见一只嘴角鹅黄、胸部浅黄的燕子,正在燕窝门口,歪着脑袋打量着我呢!

一见那燕子,我的泪便无声地涌了出来。

我抱着一盆脏衣服,就那么呆立在寂静的堂前,任泪水哗哗地奔流,奔流。

爷爷,您的燕子飞回来了,您什么时候也回来看看我们啊!

我只想知道,您在那边的世界是否真的追上了奶奶!我只想知道,你们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哦,燕子来时,一切静好如初,只是我的爷爷,再也不见了,还有他深爱的奶奶,我们深爱的奶奶,也不见了。

爷爷,这梁上的燕子,会是您变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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