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杜玮
“当年我上学时,老师让我们做一个小榔头。多年过去,我已经从教41年。当我来到西安交通大学,学生的实践项目还是做那个小榔头”。2021年,西交大校长王树国做客央视时的这番话在网上轰动一时。作为西交大的“头牌网红”,王树国思路清晰,口才极佳,常常在开学典礼、毕业典礼等公开场合发表脱稿演讲,并引发热议。
今年64岁的王树国可能是国内任职时间最长的大学校长。2002年,年仅44岁的他放弃当副省长的机会,从黑龙江科技厅厅长任上回到母校哈尔滨工业大学,成为当时“C9联盟”(即第一批入选“985”工程的9所高校)大学中最年轻的校长。12年后,他又从东北来到同样地域不占优势的西北,执掌西交大。
今年全国“两会”前夕,全国人大常委、西交大校长王树国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的专访。在采访中,他表示,“当校长时间越长,对这一职位越敬畏,它太高深了。”他认为大学校长要职业化,要把做校长当成终身事业。长期执掌理工科院校的经历,让他坚定一个信念,就是“大学要深入社会、了解社会,适应时代发展需求”。他还提出了,“我们沉迷于大学排行榜”“大学与社会脱节”“对该解决的问题视而不见”等问题。他有一种紧迫感,不希望中国高校错失第四次工业革命带来的机遇。
大家把大学看成一个学术机构,首先要看校长是不是科学家。当然,当好大学校长的一个前提是懂科学,但他并不需要是某一领域的顶尖科学家。顶尖科学家未必能做一个好校长,二者的职业要求是不同的。
校长首先要懂社会,你要知道大学在社会中承担怎样的角色,大学该怎样引领、支撑、服务社会,你得有相应策略。第二,你要懂科学,不光懂一门科学,你需要了解所有自然科学、社会科学。虽然不是那么精,但是你大概要有一定了解,对未来行业走势、最新发展有预判。第三,你要有一定的行政工作能力,把大家组织起来。第四,你得敢于改革探索,大学随着形势发展,它不断变革,你要有改革的勇气和气魄。所以,大学校长就像企业家一样。
一个糟糕的校长能够三五年就把一所学校给毁了。毁掉一所大学损失有多大,再恢复起来,又要付出多大代价,你又耽误了多少孩子。此外,现在大家似乎觉得,大学是铁打的营盘,校长是流水的官。不当校长后,还能做什么,是不少校长会考虑的问题。其实,中国最缺的是一生奉献于大学校长这一岗位的教育家。这一岗位对教育的发展太重要了。我是把大学校长看成一份终身的事业,这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
如果做一个只关注我自己所在学科的发展的校长,那这种校长好做。第一找钱,校长找钱还是很容易的。第二挖人,第三出文章。三五年之内学科排名这就上去了,这种点对点的很容易做。但对学校的伤害极大,方向错了,整个学术氛围糟糕,不能那么做。
我是研究机器人的,到西交大以后,我的学术研究就基本停了。原因是,第一,我不可能把哈工大的队伍带来,哈工大做机器人是全国做得最好的,有300多人的团队。作为原来哈工大校长,把队伍带走,这是不行的。第二,我也不该这么做,否则让西交大的老师怎么看?当校长后,啥也没干,先把自己的摊子撑起来了?到西交大后,我要把整个学校做起来,一定要让所有学科都发展,这是校长的首要职责。你自己有能力不叫能力,你真正要做的是把一批人都变成像你一样,甚至比你更好的人,这才是校长的能力。
王树国。图/人民视觉
出发点很好,也很对,但只要你有计划,有“双一流”建设的文件,这个“帽子”就在,只不过是给谁戴的问题。至于叫不叫一流大学、一流学科,这种文字的变迁没有太大实际效果。真正重要的是下放学校的办学自主权。
区域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大学学科分类不同,每所大学都有自己的发展招数。从目标检验的角度,可以看其人才培养有什么亮点,科技创新对经济社会发展的贡献,这比“帽子”更好。我们的评估太多了,几乎天天要应付检查、评估。其实更应引导大学去做符合社会需求的事情。
从目标管理角度,就是让老师们每年报贡献。我们叫标志性成果,人才培养、科学研究、社会服务哪方面都可以。报完后,如果做得好,就会配给资源,在西交大叫“后配给”。
但现在国家都是先配给,还没干,就立项目、抢项目。但抢了项目后能不能干出来,没人管。这就导向到争资源上。比如说,评选50所、100所高校,入围了就有资源,多给钱,至少一个周期5年。如果没入围,这5年里,所有资源和你无关。这就导致大家一定要争名分,很糟糕。我还是主张让大学心无旁骛去做对社会有贡献的事情。如果做出突出成果,就给其资源,这样就导向在干工作上,“雙一流”高校身份色彩自然而然就淡化了。
现在的评价体系太泛,我主张将来向个性化发展。我们没必要局限于头衔或标签,不要把“帽子”看得过重,它只是一个岗位,这方面有很大改革空间。高校自主规划,给它一定空间,资源配置,要按贡献走。高校要改革的方面很多,如果把这几件主要的事情做下来,未来进步的空间还很大。
总体来讲有差距。因为地域环境和财力支撑不一样,必然会产生差距。但这一差距不是影响学校发展的主要因素。我曾担任校长的哈工大,诞生了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获得者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刘永坦,他研究的是地波超视距雷达,这是影响国家未来发展的标志性成果。
在资源并不充分的条件下,能不能做出别人无法做出的成果,育人环境极为重要。有了好人才未必能出好成果,好人才用好才能出好成果。
哈工大也好,西交大也好,都受地域环境限制。学生的录取分数和清华北大相比都有相当差距,和东部沿海高校相比也有差距。但现实中,不会因为这10分20分的差距,就注定一个学生未来成不了人才。作为一所学校你改变不了区域环境,我们能改变的是在这样一个不利背景下,如何把孩子们打造成卓越的人才。
这其实不是为了哪一所学校,而是为了整个中国未来的发展格局。我们现在社会发展的主要矛盾是发展不充分不平衡的问题。教育资源和产业还不一样,对教育资源来说,公平一定要摆在首位。
比如说,西交大今年有一个核聚变的大科学装置落地。但整体来讲,在西部高校,能像西交大一样有一个大科学装置的太少了。大科学装置从某种意义上讲,能对一个区域的科学技术发展起到长久支撑作用。就像建高速公路一样,基础性的设施应该同样在西部布局。
资源配置上,尤其涉及基础设施资源配置上要优先考虑西部,甚至是加重一点,因为它欠缺。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吸引人才。大科学装置世界上都是少有的,如果想在这一领域研究,就得到我这里来,这样就能弥合区域间教育资源差异,使科技资源均衡,对消除区域间经济不平衡带来潜在影响。这比简单地要求不许挖西部高校人才,总是堵的方式会更有效,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
第四次工业革命给了欠发达地区一个后来者居上的机会。西部地区是国内能源的主要产地。如果能把这一块重视起来,西部就完全有可能产生不同于东部的发展模式,并率先发展起来。
对教育来说,不能总让西部孩子跑东部去,这既增加了不必要的消耗,也扩大了区域间差距。这种差距进而会带来生活和心理的不平衡,可能比经济不平衡对社会未来发展影响更大。就像当年美国西部开发一样,要真正把西部作为社会未来发展一个有效组成部分,尽全力去打造,进而消除区域不平衡。
关于大学与社会脱节,这实际上涉及文化自信问题。交通大学在建校初期,从海外请了一批大师,他们将习得的最先进的科学技术传授给学生,那个时候是为了教育兴才。但战火的扰乱,使这一进程停滞。
改革开放后,我们发现了与国外高等教育的差距,它的正向激励是促使我们努力追赶,负面影响则是一切向西方看,形成一种惯性和不自信。国内高等教育界的文化不自信比比皆是。
学者在不自信的情况下,没有自己的新思想,就在网上搜热词,看别人研究什么,我就研究什么,为了好发论文,评职称。我们在不自信的状态下形成了不自信的考核体制。数论文也是从西方学来的,我们很多时候模仿美国大学制度,甚至模仿过头了,背离了人家当初建立制度的原意,就走偏了。
近代世界发展史和每一次工业革命都密切相关。每一次工业革命都会催生高等教育变革。当下第四次工业革命,和前三次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是一个全方位变革,一个显著特点是各个行业、领域间的融合。因此,高等教育也要发展与之相适应的形态。
原来是大学高高在上,引领社会发展。第四次工业革命背景下,已变为了社会实践走在大学前面。因此,大学必须要主动置身社会中,把社会实践中的科学问题提炼出来,上升到理论层面,进而引领社会发展。这是第四次工业革命中大学应做的事情。
像以往一个专业与企业的融合只是当下社会快速融合中一小部分。如今高校发展要与社会全方位融合,直接对接。为此,我们在2017年开始建设中国西部科技创新港,2019年正式投入使用。这是一个没有围墙的新校区。我们没有叫西交大新校区,而叫创新港,打破的不仅是物理围墙,更重要是意识到大学是社会一个组成部分。
像现在华为对5G的研发、投入,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哪是一所大学能比拟的。我再三强调,大学对知识的垄断已不复存在,我们要向社会学习,向实践学习,这是我们建立创新港的初衷。能不能走在社会前列,标志着一所高校办学水平的高低。因此,高校要了解社会、深入社会,进而去服务社会、支撑社会,实实在在对社会有贡献。我认为未来大学不再是一個封闭、孤立的个体,那种孤芳自赏应该摒弃。
西安交大创新港校区。摄影/马永栋
西安交大创新港校区。摄影/马永栋
从内部改革讲,创新港打破了学科之间界限。联合国对高等教育学科划分为20多个,美国高等教育一级学科在40个左右,而中国有110个。学科被切得碎而又碎,不符合时代需求。创新港共设立29个研究院,以社会发展和需求为导向,实现学科交叉和融合。比如,我們成立了能源科学技术研究院,涵盖工科、文科、理科多个门类的学科,研究能源政策,研究中国在缺油少气背景下,未来该使用何种能源等具体问题。但坦率说,这样的设置也受制约。教育部一进行学科评估,就会把我们拉回老路。但我想,这一局面总会改变。
第二,我们提出“跑五”计划。即要求老师们关注,第四次工业革命背景下,其所在学科领域发展最好、最具引领性的前五名是谁。你是否身在其中,如果没有,当作何解释?还要关注你所在领域服务行业的前五名是谁。这当中是否有你的贡献?
第三,从人才培养角度,以往那种先进行通识教育、再进入专业课学习、毕业实习、毕业设计的人才培养模式,已经不适应当下知识快速更替的发展需求。我们现在办了未来技术学院和现代产业学院,面向所有学科学生。未来,本科生在完成基础课学习后,可能大二大三就会进入实践阶段,真刀真枪去磨练,培养对科学技术的兴趣。大量领先企业的工程师或技术人员会带着课题进入学校,对学生双导师制培养。企业带来的都是真问题,现在很多时候,高校培养学生的课题都是假问题,是老师拍脑袋想出来的。实践培养过程中,学生本身成为创新一部分,还可以了解行业、企业文化。
这样的培养模式并非我们首创,美国有一所非常年轻的学校,叫欧林工学院,成立于1997年。它采用“项目牵引”的方式进行教学,培养的本科生质量目前在美国名列前茅。
西交大办了世界上第一个储能专业,如果不深入企业调研,跟风在网上查热词,是提不出这样的思路来的。我们把创新港称为西交大的“二次创业”,未来挑战也来源于此,即思想解放与否,能不能提出引领社会发展的理念,让企业知道你有可合作之处。
我再三呼吁,希望大家警觉起来。但大家还是沉迷于大学排行榜。我们太好面子了,好像排名上升一位就如何。对于好多该解决的问题,恰恰视而不见,这是我认为最可怕的。对未解问题的攻克未必出成果。哪怕失败了,对孩子们来说是很好的锻炼。在实践中边干边学的培养模式,对老师也是极大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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