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一
事情在一瞬间发生,猝不及防。
车子行驶在回市里的高速公路上,突然从隔离带窜出一个人来,我和司机小张都惊呆了,坐在后排的市委副书记丁茂盛拍打着座椅喊着:“快!快!”抢了个时间差,我们躲过一劫。
匆匆回程是因为今晚有一顿“重要晚餐”,做东的是市人大主任王复华。丁茂盛今天早晨答应王复华参加晚餐,却又声称自己“胆小如鼠”,建议晚餐不要用“穿山乙”,因为那是化名,真名是穿山甲,只怕吃来有麻烦。王主任表态,甲乙不论,允许丁茂盛点几个不麻烦的动物。丁茂盛即回答:“可以煮一锅凤毛麟角。”
为了这顿晚饭,下午的调研日程临时调整,丁茂盛只去了南湾电厂调研考察,待到四点来钟即告辞。
轿车刚刚驶出车祸现场,丁茂盛的手机铃响。我从他接电话的口气里听出情况,凭着只言片语,我就知道给他打电话的人是詹彩云,市二中学一位年轻女老师。詹彩云这个电话肯定不是好事,很紧急,是她母亲可能快不行了。
果然,丁茂盛安慰她不要哭,说医院的病危通知有一定的弹性,并表示晚上九点左右去医院。
不久,开发区管委会主任董书友给丁茂盛挂电话,报称南湾电厂后山突然起火。
一小时前,丁茂盛恰巧就在南湾电厂调研考察。当时董书友等开发区领导与厂方管理人员陪同他参观厂区,他们一直到了厂区后部,那里有一座山,当地人称后山。丁茂盛站在山脚往山上看,对身边陪同人员提了个问题。
“这里要是发生火烧山,怎么办?”厂方人员和董书友都报称有应急预案。
丁茂盛说:“多加小心啊。”居然一语成谶。
丁茂盛思忖片刻,在手机里对董书友说:“我马上回电厂。”
二
丁茂盛是个有点脾气的领导,且行事强悍,绝不是什么“胆小如鼠”。
我跟随丁茂盛没多久,省委副书记万超带着一批人前来本市视察,让我得以对丁茂盛有更深一层了解。万超与丁茂盛关系非同一般,万超在本市呆了三晚,三个晚间丁茂盛都到宾馆陪同,从晚饭后一直到深夜二时,而后才离开宾馆回宿舍。
万超视察期间,在众领导面前说丁茂盛不会系领带,丁茂盛衣橱里的领带全是他妻子事先系好,结成个脖套挂起来,需要的时候再往脖子上套。丁茂盛笑着回应:“其实我是紧跟领导,不信可以去看看万书记家的衣橱。”万超指着丁茂盛下了一道评语:“该同志有点脾气,本质上还是好人,而且凤毛麟角。”当时没有谁能猜到此话的日后回响。
丁茂盛在担任一年多副市长后,转任市委副书记,我跟着从政府办转到市委办工作,职别从干事到科长,至今累积已经超过四年。时至今日,我已经炼就出一种本领:当我们坐在轿车里,领导突然喊我之际,十有八九,我会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事,有什么事情需要交办。这是基于对他、他脑子里正在考虑之事的全面了解,以及对他心理活动习惯的揣摩。据我所见,秘书当到这种程度并不需要太高智商,只要有一定悟性,善于观察,相处久了,大都会有这种本事。
但是丁茂盛依然难以捉摸,我感觉自己几乎可以预知他可能说出的每一句话,却很难去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包括他的性情。该领导面对我们相当强悍,简称“有点脾气”,到了万超那样的大领导身边却会把身段放得很低很软。他嘴上说的,与他心里想的经常是不一样的。他每天似乎疲于应对日常事务,我却可以在他的烦琐政务中理出一些头绪,知道该领导在不动声色地为某个目标布局,悄然行事。这个目标通俗而言就是上升,掌握权力。
两个月前,丁茂盛到省里开会,我随同前往。原计划会议结束当晚返回。他表示临时有事要办,直到第二天半夜他才出现。大约一周后,一个爆炸性消息在省内迅速传开:万超出事了。我立刻联想起事发前夕丁茂盛在省城的突然消失。
万超事发之后,丁茂盛始终处于旋涡中心,我作为秘书亦陪同旋转。时过两个月,丁茂盛刻意低调,不事张扬,已经显得很没脾气,如其自嘲为“胆小如鼠”,再不是早先模样。
市人大主任王复华之前为本市市长,他与丁茂盛关系好,此刻不免惺惺相惜。王复华安排“重要晚餐”,其实是在预做安排,赶在丁茂盛突遭意外之前先行“表示”。丁茂盛心里明白,嘴上要吃凤毛麟角,心情可以想见。
不料这时候南湾电厂突然起火,于丁副书记而言,有如雪上加霜。
三
我们达到现场时,火势已经异常凶猛,满山通红。
电厂值班副厂长报告说,大约下午四点半前后,厂区职工发现后山起火,起初就是一小块区域。不料山上起风,火借风势迅速蔓延,他们对付不了,匆匆撤退。待到消防中队的人员赶到,已经半山大火,消防车爬不上山,消防水龙够不到火焰,只能任其燃烧。
事到临头,丁茂盛需要自保。丁茂盛当场调兵遣将。他给市委办打电话,由市委办负责督促,务必保证消防力量尽快增援到位。以往丁茂盛“有点脾气”,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胆小如鼠。
丁茂盛指挥部署之际,一个接一个的电话从四面八方打了过来。那一天也是日子不对,书记出访去了美国,市长则去北京跑项目。火灾发生时,书记和市长还是很快得到了消息。书记打来越洋长途,对火灾表示严重关切。市长则询问丁茂盛需要什么,丁茂盛向市长要齐宇,让市长催促齐宇赶紧上阵。
齐宇是副市长,分管工业与安全,就班子分工而言,南湾电厂这把火归他管。此刻齐宇在省城开会。丁茂盛是副书记,但是毕竟不分管安全。
市长劝慰丁茂盛。此时能说什么?不外是“那些事别放在心上”一类。丁茂盛回答:“最好没那些事。可我运气好。”
丁茂盛与市长在手机里一来一去,省委办公厅的电话挂到我的手机上,是省委杜书记找丁茂盛。我急忙报告领导。
杜学彬从外省调到本省主政,主政之初即加大反腐败力度,万超案在他手上得以突破。丁茂盛与万超关系密切,目前情况下,丁茂盛难以得到杜学彬信任。
但是此刻杜学彬直接给丁茂盛挂来电话,这是因为南湾电厂失火,丁茂盛是当前现场救火的最高指挥官。
通完电话,丁茂盛马上把各路负责官员叫到身边,传达省委书记重要指示。该指示简而言之只有两句话:一是迅速扑灭大火,二是确保安全发电。
对丁茂盛来说,省委书记的关注压力巨大,他无论如何不能搞砸,但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个意外机会。由于万超案发,丁茂盛目前处境堪忧,如果这一把火处理得好,让领导对他刮目相看,也许有可能逢凶化吉,绝处逢生。
丁茂盛说:“咱们抓紧贯彻落实,首要一条,先把隔离带弄好。”此时,电厂技术人员刘工提出了一个问题:“那铁塔受得了吧?”那是一支立于山腰间超高压输电铁塔,南湾电厂十二台大型发电机组开足马力发出的强大电流,全部沿着塔尖一组输电线路,通过电网输送到全省各地。此时,铁塔塔身在烈火包围之中。
我的手机忽然响铃,是丁茂盛夫人打来的。丁茂盛的手机在接接打打中已经没了电。她说詹彩云母亲病情很严重。
我告诉她,领导原定晚上九点左右到医院,因临时接到通知,赶到这里指挥救火,今晚他肯定是去不了了。
四
我曾陪丁茂盛探望过詹彩云的母亲。
早年间詹老师曾为初二某班班主任,开学之初班上有一位学生辍学,原因是家庭困难交不起学费。詹老师整整进行一个月家访,天天晚上到该生家里说服家长和学生本人,最后以自己的工资垫交学费,让该生回到课堂。这个学生就是丁茂盛。
她退休后与女儿、女婿一起生活,小两口都在市二中任教。有一天詹彩云和丈夫周文津忽然来见丁茂盛。周文津说,他们夫妇俩是瞒着老人来找领导的,因为老人知道了会不高兴。
他们希望能搬个房子。目前住的平房拥挤、潮湿。詹彩云的母亲腰腿不好,房子里湿气重,挤得转不开,对老人的身体很不利。另外,周文津希望能到政府部门工作。
丁茂盛很干脆:“你们把母亲照顾好,这两件事我给你们办。”
丁茂盛通过市教育局,在教师解困房里给詹彩云家安排了一处新宅。周文津则被调到市工商局下属事业单位。
半年多前,詹彩云突然来到办公室找丁茂盛。她母亲患了肠癌。丁茂盛亲自请院长组织专家会诊并做了手术。
这个手术很成功,但是老人身体太弱,加上病情已到晚期,医生们回天无力,术后老人每况愈下,一直卧床不起。
有一次,丁茂盛到医院探望后神情黯然,让我告诉詹彩云夫妇,无论他们听到什么,都不要去惊扰老人。老人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不要让她经受意外打击,承受失落与失望。一个好老师即将离世,家人和相关者有义务让她觉得满足,走得安详。但是世事难料,有时候确非人力所能为。
我在南湾电厂接领导夫人电话后,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詹彩云和她丈夫周文津突然出现在火灾现场。
我和丁茂盛都大吃一惊。原来周文津惹祸上身了。周文津调到市工商局后,很快升为副科长,因工作关系结识了不少人,其中有一个叫吴添的人,是做烟花生意的。几天前,这个吴添被区检察院反贪科叫去查问。吴添检举周文津利用职务便利收受他一万元贿款。办案人员把吴添的口供记录在案,而后把他放了。
周文津的一个朋友从办案人员那里听到消息,赶紧报给周文津,让他快想办法。周文津确实拿了钱,现在害怕了。
周文津还说,吴添有一个哥哥在市人大华侨外事委工作,叫吴进。
我听完詹彩云夫妇的话没敢吭声。丁茂盛则大步走到火场边。这时后山风向再变,火焰回缩,消防官兵准备发起进攻,只等丁茂盛一声命令。丁茂盛喝道:“不要急。”他按兵不动。
五
副市长齐宇赶到现场,他们站在消防车边商议下一步行动。我没有跟过去,跑到一旁去打电话。
我找王复华主任的秘书核实周文津提到的吴进的情况。
接下来的事比较重要,我需要先请示领导,不能擅自做主。我抓住领导商议事情的一个间隙,跟丁茂盛报告了吴添的情况。他问:“他们两个现在在哪里?”我说:“他们在厂部办公楼附近等待。”
丁茂盛说:“你打个电话到医院,问问詹老师情况。”他扭头看山上的大火,好一阵不吭声。
“去把那个人叫来吧。”他做了决定。
我马上给王主任的秘书挂了电话,请他通知吴进与我联系。几分钟后,吴进来了电话,问我有什么事找他?我告诉他,请他带着吴添一起来南湾电厂,理由来了就知道了。十几分钟后,吴进回电话,他和吴添已经出发,从市区赶来。
副市长齐宇接到一个电话,是省委秘书长奉杜书记之命询问火情和扑救进展。齐宇提出不能再等了,需要立刻行动,对铁塔发动强攻。
丁茂盛还是那个意见:“没有足够把握,不要急。”齐宇瞠目,一时无语。
丁茂盛问我医院情况。我告诉他已经联系了住院病房,詹老师可能撑不了几个小时。
“大限到了啊。”丁茂盛很伤感。他当即给市委书记和市长分别挂了电话,告诉他们南湾电厂火情严重,现场已经研究了一个灭火方案,准备开始行动。齐宇副市长分管安全,这一方面工作比他熟悉,加上目前他本人情况比较特殊,因此他建议将现场行动交给齐宇指挥可能比他更合适。他可以留在现场配合工作,但是担心反会影响齐宇决策,怎么办好,需要请示书记、市长。市长不好表态,让丁茂盛请示书记。书记当即表态:根据实际情况,同意现场行动交给齐宇指挥,丁茂盛返回市区坐镇,现场如有需要,由丁茂盛在市里安排支持。
临场换将,尘埃落定。
六
丁茂盛与齐宇交接时,声称自己要立刻赶回市区,因为书记交代他回后方坐镇,医院里还有一位老人大限将近,他想争取时间去看最后一眼。其实丁茂盛只是虚晃一枪,他上了车,让司机开到厂区另一侧停在路旁。他放不下,同时心存顾忌。如他自认,此刻他胆小如鼠。
我在车前座紧张运作,不事声张,悄悄“救人”。这项活动的过程不需要多汇报,只要结果,可结果如何,充满变数。
我的手机“嘀”地一响,是短信通知,结果终于到达。“已办妥。”该反馈来自我托付的人,表明“救人”活动按计划进行,目前没有意外。我的托付人只是按我安排行事,且不知内情,如果发生情况,不需要他承担任何责任。
我的“救人”计划说来并不复杂:吴添兄弟的车到达南湾电厂后,我托付的这个人会安排周文津与詹彩云坐上一辆越野车,到电厂门外与之会合。周文津将走进吴的轿车,将内装一万元的信封退还给吴添。周文津要表明这笔钱不该拿,因此主动退还,完璧归赵,请吴添妥为查收,其他事情无需多言,丝毫不要涉及吴添在区检察院是否供出谁来,而后周文津夫妇立刻离开。
吴添拿到这钱相当烫手。这笔钱已经由他自己向检察院检举为贿款,不好私自回收,他之所以隐身不让周文津找着,也是防着这个。周文津在我帮助下见到吴添,退还款项,吴添将左右不是。如果他把这笔钱上交检察院,周文津马上会被追查,办案人员走漏风声也将面临调查,吴添本人脱不了干系,事情肯定闹大。如果不想闹大,吴添只能一声不吭。那样的话,一旦周文津案发,坚称贿款已退,办案人员找过来核实,吴添怎么办?他有两个选择:矢口否认,则事情会被周文津摊开,吴进作为退款见证人会被牵扯进来,而且越扯扯大。如果不把事情闹大,吴添只能认下退款,改口翻供,承认自己检举失实,其翻供理由可以说是记忆出错,或者对周文津有意见等等。一万元毕竟数额不大,吴添不至于因为这一改口受到重惩,权衡利弊,与其闹得沸沸扬扬,影响自家兄弟仕途,不如自己担起来,自作自受。
但是事情也可能恶性发展,越闹越大,直至牵扯到“陈科长”也就是我,以及我后边的丁茂盛。所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变数不得而知,到了非人力所能为的时候,只能听天由命。在我依靠手机与短信默不作声紧张操作“救人”之际,丁茂盛一直靠在轿车后排闭目养神,似乎完全置身事外。
这时,刘工来电话说要找丁书记。
丁茂盛接完电话,推开车门下车疾步走向后山,我急忙跟上。我们再次回到火灾现场。此时夺取输电铁塔的强攻已经开始,基本按照此前丁茂盛确定的部署进行。消防官兵与救火队伍与大火展开搏斗,扑救战斗极其艰苦。丁茂盛重新接管指挥权。
七
大火燃烧了整整一夜,凌晨时分火势减弱,苦守一夜的消防队伍开始进攻,大火终被扑灭,输电铁塔安然无恙,救火人员无一死亡。
詹老师在医院里停止了呼吸。
丁茂盛接到凶信,迅速驱车离开南湾电厂。现场善后交给齐宇。一路上他一声不吭,手机被他关闭。没有任何声响,但是我能听出他心里很不平静。
尽管救火侥幸得成,他的转机却已丧失。他本来前景堪忧,现在又给自己套上两条绳索,本次救火和所谓“救人”,都可能受到追究,成为他必须承受的严重问题。说到底是他拿起绳套把自己套进去的,他怪不了谁,那就听天由命吧。
但是他到医院送别死者时,心里会有一丝宽慰。无论以往他都做过些什么,他认为这一次他做的是一件好事,可以去面对一个死者。在这样一个好人去世的时候,应当做这样一件好事去告慰她。火已经扑灭,没有人死亡,生命最为可贵,人死不能复生。在死亡面前,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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