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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搭台

时间:2024-04-24

县长搭台

钟海龙挂职副县长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奶婆山上去抓赌。

钟海龙只是把赌博的牌和钱没收了,并没有抓人。在回去的路上,要不是司机眼明脚快,可能就被土炸弹给炸了。

钟县长心里想:这些人不会不知道这是县政府的车,也能想得到车上坐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冲这里丢炸弹呢?

钟县长决定不回县城,先到雷坪锑矿招待所住下,再去万金坳,细细地看一看。县政府办廖石湘副主任一听就急了,称病了,不能去。钟县长没说话,叫司机掉头往山里的雷坪矿开。他在矿招待所找间房子住下来了。一住三天。

钟县长在山上待了三天,记满了一大本子。回城直奔县长杨树高办公室。

那时杨县长还在灯下喝茶,批文件。钟海龙就把那惊险的场景又说了一遍。杨县长沉下脸来说,“这才开放了好多年,这些人就变得这样大胆,县长的车都敢炸,还有王法没有!要是让我逮到了,看我不整死他!”

钟海龙首先介绍了奶婆山上挖洞的情况,大致是一半对一半。即:一半的洞子挖到了矿砂,一半的洞子劳而无获。挖到矿砂了,发财,挖不到的就急眼。去偷,去骗,甚至明抢,什么歪路子都用了出来。山上热闹的时候聚集有几千人,但没有人管。乡政府派了人驻守在上面,但只收钱,不管事。

杨县长气恼地说:“通知麻塘乡政府,先把这个人换了。还要查一查,这些钱都到哪里去了!”

钟海龙建议马上组织力量,对奶婆山搞一次整顿。杨县长问钟海龙有没有合适人员。钟海龙推荐了廖石湘。

杨县长却说廖石湘另有安排。原来,县里打算筹备搞一个“锑砂节”,利用“锑砂节”搞招商引资,同时考虑成立一个招商办,两件事情都由廖石湘负责。

正谈着,廖石湘进来了。他给杨县长送了一锅鸡汤来。

钟海龙第二天又去了奶婆山。

奶婆山上又出事了。山上六号洞出矿了,紧挨着八号洞的人不服气,就在洞壁上掏个洞,放一包炸药,炸死了隔壁洞里的人。六号洞洞主姓曹,东冲乡人;八号洞则是麻塘乡王姓开的。

大家都要东冲乡副乡长许绍平先把尸体运下山去。许绍平是个老基层干部,建议说可以,但是六号洞是麻塘乡的人炸的,矿砂也是麻塘乡的人抢的,麻塘乡要负责把肇事凶手捉拿归案,还要负责把抢去的矿砂如数归还。

但钟海龙看了看公安局治安股长陈德生。陈股长举了举手里一个塑料袋,点点头,意思说缉拿凶手不难。

又有人提了几条诸如安定民心、维持治安之类的建议,方案大致就定了。钟海龙到麻塘乡政府,等候回音。

钟海龙等到的第一个消息是,许绍平副乡长去找人送尸体时被打了。

钟海龙到东冲乡找到许乡长。许乡长若有所思,说:“我是很担心。这次的事情,麻塘乡的人是做得太没有道理,太离谱了。要是我们处理得哪怕有一点点不好,会出大事的。”

原来,这山上经常闹纠纷。一有纠纷,县里、乡里也会出面处理,也不过是就事论事,没有从根子上治理。而且因为山是在麻塘乡,所以一出事,总会先打东冲乡三板子。这样一天天下来,问题越积越多,老百姓的怨气也越积越大。如果不赶紧从根子上治理,全面地治理,说不定哪天爆发了,就难收拾了。

钟海龙说先把尸体从山上运下来最重要,这件事他会主持公道,一定追回矿砂、抓捕凶手。

钟海龙快天亮时才转回麻塘乡政府。麻塘乡曹华美副乡长在大院门口等着他说:矿砂没有追回来。

钟海龙清早就被电话召回了县里。上午开县办公会。

他在二楼迎面碰到廖石湘。原来是招商办已经成立了。招商办的第一件事情是操办“锑砂节”。

廖石湘希望他等下在县长办公会上多讲好话,多出点子。今天的会议主要研究“锑砂节”问题。

每次会议,钟海龙只听,只记,很少发言。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多少有点作客的意味。他每次听会都很认真。会议对“锑砂节”进行了一系列的安排。

后来杨县长说到了“锑砂节”费用预算,大概要用到一百万元。

钟海龙一惊。他听到左边右边的人都暗暗吸了口凉气。他暗想,我们县有那么大的财力么?杨县长让财政局长把其他钱先挪一挪,等“锑砂节”办起来、招商引资进来后再把钱补上去。

其余不够的,杨县长要钟海龙找一找那些洞主,让他们多少挤点奶出来。钟海龙一脸茫然,点头应了。散会后,钟海龙又赶回到了麻塘乡。

钟海龙又在麻塘乡遇到了惊险。

他们得到消息,小坑村的王明喜分到一袋精砂。于是带人上门收缴。

王明喜不在,王明喜的老婆耍泼,上村下村都有了动静。曹乡长赶紧护住钟海龙往村外走。

回到麻塘乡政府,晚上吃饭时,曹乡长说:“县长,下午的事情不要去想它了。你是没有在乡镇干过,见得少。我们经历的就多了。农民跟官府官员天然有一种对立情绪。我就是农家子弟出来的,我晓得,农民一看到干部就会想,你是人,我也是人,为什么你就可以吃吊手饭,我就要在田里土里出汗出力死做蠢做。他们认为干部就是不劳而获的人。”

在饭桌上,曹乡长酒喝多了,露出希望钟海龙帮忙推荐的意思。

回到乡政府时,钟海龙看见陈德生他们已经抓到了王明喜。王明喜承认拿了矿砂。问完话之后,钟海龙让人把王明喜放回家,明天去他家收缴矿砂。

第二天,钟海龙等人一去,才知道王明喜没回家。而且麻塘乡王姓人家开始议论,说王明喜给东冲乡的曹姓抓走了。

钟海龙越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立即打电话给许绍平。许绍平在电话里向钟海龙报告:曹家湾的人没有抓王明喜。反而认为是麻塘乡故意把人藏起来了。

接下来的变故钟海龙没有想到。

小坑村集合了百十个青皮后生,趁夜上山,冲进矿洞,把里头的人统统清出来,赶下了奶婆山。这几个洞子的矿主,都是东冲乡人,都姓曹。

东冲乡的人连夜回到村里,叫起许绍平副乡长,把事情一说,许乡长不由大惊。他天刚亮就敲响了钟海龙的门。

钟海龙把村民们安顿在会议室休息,着人把曹乡长和陈德生股长叫起来,同许乡长一起到他的客房里,关上门,几个人紧急磋商。

几个人很快商定,由曹乡长马上带人去奶婆山,劝说麻塘乡的人撤出洞子,一块矿石都不能带走。许乡长说,虽然山是麻塘乡的山,但是人家是跟乡政府签了合同,现在赶人走,就是违法。许乡长心细,把五份合同都带过来了。

于是又回到这件事情的起因。还是老答案:六号洞子被炸没有及时处理。只是这次麻塘乡人有了理由:他们的王明喜给曹家湾人抓了。不把王明喜找到,问题还是很难解决。钟海龙叫陈德生股长把人都撒出去,挨村找,无论如何要把人找出来。

钟海龙特别叮嘱许乡长,一定不能扩大事态。许乡长涨粗脖子说道:“县长哎,我怎么没有落力做工作啦?曹家湾人吃那样大的亏,我做好多工作,让他们忍了。那里事情还没有解决,这里又来一回更狠的。一而再,再而三,是木脑壳人都会惹出性子来。”

许乡长看钟海龙凝神不做声,就缓口气,又说:“县长,我说这话的意思你明白。事情出在两个乡的农民身上,两个乡的干部都要落力,都要公道。”

钟海龙已经听明白了他这番话是冲麻塘乡曹乡长来的。他想想这些日子,曹乡长好像也是在十分落力地工作,可是一件事情都没有解决。

一连几天,曹乡长都是早出晚归。可是都没有结果:王明喜没有消息,奶婆山上的人也不肯撤离矿洞。

到第四天,出事了。

从麻塘乡通往县城的大马路给人挖断了,而且一下挖开了三个口子。

马路就断在东冲乡的地段上。很明白,这事是东冲乡人做的。然而他们没有偷偷摸摸,是在光天烈日之下挖的。

原来经过东冲乡的那段马路,在一片田峒里,要在那个路段底下埋设了三条泄水管道,解了积涝之忧。东冲乡向县交通局送了报告,请求挖开马路,调换管道,排泄积水。批复很快带了回来,经乡政府,过给曹家湾(那处田峒属于他们)。一通锣声响过,男女老少涌出湾来,不到一上午,就挖开了三个大口子。从县城到麻塘乡,交通顿时瘫痪。

钟海龙听到消息,火速赶到现场。

现场一个人都没有,虽然批复上要求是晚上施工,连夜完成。但曹家湾的人挖完之后就不继续了。钟海龙想找许乡长,许乡长也躲起来不见。

钟海龙从东冲乡无功而返,但在路上,却遇到了躲起来的王明喜。钟海龙和司机一起把王明喜堵住,一问才知道。原来王明喜怕再被抓,就躲了起来。

钟海龙把王明喜带回麻塘乡政府。曹乡长告诉他,县政府办下午来了电话,叫他连夜赶回县里。

钟海龙说:“连夜赶回县里?马路都挖断了,怎么走?不管他。晚上先开会,明天早晨回去。”

钟海龙匆匆吃点饭,马上召集开会。会议开到好晚。好不容易把几件事情定下来,形成决议,鸡就叫了。

钟海龙回到县里,杨县长给了他一件临时任务:带两个人去省城,活动几天。“锑砂节”很快开幕,需要请几位领导下来压台,需要请媒体过来报道。另外,还要争取拉一两个项目、拉一点经费回来。杨县长以为,钟海龙是从省里下来挂职的,一定有很多关系。

钟海龙没有想到,事情会很顺利。他的一位大学同窗在省政府办工作。这位同学很热心,带了他们一家一家去拜访。所去之处,无不爽然应允。几天下来,答应前往“锑砂节”的领导人数不少,虽然不是十分显赫,却也差强人意。

电视台和报社也有回复,届时定派记者前往。同学还拉一家贸易公司的经理同他见了面,经理答应下去看看,尽量做成生意。钟海龙马上打电话向杨县长作了汇报。杨县长指示他,先把协议草签下来,到“锑砂节”时在现场正式签字。

诸事办妥,钟海龙心里很高兴,请同学和几位同僚到家里喝了顿酒,喝到很晚。他刚回到家,有人敲门进来。

曹乡长居然找到钟海龙的家里,希望钟海龙在书记面前推荐一下他。原来廖石湘的副主任空出来了,现在县里正在物色人选。

曹乡长还说:“几十年了,县里的干部都是分作两派,以春陵江划界,分作水东派,水西派,两边干部都有自己的代表人物。两边的干部也一直在斗,有时明争,有时暗斗,没有歇过憩。”现在副主任之争可能就是敏感时刻,希望钟海龙能推荐一把。钟海龙以外来干部的身份说话,分量更足。钟海龙只能勉强答应。

第二天,县里一道急电,紧急把钟海龙召回到了奶婆山。

原来钟海龙走的那天,把村民王明喜带回乡里,现了真身,所有的传言都不攻自破,麻塘人就理该退让一步了的。谁知他们不退反进,加派了人守牢各个路口,不准外姓人进山。

曹家湾人哪里吞得下这口恶气。他们已经把马路填平修好了,可是麻塘乡的车子过不去。他们都认识麻塘乡的汽车。明明前面有雷坪矿的大卡车过去了,可是麻塘乡的汽车跟着过来,马路的虚土里不知怎么就生出了很多三角形尖铁,扎住轮胎,“噗”一声就破了,再也挪动不了。他们还在马路两边的田野里到处布了人,一见麻塘乡的人过身,就蜂拥而起,呐喊追赶。他们只呐喊,只追赶,并不拢身。麻塘乡的人这段时间都不敢出远门了。他们还开了会,准备跟王姓打家门,给方圆十几里的曹姓村子都发了帖子,联络他们到时候一起出动。

王姓人不示弱,也挨村发了帖子。他们的人不比曹姓少。

两种帖子都被呈送到了县里。领导们一看急了,紧急召回钟海龙。杨县长亲自交代他:无论如何要平息事态。

钟海龙去一看,两边村民将老人小孩都转移出去了,村子安静得可怕。而且东冲乡的人连抬炮都翻出来了。

钟海龙赶到县城时,向杨县长把情况一说,他也感觉到了事情非常严重。

开会商议之后,杨县长传达了三条决定:一,把在县委、县政府两座大院工作的曹姓和王姓干部,全部调集起来,回麻塘乡和东冲乡做工作。上午动员,中午上车,吃晚饭以前把人都要下到村里;二,增派公安干警过去,以防不测;三,奶婆山停止开采,所有矿洞一律炸毁。

钟海龙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把奶婆山的矿洞全部炸毁?”

“这事我们反复商量了,奶婆山上的矿洞只要存在,就是不稳定的根源。要保稳定,保平安,就必须停止开采,从源头上堵死。当然,这会断了一部分人的财路。但他们可以开辟另外的财源嘛。我晓得,这个工作不好做。不好做也必须做。我马上给麻塘乡打电话,让他们积极做好工作。另外,一定要保证安全,不能出任何事故。炸洞子之前,要派人到每个洞子进行检查,把人一个不留地撤出来,才能点火。事情就这样定了。绝不能马虎,也绝不能含糊。”杨县长说。

“我照办吧!”钟海龙唯有服从。

钟海龙陡然记起一件事,就又说:“奶婆山炸六号洞子点火的凶手,我们已经查实了线索,跑到广州去了,要派人去追捕回来。”杨县长又让他推荐人。他推荐县公安局局长。县长同意了。

钟海龙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他返回麻塘乡才知道,自己给杨县长的承诺有点轻率。他没有想到首先麻塘乡的干部思想就不通。对于乡镇来说,矿洞就是经济来源啊。曹乡长怎么也不愿意。

最后,钟海龙暗示说会在书记、县长面前推荐。曹乡长才无奈去炸洞。

到傍晚时分,传来消息,曹乡长挨打了。于是钟海龙在奶婆山待下来,坐镇指挥,满山巡走。一待十天。眼看最后一个洞子的人终于撤离出来。

这时廖石湘来要一块办公桌大的锑矿砂,要在上面刻出“锑砂节”三个字,摆在“锑砂节”会场的入口处。廖石湘说是杨县长要求的。

曹乡长自告奋勇带几个人去挖矿。

山上一动工,麻塘乡的人就知道了,还派了人过东冲乡通风报信,商量要一起到山上来讨说法。

许乡长建议:“若是天亮以前能把矿石凿出来,就赶紧运走;若是凿不出来,就不凿了。”

曹乡长说天亮以前绝对凿不出矿石来。只有碰碰运气了,灌炸药。深夜两点钟,一声炮响,一块办公桌大小的矿石,横躺在一堆碎砂石上面,十分打眼。

矿石被连夜搬运出山。六号洞子也立即给填死了。

十一

钟海龙是两天以后离开奶婆山的。“锑砂节”将如期举行,县政府办通知县里的领导们都要在头天晚上赶回县城。钟海龙算了算时间,两天里头,把剩余的三个洞子清理干净,再统一装上炸药,应该都来得及。

钟海龙让陈德生留守在奶婆山,叮嘱他到晚上十二点点火放炮。那时候村民都睡了,不至于有太大的动静。

到了宾馆,廖石湘又以杨县长名义通知明天出席开幕式的县领导一律都穿西装,打领带。钟海龙烦躁地说:“我不会打领带。硬要我打领带,明天我就不参加开幕式了!”说完,拉开旋转门走了出去。

出了院子,廖石湘从后面追上来说:“我刚刚请示了杨县长,同意你明天不用打领带。”

路上,他遇到了公安局局长,他是从广州紧急调回来的,炸矿的凶手还没有抓到。

晚上十二点,县城上空烟花一片。就在烟花辉煌的一瞬间,钟海龙看清了对岸山壁上的一行大字标语:县长搭台,百姓唱戏。

(原载于《中国作家》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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