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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故乡:影像中的当代内蒙古

时间:2024-04-23

杨智杰

2017年,满洲里的清晨。摄影/乌云

那日松在许多场合批判过伪民族影像。他看过不少照片,摄影发烧友去往少数民族地区,把车停在路边采风式地拍几张,或是对着少数民族的妇女、老人摁下快门,就称之为民族摄影。但摄影师可能完全不知道被摄者叫什么,不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更没有表达城市化进程中少数民族生活的变迁。

关于内蒙古的照片亦是如此。那日松出生于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儿时跟随家人定居北京,1991年大学毕业后从事摄影工作。他回内蒙古许多次,却遗憾地发现,很长一段时间,无论是内蒙古本土摄影师,还是去采风的外地摄影师,拍的多是长河落日、万马奔腾,或是蒙古族穿着民族服装在草原上唱歌跳舞。

“他们拍的都不是真实的内蒙古,都是一种概念,我认为这是‘被污染的民族影像,不是现在少数民族真正的生活状态。”为此,2015年,他和朋友创办“故乡的路:中国少数民族摄影师奖”,鼓励更多少数民族摄影师记录家乡。

今年,他结识了内蒙古音乐人陈鸿宇。陈鸿宇也正在发起“重回故乡”计划,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共同创办“重拾故乡·内蒙古”音乐影像生活节,以音乐、影像、沙龙、市集的形式,呈现对内蒙古的多样理解。

《草原照相馆》——布里亚特家庭。2018年,鄂温克族自治旗,一个娶了巴尔虎蒙古族姑娘做儿媳的布里亚特家庭。摄影/德戈金夫

景区里用砖和水泥建成的蒙古包。摄影/乌云

草原上的现代化马棚。摄影/乌云

名叫忽必烈的蒙古族小男孩。攝影/乌云

寻找民族身份

那日松是策展人,8月,他们对外征集内蒙古籍摄影师关于故乡的照片,“我想找到新的摄影师,能真正表达现在内蒙古的生态、社会和人文,会有冲突,也有和谐的东西,是外界想象不到的内蒙古”。

最终,他的目的达到了。超过50位摄影师投稿,他选出16人的作品,共同呈现了关于内蒙古的另一种叙事。在征集的照片中,那日松看到了两种不同风格的内蒙古。一种是以旁观者的视角观察这片土地;另一种则是本土摄影师,在平淡日常的生活中,提炼对当下内蒙古的全新理解。

摄影师乌云是前一种。她出生在新疆,父亲是内蒙古的蒙古族,母亲是新疆的蒙古族。蒙古族由众多部落组成,分散在不同地域,生活方式大有不同。在内蒙古,蒙古族是最主要的民族,而在新疆,多个少数民族混居,文化更多元。

乌云从小在汉族学校读书,游走于两种文化之间,偶尔会处在尴尬的境地,比如传统的亲戚总是不经意地埋怨她不会讲蒙语,这同样曾被蒙古族的同学嘲笑。但乌云真正萌发对民族身份的探索,是在2014年。她到北京读书,重回家乡,突然意识到过去十多年城市化、全球化影响下,原本就边缘的少数民族生活,正在被彻底改变。“(现在)跟我儿时记忆中的生活完全是两个世界,也有一些少数民族的东西,但消亡的速度太快了。”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她决定拿起相机记录,“以前我觉得没什么可拍的,但出去后再回来,会对这个地方有新的认识,对很多场景敏感起来”。在内蒙古草原,乌云注意到一匹马像人一样,住进了干净的房间,这被称为“现代化马棚”。2015年,内蒙古在全区实行“十个全覆盖”工程,对农村牧区进行危房改造、街巷硬化、标准化卫生室建设、便民连锁超市建设等基础设施改造,改善牧民的生活环境。她了解到,新马棚正是因此而建。她看到那匹马将头探出了不锈钢窗户,游牧文化与城市化在这一瞬间强烈对撞。

内蒙古乌拉特中旗,蒙古人雕像。摄影/李伟

2018年,内蒙古锡林郭勒盟。盛装的蒙古族男人。摄影/乌云

蒙古包原是游牧民族生活方式的代表,包内空间大,空气流通,采光好,适合游牧转场。而现在,无论是新疆还是内蒙古,一些景区会用砖和水泥建成蒙古包,让游客在此吃饭。乌云觉得荒诞,在她看来,蒙古包的精髓就在于透气,“蒙古族住在蒙古包,是有天人合一、透气的感觉,但是这些水泥蒙古包却有一种闷死人的感觉”。

她也不再满足大众对内蒙古的传统叙事,想要触达更真实的生活。一个冬日,在呼伦贝尔的乌云临时起意,和朋友决定去满洲里。她此前从未到过这个边境小城,在别人的游客照中,她看到的都是著名的满洲里套娃广场,五颜六色,充满异域风情,但她更好奇这个身处三国交界处的真实气质。那天他们从呼伦贝尔出发,经历了一场糟糕的旅途。入夜,车陷进雪坑,他们徒步走了很远的路到牧民家借雪橇,把车拉了出来。赶到满洲里时,三人精疲力尽,随便找了个宾馆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乌云推开窗户,一切疲劳都被治愈:楼下一片空地积满白雪,有城堡冰雕,还有一个圆形的小湖。蜿蜒小路的尽头是几排住宅楼,背后工厂的三个大烟囱高耸,排出的灰色烟雾,顺着风向伸向远方——这是她看到满洲里的第一眼,一个被冷色调笼罩的北方工业小镇,“安静,又有一点悲伤,这个场景正符合我对这个城市的想象”。

80后摄影师德戈金夫,则以另一种方式找寻自己的民族身份。和那日松一样,德戈金夫也是成长在北京的蒙古族人,他不会说蒙语,身边没有蒙古族朋友。2016年,他回到母亲的故乡呼伦贝尔,给母亲的亲戚们拍摄了一组肖像照。他们多是土生土长的巴尔虎蒙古族人,德戈金夫用传统的拍照方式,以单纯的背景、单向光源,拍摄身穿华丽民族服装的亲人,看起来像老式照相馆的风格,并将其命名为《草原照相馆》。

那日松初见这些照片,非常震撼,“因为全是大画幅黑白胶片拍摄,照片都是手工放大,精度非常高,就好像这些人就站在你面前,直面着你一样。”德戈金夫解释,他以民族为框架,拍摄蒙古人的群像,想通过他们的面孔,反映其所处的时代,人物之间的血脉关系、亲属程度,以及各自在族群中的身份地位等特征。

草原上的当代青年人。摄影/那日松

一位长者与他的蒙古马正在敖包前祭祀。摄影/苏德夫

准备参加赛马的一家人。摄影/李伟

变迁中的草原生活

居住在内蒙古的当地人,同样切身体会了时代的剧烈变迁,他们比别人更了解自己的故乡,呈现出内蒙古另一番模样。

摄影师苏德夫生于内蒙古呼伦贝尔市,现居新巴尔虎右旗。在他的照片中,老人的身上仍然保留着草原的许多传统。他看到一位老人在一个敖包前双手合十祭祀,牧马人仍然会牵着马,徒步走在低矮的村落。但在这些人的周围,摩托车和汽车已逐渐成为牧民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更多时候,蒙古马演变成了一个符号,被印在汽车的苫布上。草原深处,人们住进了砖瓦房,蒙古包搭在院子里,许久都无人居住。牧区与城市的距离越来越近,高压电线从牧场上空穿过,牧民早已能享受电的便利。

“呼伦贝尔草原正在这辆现代化的列车上不停地奔驰,去记录当下,将真实的社会状态展示在世人面前,让更多的人了解当下,草原仅仅是一个载体。更多的是人们生存的状态与发展的意义,我们将如何生存,将如何更好地面对这个时代的发展。”这是苏德夫想要在镜头中记录的草原生活。

一些草原的传统正渐行渐远,年轻人的注意力被大城市吸引,但也有一些人,试图主动走近民族的传统。志伟是一位读大二的新闻系学生,他是蒙古族,但从小在城市长大,读的是汉族学校。初中开始,他慢慢发现自己的少数民族身份和其他人的不同,他翻出家里的旧书,查看历史,好奇自己和家人到底是怎样的民族。

蒙古族对草原的向往是融在血液里的。今年暑假,同学邀请志伟到呼伦贝尔牧区住一個星期,他从没去过牧区,好奇牧民的真实生活。这个夏天水草旺盛,志伟赶上了草原的打草季,牧民收割牧草,晒干打捆,为牛羊过冬储备食物。如今,打草都不再是靠人工,有打草机、搂草机、打捆机流水作业。

“往北边看是草原,往南边看也是草原,散落着一些牛羊,感觉这里是无边的。”志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此前,他对草原有着浪漫的想象,但真正来到这片土地,却发现草原自由安逸的另一面还有孤独。但这个情绪不会在年轻人身上逗留太久,志伟的同学与他的女朋友靠着半人高的草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他们穿一样的深色牧民雨衣,迎着混杂青草气味的风,笑着眯起了眼睛。这一瞬间,志伟摁下了快门。

志伟还感受到牧民骨子里的豁达。草原上的人很少着急,别人家的牛羊来自家草场吃草,朋友的妈妈端起茶杯慢悠悠地说,“喝完茶再说”。 这是牧人独特的处世之道。志伟想起儿时听到的故事:永远不要向牧人问路,他会给你随便指一个方向,你顺着这条路走,可能一天都走不到,“草原很大,没必要那么着急”。

看到所有投稿的照片时,那日松非常意外,他原本计划只是计划选8~10位摄影师的作品,但最终选了16位,“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有这么多和内蒙古相关或者内蒙古籍的年轻摄影师,拍摄的照片也出乎意料的精彩”。

近期出版的《故乡的路》卷首语中,中国民族博物馆副馆长郑茜写道,“与来自异乡的‘他者身份摄影师不同,‘少数民族摄影师在完成母土影像记录时,既包括认知体验,也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浓烈的情感表达。他们以长时间、整体性和主体性的影像记录,驱逐了曾经的文化隔膜、俯视感以及可以渲染文化差异性和陌生感的影像霸权。这使影像叙事更具激情和动力,同时也使镜头指向的生活表达得更加真实和鲜活。”

这个评价同样适用于“重拾故乡·内蒙古”,正如那日松曾在接受采访时提到的,“我们展现真实的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生活,不是猎奇,而是让大家看到我们本来应该是怎样的生活,或者我们曾经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从而反思现在为什么我们慢慢失去了对生活的热爱,失去了对自然的亲近感。”

穿着牧民雨衣的草原情侣。摄影/志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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