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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

时间:2024-05-10

童年时印象最深的书当然是《水浒传》。那时不知道“浒”念“虎”,只念“许”。郑小甦把书从家里拿出来,说只给你看七天。我抱着书让它跟心脏贴在一起,幸福从天而降。小甦突然回头说:“水虎,不是水许。你怎么这样!”

郑小甦家从北京来。他爸爸穿军装有领章帽徽,不像我爸爸,虽然早已没有领章帽徽,还仍然顽强地穿着那身土黄色的旧军装。他们家书多,听说他爸爸原来在北京是军事学院的老师。郑小甦的爸爸妈妈晚饭后竟然有散步的习惯,他妈妈还经常挽着他爸爸的胳膊。听说他们家有好几箱子书,全是从北京带来的。

《水浒传》真的好看,那七天我如饥似渴,还是没有看完,最记得住的人是武松,因为他差一点被“菜园子”张清和孙二娘做成人肉包子。可是,当武松知道了那对夫妻也是江湖好汉时,就立即与他们做了朋友。这件事十一岁的小学生王刚想不通:宋朝的英雄为什么这样没有原则?

在新疆疏勒县有一家新华书店,每到来新书了,总是人山人海。那是1979年,人们渴望书都要疯了。他们可以从晚上开始排队,直到第二天上午书店开门。有一次我终于排到了柜台前,却什么书都没有了,我当时哭起来。20岁的男青年泪流满面,引起了书店里一个女人的同情,她叫叶玲,她从柜台底下拿出一本书,递给了我。

那是《契诃夫小说选》,那本书影响了我的一生。如果你跟我一样仔细地读过他的《变色龙》,如果你也跟我一样在二十岁就意识到小说里“那只狗是一只有背景的狗”,那你坎坷的青春就会变得有色彩有情感。

莫言绘声绘色地对我和路远说着《香水》,其实在那时几乎人人都知道莫言已经熟读福克纳,但是莫言只对我说起过《香水》,说到这部小说最后的高潮:那瓶香水终于打开了,那些尊贵典雅的女人们在嗅到了香水味道之后开始变得疯狂了……

洪峰正在读萨岗的《你好,忧愁》,他喜欢说“长大的悲哀”和“必要的喪失”;余华沉浸在卡夫卡的《城堡》里;肖亦农似乎又在重读《静静的顿河》;刘震云读着《追忆似水年华》,还把感受写在一个笔记本里;路远刚刚读完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迟子建和海男住同一个宿舍,总是记得海男会抱着一本特别沉重的《思想录》;严歌苓那时候正准备出国,有的同学说她读的是英文原版书;在我的床头,放着《被拆散的笔记本》《洪堡的礼物》……

那真是一个读书的年代,那是1988年,那些读书的年轻作家们成了一个研究生班的同学。他们写书,读书,他们当时真的不知道,以后有一天他们也会成为老作家。他们当时完全想不到,另一个时代会来得那么快:他们写的书没有人看。他们也整天拿着手机,看几十个字就觉得文章很长,他们开始欢呼着博客、微博时代的到来。

2019年,我和几个作家共同参加读书活动,在南方的城市里,我们走进了巨大的图书馆。这座建筑刚刚落成:透过它大片的玻璃和阳光灿烂的穹顶,我看见了天空和云彩,在那些无穷无尽的蓝色后面,疏勒县小书店那灰暗中的书柜向我飘来,叶玲的脸,她的皮肤和眼睛渐渐清晰了,她手里拿着的那本《契诃夫小说选》正在闪闪发光,那本书变得无比巨大,比房子大得多,比城市大得多,比建筑大得多,比互联网大得多。

活动结束后,我们几个人离开这个叫作图书馆的建筑,在它深远的空间里,我的眼睛里充满了建筑材料,却看不见书。我突然有些愤怒:已经没有人读书了,为什么还要建造如此规模庞大的图书馆?一个像我这样的作家走在图书馆里,似乎走在沙漠中,我几乎被这个建筑压倒了,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卑琐,无奈和悲哀。

(本文作者王刚,作家、编剧,现供职于中国传媒大学戏剧文学系,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英格力士》《福布斯咒语》等。其小说《英格力士》被翻译成多种外文版本,是中国作家走出去的代表人物之一。其编剧的代表作品有电影《甲方乙方》《天下无贼》,电视剧《月亮背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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