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1
文/高源 图/沉睡Na
莫小鹿迫不及待要换一种方式生活。
从小到大,在家长和老师眼中,莫小鹿绝对配得上“听话”这个词:从不惹是生非,从不贪玩厌学,从不让大人们失望。对网络游戏、视频动漫以及小摊零食毫无兴趣;说话没带过一个脏字;乖乖听课,笔记做得干净整洁,踏踏实实完成作业,考出惹人嫉妒的成绩;穿朴素的校服,扎温顺的辫子……总之,浑身上下找不出半个危险细胞。
凡事都按照外界认可的标准尽力做好,兢兢业业如同卖命的员工。然后,得到大人们的肯定和夸奖,得到同龄人的羡慕和佩服。再然后,继续兢兢业业,如此循环往复,从没出过差错。看起来一切都再好不过了。现在莫小鹿却疑心,这可能是大错特错。
倒也不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她只是蓦然感到有些厌倦。就好像有时走着走着,猛地想不起自己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好像常年活在笼子里的鸟,迟早会对外面野生动物的生活燃起致命的好奇。好像一台精密仪器,昼夜不停地运转了十几年,终于,一颗螺丝松动了。好像春天不安分的空气从皮肤的细纹渗入身体,挑动内心深处从未开掘过的土壤,那里,有色彩鲜艳的种子蠢蠢欲动。
上周某天夜晚,她抱着一摞书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估算着晚上写各科作业需要多少时间。如果写得快,大概可以空出半小时,用来翻翻杂志听听音乐。之后呢?睡觉。
通常她想到这里就止住了,然而那天不知怎么回事,她继续想了下去:之后呢?起床。之后呢?按部就班地吃饭,上学,写作业……啊,明天和今天一模一样,后天也一样,大后天也一样……周六日和寒暑假也大同小异,一律按照相同的模式默默生活,偷偷去掉一截时间都察觉不出来。
望不到尽头的平静如死潭的生活,永远舀不完的海水,校服包裹的乖巧却死气沉沉的十四岁……
一阵恐惧和绝望地震般袭来,她顿时觉得四肢无力,不知该如何继续前行。
那个周日,她特意跑去市中心的花鸟市场,想买几盆花草,给沉闷的生活增添点儿靓丽的颜色。在公交车上,她偶遇生物老师,笑着打了招呼。
“莫小鹿啊,”老师上下打量她一下,欣慰地说,“真是好学生,周日还这么用功。”
“啊?”莫鹿一头雾水。
“你不是去上补习班吗?”
莫小鹿耸耸肩:“不是的,我去买盆花。”
“啊,”老师笑容不减,“你一定预习了功课,知道下周我们要讲植物和生态系统……”
所谓的“好学生”,到底是个什么物种?莫小鹿早就受够了旁人的偏见——来自老师和同学们——觉得她这种排名总是年级前三的人,生活中除了学习就不可能有别的。偶然得知她有QQ 和微博账号的同学,在班里完全把这事儿当奇谈来渲染:“天!她居然也上网!我以为她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好吧,她在他们眼中完全是个学习机器,无聊透顶。
“你知道吗,最近我总想做点儿什么出格的事。”课间,正在写作业的莫小鹿忽然把笔一扔,蹦出这么一句话来,把她的同桌杨堤吓了一跳。
“你刚刚说什么?”他不可思议地盯着她,好像观察外星人走出UFO。要知道,莫小鹿的课间通常都是拿来写作业或者讨论问题,即便闲聊也总是说些中规中矩的内容,从没开过玩笑。如果这话不是开玩笑,那就更不得了了。
“我说,我——想——做——点——出——格——的——事。”
“为什么?”
莫小鹿没有回答,因为她心烦意乱无法解释。“你说,有没有人可以完全正确地过完一生?”
这个问题有点深奥,杨堤摆出做物理卷子的架势,思考了好一会儿,一拍脑袋说:“有啊——你。”
莫小鹿叹了口气:“拜托,你认真点儿。”
“我很认真呀?”杨堤无辜地说。
杨堤欲哭不得:“求大学霸别这么刺激我!我如果每次大考都能取得年级前三名,肯定每天睡前感恩上天一百遍,绝不会像你,这么不懂得珍惜。”
莫小鹿怅怅地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进双臂。杨堤听见她“嗡嗡”的失落的声音,如同从燃尽的灰尘里飘出来:“我好像,从小到大,都在讨好别人。以至于忘了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喜欢什么,本来该是什么样子。”
杨堤现在知道,她真不是在开玩笑。他有点儿同情地问:“所以?”
“我不知道。就是有种冲动,去做那些不被允许的……事。”
“上课睡觉,拒交作业,考试不及格,跟老师对着干?”
莫小鹿有些困惑,这些貌似并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呀,”杨堤看出了她的心思,“要做出格的事,是需要很大勇气,付出很大代价的。学好很辛苦,学坏好像也不容易。如果那并非你想要的,何苦呢?何必故意惹大人们生气呢?你坚持现在这样,考个好高中好大学,前途一片光明,老师家长都开心。”
“可我不开心。”
“怎么会!”杨堤纳闷不已。“别矫情了,你这样跟炫富差不多。”
“我真的不开心。”莫小鹿郑重其事地说,“我觉得很累,很闷。我想冲出那个钟形罩,试着改变,哪怕一点点。或许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可以尝试,至少让老师同学知道,我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像个索然无味的……僵尸。”
“僵尸?”杨堤倒吸一口冷气。
“乖得离谱就是僵尸,不是有血有肉的人。”她把“人”这个字咬得很重,声调却提得很高。“我要重命名,让大家看到另一个我。”
杨堤的成绩中等,向来不安分,是老师的重点监护对象。他本不敢冒险参与,但作为同桌和好朋友,又实在推脱不掉,最后只好答应帮莫小鹿制定这一令人大跌眼镜的“重命名”计划。
考虑到莫小鹿的接受程度以及可能带来的不良后果,经过反复掂量和筛选,杨堤觉得她可以尝试的“坏事”,是逃一次课,交一次白卷。这些,杨堤都多少有过那么点儿经验。
“你,确定要试吗?”他不忍心看这么一个闪亮亮的模范生堕落,哪怕只是一次任性的尝试。
“生活需要偶尔刺激一下。”想想那些陌生的体验,莫小鹿兴奋不已,很久以来都没有什么能令她如此紧张又期待了。她享受此刻的心跳——“咚,咚,咚”——一下一下,扎实有力,好像里面住了一万个春天,无法掩盖的生机简直要冲到脸上来。
“想清楚再决定!别后悔。”他忧心忡忡,“还有,万一老师怪罪下来,可别出卖我。”
“放心吧。”她笃定地说,“成熟,就是要独立思考,独立选择,并且承担相应的结果。”
杨堤不禁歪着头看了她一眼:“不得不承认,我比之前更佩服你了。”
“哈哈哈哈,”莫小鹿噌地站起来,“那么,下节语文课我就不上了,老师问的话你就说不知道。”计划的第一项就让她斗志昂扬,急不可耐。
“你去哪儿啊!”同桌的声音被甩在身后。
莫小鹿钻进卫生间。等到上课铃响后五分钟,走廊里空空荡荡安安静静的时候,她才踮着脚尖溜出来,一路小跑,出了教学楼。
去哪儿?管他呢,先出去再说。
从昏暗的走廊一头扎进明晃晃的阳光,她茫然无措地愣了几秒,一时对这生活了两年的校园感到陌生。好美,好宽阔。天气转暖后,风都温柔了起来,树的新绿表达着它们的欢喜。她眯起眼睛,深呼吸了几次。平日步履匆匆,根本没有机会欣赏——影子,花朵,石子径,小小的湖,还有散落在草坪中的优雅石凳。
带着侥幸和恐慌,她晃悠到了操场。不知是刚刚小跑的缘故,还是过度紧张,她的心跳怎么都稳不住。这种时候还在校园里自由移动的,除了老师就是保洁员,连上体育课的同学都乖乖地排队,踩着节奏跑步。所有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平稳运行,而她却脱离常规,在井井有条之中显得异常突兀。
虽然艳阳高照,浓稠的不安却让她浑身湿透。不安,不仅是担心被老师抓到,更在于她挥之不去的空虚。欣赏够了校园美景之后,一丝烦躁无端袭来,她开始觉得自己像个无依无靠的流浪者,没头没脑到处乱闯。教学楼——办公楼——操场——食堂——校门。然后,再来一圈。
半节课过去了,有点寂寞,她坐在石凳上发呆。“难道,这就是我要的自由?”她在心里问,“单纯晒晒太阳也是好的,不过,久了也就厌倦了。或许我该带本书出来读。”
枯坐了十分钟,她真的有点撑不住了。倒不担忧落下的课程,但却强烈地想念起自己的那张书桌来。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安全感才会回来吧,她想。
她开始往回走,成就感和失落混在一起,闷闷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莫小鹿做好了被批评的准备,可那次短暂的逃课竟丝毫没有引起语文老师的怀疑。老师可能以为她只是在卫生间多磨蹭了一会儿,或者是在办公室讨论问题所以没听见铃声,反正一句都没问她。这事儿居然不了了之,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
“哈哈哈哈,”听了她的感触,杨堤大笑,“你骨子里都透着乖学生的气味。别在这些事上费心了!”
“别想动摇我!”莫小鹿很不服气,“这次尝试不是毫无意义,至少我明白自己并不喜欢逃课的感觉,也重新发现了校园的美。”
“好吧,”杨堤还是忍不住要笑,“看来老师对你是真放心。我上次逃了半节课,回来被班主任审问了一下午呢。不知你交白卷他们会做何反应。”
交白卷还不简单?可莫小鹿必须先跟自己的完美主义和虚荣心激烈地斗争。
她习惯了用成绩证明自己——专注,努力,细心,聪明。如果那些题明明很简单却必须空着不写,她的心会一直吊着,就像做饭没有放盐,无论如何都不会甘心。
“分数低为什么会让你不舒服?”杨堤问。
“大家都会不舒服吧。”
“不太一样。他们是为自己做不出题而感到焦虑发愁。而你不存在这个问题——你明明会做,不是吗——你是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偶像包袱太重。”
最后一句话让莫小鹿不禁苦笑。打破顽固印象和偏见,不正是这次“重命名”计划的目标吗,那么,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好,我豁出去了!”
“周考的时候任性一次就可以了,”杨堤苦口婆心,“期中考试,期末考试,还有中考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哈哈,我哪有那么笨。”
所以周五的数学考试,莫小鹿当真没有像往常那样奋笔疾书。她先是趴在桌上看题,分析题型和出题规律。每次监考老师从旁边经过,她都一阵紧张,怕老师问她为什么不写。老师在教室转了几圈,终于停在了门口。前后桌都在翻卷子,左后方的同学总是咳嗽。往常她专心致志,根本不会关注到旁人在做什么,而今天,哪怕是最细微的动静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时间因空洞和拘谨而显得漫长,她第一次觉得考场如此难熬。如果不找点事做,她简直要疯掉。可是,在考场上,除了写卷子还能做什么?她翻到最后一道大题。那是考卷里最难啃的骨头,每次考试她都没有充足的时间把最后一题写完,而是把剩余的时间都用来检查前面的题,保证到手的分数不丢,这是聪明的考试策略。
这次好了,我有大把的时间来琢磨它啦,她在心里欢快地说。抓起草稿纸,她很快进入了状态……
莫小鹿还没走进教室,就听到数学课代表激动到变形的声音:“我的天!莫姐这回是走酷炫路线啊!”“怎么了怎么了?”不少同学急切地问。莫小鹿被冻住似的,顿时凝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把最后一道题算出来了!老师都惊了,那个超难的!”
“厉害了!不过这也没啥大惊小怪的吧,她不是经常做出很难的题吗。”
“听我说完——她前面的题一个也没写!”
这爆炸性的新闻在听众里引发了不小的骚动。“啊?”“为什么呀?”“真的吗?她傻了?”“有胆量!莫姐真牛!”配以拍桌子和推凳子的杂音,群情激奋,地动山摇。被钉在门口的莫小鹿喉咙发紧,屏住了呼吸。
一向对莫小鹿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数学课代表,用满是夸赞的语气说:“一定是因为她觉得那些简单的题根本不值一做,所以干脆不写了。你想啊,最后一题那么难都做出来了,前面的小题肯定就不屑一顾了啊。”
“哇——”“真帅——”“唉,成绩好的学生就是任性!”“这是在显摆吗……”
莫小鹿听得目瞪口呆,手脚发麻。她听得出课代表用的绝对不是讽刺的语气,他是真心在夸她。可这推测和同学们的反应实在出乎她的意料。怎么会这样?她这次的“学坏”,竟沦为了一种“作秀”!
发卷那天,她忐忑又企盼地,苦苦等待着老师来找她谈话。
“老师要是问起,你打算怎么说?”杨堤问。
“我也没想好,”她说,“编不出理由的话,就实话实说呗。”
杨堤想了想,不无羡慕地说:“其实,不管你怎么说,老师都会原谅你的。”
莫小鹿忽然一阵感动,鼻子有点酸。决心改变以来,她第一次有点后悔了。
自习课,数学老师终于来了,却一言不发地在教室兜圈,依旧是往日温和亲切的表情。所有老师中,她最有耐心,也最谦虚。记得刚开学没多久,她一批批地把同学请到她办公室聊天,询问自己的教学有何不足,征求改进意见,像是接受学生们的审判那样紧张。
莫小鹿不敢抬头,只能假装写作业,握笔的手微微发抖。老师走到她桌旁,停住了。她紧张到无法呼吸。
老师在想什么?困惑不解?生我的气?担心我的身体或者心理健康?她心乱如麻。歉意、愧疚和焦灼混在一起,炸裂开来,漫天烟尘什么也看不清。
老师在她身边站了会儿,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呼——”同桌杨堤替她松了口气,她却难过得差点哭出来。
日子照常进行,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那些勇敢的尝试和哭笑不得的结局,也都被一本本作业、一张张卷子掩埋下去,生活很快回归正轨。唯一知道此事的杨堤也默契地闭口不提。
“重命名”计划彻底失败,莫小鹿却觉得自己是个全新的人了。
“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谢谢你们信任和包容我。”这句话,莫小鹿好几次写在日记里,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不知道毕业的时候,她是否有勇气告诉老师们那个轰轰烈烈又不免幼稚的“重命名”计划。但可以肯定的是,未来她一定有很多机会,以更可爱的方式,向旁人证明她不是僵尸,不是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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