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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读书生涯

时间:2024-05-11

很早以前,我读书几乎是不加选择的,或者是一部名著,或者是一部书的书名优美生动吸引我,随手拈来,放在床边,以备夜读所用。用这种方式我读到了许多文学精品。令人愉悦的阅读每年都会出现几次。

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读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那时我在北师大求学,一位好友向我推荐并把《麦田守望者》借给我。我只花了一天工夫就把书看完了。我记得看完最后一页的时候教室里已经空空荡荡,校工在走廊里经过,把灯一盏盏地拉灭。我走出教室,内心也是一片忧伤的黑暗。我想象那个美国男孩在城市里的游历,我想象我也有个“老菲芯”一样的小妹妹,我可以跟她开玩笑,也可以向她倾诉我的烦恼。

那段时间,塞林格是我最痴迷的作家。我把能觅到的他的所有作品都读了。我无法解释我对他的这一份钟爱,也许是那种青春启迪和自由舒畅的语感深深地感染了我。我因此把《麦田守望者》作为一种文学精品的模式。这种模式有悖于学院式的模式类型,它对我的影响也区别于我当时阅读的《静静的顿河》,它直接渗入我的心灵和精神,而不是被经典所熏陶。

直到现在我还无法完全摆脱塞林格的阴影。我的一些短篇小说中可以看见这种柔弱的水一样的风格和语言。今天的文坛是争相破坏偶像的时代,人们普遍认为塞林格是浅薄的误人子弟的二流作家,这使我心酸。我希望别人不要当我的面鄙视他。我珍惜塞林格给我的第一线光辉,这是人之常情。谁也不应该把一张用破了的钱币撕碎,至少我不这么干。

现在说一说博尔赫斯。大概是一九八四年,我在北师大图书馆的新书卡片盒里翻到这部书名,我借到了博尔赫斯的小说集,从而深深陷入博尔赫斯的迷宫和陷阱里。一种特殊的立体几何般的小说思维,一种简单而优雅的叙述语言,一种黑洞式的深邃无际的艺术魅力。坦率地说,我不能理解博尔赫斯,但我感觉到了博尔赫斯。

我为此迷惑。我无法忘记博尔赫斯对我的冲击。几年以后我在编辑部收到一位陌生的四川诗人开愚的一篇散文,题名叫《博尔赫斯的光明》。散文记叙了一个博尔赫斯迷为他的朋友买书寄书的小故事、并描述了博尔赫斯的死给他们带来的哀伤。我非常喜欢那篇散文,也许它替我寄托了对博尔赫斯的一片深情。虽然我没能够把那篇文章发表出来,但我同开愚一样相信博尔赫斯给我们带来了光明,它照亮了一片幽暗的未曾开拓的文学空间,启发了一批心有灵犀的青年作家,使他们得以一显身手。

阅读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在阅读中你的兴奋点往往会被触发,那就给你带来了愉悦。那种进入作品的感觉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往往出现这样的情形,对于一部你喜欢的书,你会记得某些极琐碎的细节、拗口的人名、地名、一个小小的场景、几句人物的对话,甚至书中写到的花与植物的名称、女孩裙子的颜色、房间里的摆设和气味。

两年前我读了杜鲁门·卡波特的《在蒂凡纳进午餐》,我至今记得霍莉小姐不带公寓钥匙乱揿邻居门铃的情节,记得她的乡下口音和一只方形藤篮。

有一个炎热的夏天,我钻在蚊帐里读《赫索格》,我至今记得赫索格曾在窗外偷窥他妻子的情人、一个瘸子,他在浴室里给赫索格的小女孩洗澡。他的动作温柔,目光慈爱,赫索格因此心如刀绞。在索尔·贝娄的另一部作品《洪堡的礼物》中,我知道了矫形床垫和许许多多美国式的俚语。

卡森麦勒的《伤心咖啡馆之歌》我读过两遍。第一遍是高中时候,我用零花钱买了生平第一本有价值的文学书籍,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美国当代短篇小说集》。通过这本书我初识美国文学,也读《伤心咖啡馆之歌》。当时觉得小说中的人物太奇怪,不懂其中三昧。到后来重读此篇时,我不禁要说,什么叫人物,什么叫氛围,什么叫底蕴和内涵,去读一读《伤心咖啡馆之歌》就明白了。

阅读确实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摘自《苏童作品集》)

【赏析】

作为中国当代最优秀的短篇小说家之一,苏童毫不避讳地跟我们分享了他的阅读体验与文学审美历程。从最开始的“不加选择”,到因朋友的推荐而“被迫选择”,可这一次的“被迫”却成了苏童迈向“主动选择”的推动力。从此,塞林格、博爾赫斯、卡波特、卡森麦勒……一个个伟大的名字进入了作者的生命体系之中。我们来看苏童的阅读过程,其实就像看我们自己一样。苏东坡的自勉联是“发愤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可我们知道,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阅读的过程一定是伴随着选择的,或许可以说,我们选择读什么样的书,将来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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