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瓦登海。图/丹麦旅游局
去哥本哈根的次数多了,当再次上路,我用了一周时间,驱车由北往南探索丹麦境内的几个“世界遗产”所在地。
首先走马探访的是1420年初建于哥本哈根以北西兰岛的克伦堡城堡。这幢北欧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除了供丹麦国王们处理国事,还因为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闻名于世:剧本中丹麦王子的城堡,就设定在此。城堡旁边的红砖工业厂房内传出重型鼓点的摇滚乐声,这幢旧船厂大楼在两年前已改建为音乐演出现场,平时作为排练场出租。
城堡附近有一处帕尔佛斯狩猎地,2015年入选“世遗”,偶然撞进来的话,你绝不会想到这片树林和荒地居然到现在还是皇家狩猎场。当年丹麦国王在法国看过路易十四狩猎的排场,回国后也兴建起了自己的狩猎场。近年来欧洲人对食物的来源更加讲究,人们又重新开始进林子打猎,前提是先得获得丹麦女王玛格丽特的首肯。
离开北西兰岛,驱车往东西兰岛,下一站是到小镇罗斯基勒看丹麦第一幢哥特式红砖建筑——历代丹麦皇家陵墓所在地罗斯基勒大教堂。进到里面,最惊讶的是看到今日在位的丹麦女王玛格丽特已钦点了她最喜欢的艺术家比约恩·内高为自己设计好的石棺。石棺的微缩版就摆在将来女王的墓室位置上。半透明的石棺上装饰着象征权力的镀金大象,椭圆的石棺象征种子、果实、在孵的蛋,或者细胞。艺术家解释这个设计“透明”的涵义所在:死亡并非尽头,而是走向永生。
丹麦全境面积只有43000余平方公里,几处世界遗产所在地车程相隔不到2小时,地貌却各自迥异。离开教堂,往东南海岸线驱车一小时,视野便换成了如今世上一个罕见的考古宝地——斯代尔夫悬崖。这道绵延15公里长的险峻悬崖,残留着六千五百万年前陨石撞击地球时遗下的 “鱼化石粘土”、石灰石及史前白垩纪元的生物化石。背靠反射着晃眼阳光的白垩石崖壁和藍海一抹,地质学家多茜与文史学家托马斯对我讲述的知识纵深,令“维京时代”显得不过是深海细沙。多茜带来一篮子海洋生物化石,最年轻的已存在六千万年。这个年份,刚好是陨石撞击地球的大致时段。三十年前,有位物理学家偶然在比海面低一厘米的悬崖地质中发现了“鱼化石粘土”,当中只有贝类化石,混杂着天外来物铱元素。这个发现,以史上证据最确凿的“陨石说”,平息了过去两三百年间关于斯代尔夫崖的“火山爆发说”、“气候变暖说”和“海平面升高说”间的争论。
斯代尔夫崖。摄影/张璐诗
耶灵符文岩石图片。图/丹麦旅游局
托马斯形容:“想象一下,珠穆朗玛峰以秒速三千千米的速度砸下来。”科学家们的结论是:陨石撞击后黑云笼罩地球多年,只有部分海洋生物得以存活下来。多茜带来了几块含有海胆、珊瑚化石以及鱼化石粘土,我们触碰掂量了一下,除了冰凉坚硬的手感,其余只能幻想。
最后几天,我留给了南丹麦,脚步也放慢下来。先是来到了丹麦王国的发源地,日德兰半岛的中央。假如你嫌《权力游戏》中的杀戮太过,来到南丹麦大区瓦埃勒以北的小村庄耶灵,你会发现比乔治.R.R.马丁更心狠手辣的是历史真实:在维京时代,这里有19位王位继任者在短时间内一个一个被家族近亲谋杀。雨天时到达耶灵,最先进入视野的是春季遍开的郁金香,以及现代丹麦人心目中国王“蓝牙”的肖像浮雕。国王哈拉尔·蓝牙当年克服宗教与领土纷争,统一了挪威和丹麦,1994年普及全球的无线“蓝牙”技术,正是以这位丹麦国王命名。
一千年前蓝牙国王统一丹麦、全丹麦皈依基督教,这个小村庄也就作为丹麦王国的发源地而闻名远近,并在1994年被列入联合国“世界遗产”名录。在耶灵的现代博物馆里看了一圈,我发现维京人的残暴也许只是多种叙述角度的其中一个维度。博物馆后面有两块巨大的符文岩石,上面的雕刻简单梳理了丹麦的早期史,比如丹麦当年如何迫于欧洲教会“不改信仰人头落地”的威胁,不得已从对北欧神祗的信仰转皈基督教。19世纪欧洲革命时期,丹麦也曾是被欺凌的弱势王国。
细看两块符文石,比较老的一块立于8世纪,是蓝牙的父亲、海盗王戈姆为纪念爱妻提拉而立的,另一块石则是国王蓝牙在统一丹麦后,为纪念父母而立。石头上刻着“丹麦”的手写体,这也是历史上最早有记录的字体“丹麦”。
附近两座铺满草皮的山丘,其实就是千年前的皇家坟冢。不过北边的陵墓是空的,南边的墓里也只有一艘庞大的石船。蓝牙国王还在这里用木头建造了丹麦史上的第一座教堂,教堂地下葬着父王戈姆。当年的木头早就在一场大火中被烧毁,眼前重建的教堂用白色石头砌成。雨中四下无人,眼前景象略显萧瑟。
离开耶灵,往西南海岸线的瓦登海而去。这里是14至16世纪丹麦王国的心脏地带,附近就是丹麦最古老的小镇里比。一路上见到芦苇沿着田地疯长,羊群在瓦登海国家公园跑跳,候鸟成群迁移。湿地中随处是大蚝、泥鳅、海虹、水母。当地人说:“幸亏这里没有变成哥本哈根,依然保留着古老和浪漫。”
瓦登海是横跨欧洲大陆西北部和北海之间的一万平方公里浅海与湿地,大约形成于五千年前。这处特殊地貌,是丹麦与德国、荷兰共享的世界自然遗产,而丹麦是这个全球最大湿地之一的最北部起点。低潮时,水域遍布浅滩,从80年前开始,当地就有人开始徒步穿越海床。每年6月至9月,徒步穿越海床的游客极多,但行前必须注意潮汐时间,一旦来潮,往返之路都被淹没,极有可能遇上危险。而到了每年10月时,据说游客经常带上香槟到此捕蚝,就地割开了配酒灌下。
到达时,4月天气虽然湿冷,我们依然套上胶水鞋,带上鱼叉、渔网,大步跨入湿地。湿地研究员克里斯汀娜将鱼叉与鱼网往旁边一放,弯下腰随便在泥泞浅水中用手一捞,站起来张开手掌让我们看。微观生物世界呈现在眼前:泥蜗牛看起来像微型螺丝钉,它们在泥水中滑翔;指甲大小的贝类动物,青绿花白,密布在我们的每一步间;有一种浅绿色的微型虾状生物,盘起来时长得像海胆或是蘑菇,它们在丹麦文里叫“泥蟹”,英文里叫“糖果小龙虾”,是湿地中的清道夫。“如果风不是这么大,”克里斯汀娜说,“你能够听见它的两双小钳刨沙子的声响。”随时低头,都能找到不同的生物形态,就像小孩子忽然发现了生命的秘密。走在湿地间我开始变得小心了些,以免伤害脚下不计其数的小生物。地平线一片寂静,忽然见到脚边一只长满了疮痍的生蚝。心里仿佛打开了一个古老海。
几个小时的时间当然不足以穿越瓦登海。往回走出湿地,看见两排幼细枯萎的小树。英国人科林多年前移居丹麦,他解释说,这树长不大,只是用做路标开道。我不由得想象在微光初现的天际下,两排枯树整齐排列,一直伸进海水的开端,陆地和海洋的界线难以分辨,视线忽然间就淹没进了无边际的萧瑟中。不知怎的,感觉极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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