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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美丽的邂逅

时间:2024-04-24

金鑫

近几年的图书市场,民国老课本可谓异军突起,各种版次相继面世,其中多数都受到大众青睐,不断加印。读者享受着印象中的“国学味儿”“文化味儿”,出版社则赚足了钞票与人气,当然也免不了口水。

随风而动、搭便车是图书出版界的惯例,跟随此次老课本热潮而动的,有大打怀旧旗号的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的老课文;有打着名家经典旗号的百年经典老课文;有侧重教育研究的老课本评介、老课本新阅读……林林总总、路数各异,但这些出版物殊途同归,都没能搭好便车,没能掀起一番热潮。这不仅使老课本更加传奇,更激发了人们关于老课本的思考。本文尝试通过今昔对比的方式对“老课本”的文化处境进行分析。

一、昔日课本之于时下畅销书

2005年,作为“上海图书馆馆藏拂尘”系列,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重印出版了1917年版《商务国语教科书》、1930年版《世界书局国语课本》以及1932年版《开明国语课本》。该系列图书当年销售并不理想,但从2008年起销售量突然上升,2010年、2011年更是各大图书网站的热销产品,不断的脱销和重印打造出不折不扣的“老课本热”。紧跟这股老课本的销售热潮,2011年,又有青年出版社《开明系列语文课本》、北京大学出版社《民国语文》、中华书局《民国经典国语课》等“老课本”相继再版面市。2012年初,“读库”又相继推出了他们修复并再版的《共和国教科书》、《修身老课本》,引来读者热捧,可谓一书难求。随后,安徽人民出版社推出《民国老课本》(2012年),吉林出版集团推出《民国教育书系:民国老课本》(2013年),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推出《民国课本系列》(2015年),山东人民出版社推出《世界书局国语新课本》(2017年)……虽然质量参差且相互重复,但这些老课本都取得了不错的市场业绩。

面对持续十余年的老课本热,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社长坦言,自己至今仍感到惊讶甚至有些忐忑。不过研究者们都很淡定,不断地就这一图书出版热潮给出自己的解释:老课本借了国学热的东风;老课本沾了民国热的光;老课本的编写从儿童心理出发符合教育规律;老课本反映了人们对当下语文教育的不满;老课本满足了人们怀旧的心理需求,等等。每一种阐释似乎都有些道理但也都很快遭到否定和批判,“老课本热”成为近几年图书出版界最热的话题之一。

其实今之所谓“老课本”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叫法,专指近几年重印出版的民国时期各种供小学堂使用的“语文”教科书,这里要为语文二字加上引号,用以概括民国期间与语文课程形态基本一致的国文和国语。“老课本”不是严谨的概念,也非一个同质统一体,今天畅销的只是民国时期近200种教科书中很少的一部分,而即使这很少的一部分也存在很大差异。以目前市面上最热销的三個版本为例:《共和国教科书》出版于民国元年至五年(1912年—1916年),属于文选型国文教材,采用浅近文言写成,全书无标点;《世界书局国语课本》出版于民国十三年(1924年),属于单元型国语课本,采用白话语体,有标点符号;《开明国语课本》出版于民国二十一年至二十二年(1932年—1933年),属于按新文体分类的单元型国语教材,采用白话,且融入很多新词新义。三本教材除了上述基本编辑体例不同,还分属于壬子癸丑学制、壬戌学制和三民主义教育三个不同的教育阶段,体现着完全不同的教育理念,至于教材的具体内容和特色则有更大差别。

这些差别为我们认识“老课本热”增加了难度,但也带来了某种启示:当下受到追捧的并不是单纯作为教科书的老课本,读者更多时候只是将它们作为一类图书,“老课本”由“前世”带来的某些特征与当下人们的阅读需求和习惯相吻合,成就了它们“今生”的走红。

二、识字传统之于“读图时代”

在热销的各类老课本中,图文并茂的初小用书最受欢迎,很多孩子家长购买这些老课本作为与孩子共同的家庭读物,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翻阅品读老课本,一时间成为居家时尚。以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小学初级学生用《开明国语课本》为例,书中插图全部出自丰子恺之手,图片清新而不乏雅趣,与文字内容巧妙结合,诚如课本介绍中所说:“本书图画与文字为有机配合,图画不单是文字的说明,且可拓展儿童的想象,涵养儿童的美感。”

这种供初小使用的语文课本,承担着帮助学生认识常用字词,了解身边生活的教育任务,课本中的插图还承载了汉语识字的传统意蕴。因为汉字的独特性,我们的母语教育传统一般将识字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为能读写;第二个层次为了解字义;第三个层次则是在生活中领悟和践行。前两个层次可以经由老师传授,而第三个层次则需要孩子在生活中不断摸索,老课本的插图部分地呈现现实生活场景,为学生向识字的第三个层次迈进提供了便利和途径。

而这些为美感熏陶和识字传统而设计的课本插图,恰恰符合当下“读图时代”人们的阅读习惯,或许一家三口共同翻阅品读老课本的场面可以做如下解读:高压力、快节奏的现实生活使成年人无力更无心去字斟句酌的阅读文字,与孩子一起翻看插图精美的老课本既完成了作为家长的使命,也达到了身心休息和家庭娱乐的目的,可谓一箭三雕。

图和文都是人类认识世界、进行自我启蒙的工具,在这个视觉认知高度凸显的时代,读者以读图的方式消费老课本存在着必然性与合理性,但进行图片消费的同时应该意识到,通过图片获取的信息一般只占全部信息量的60%至70%,在面对较为高深的理性启蒙、先哲传统时,文字的力量不可替代。依照格式塔心理学的观点,阅读感知是包含着强烈理解色彩的间接感知,孩子的学习也不是对个别刺激作出的简单反应,只有对学习对象进行整体性把握,才能最大程度地激活孩子心中固有的认知库,形成良好的感知能力,取得最佳学习效果。因此,昔日的老课本今天可以作为图文书翻看,但绝不能当做读图书进行粗暴消费,用作孩子的启蒙读物时尤其如此。

三、授课教材之于卖萌道具

很多媒体在报道“老课本热”时都会勾勒下面的场景:家长们争相购买,准备带回家送给孩子,但翻着翻着就爱不释手,很多现场买下两套,一套送给孩子,一套留给自己。通过这样的报道,我们无法知晓老课本交到孩子手中后会有怎样的命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民国小学课本让今天的成年人得到了很好的“卖萌”机会。回想一下,台湾作家畿米的《向左走向右走》《地下铁》等绘本书上市时,《我的野生动物朋友》《你今天不快乐吗?》等图画书上市时,各类经典卡通出纪念专版时,这样的场面都曾经出现过。现如今,职业装里包裹着卡通内衣的办公室白领们,不再是人手一本《小王子》,取而代之的是民国“老课本”。“老课本热”的背后是又一轮集体卖萌,而卖萌的背后则是又一轮“错位阅读”风潮。endprint

“错位阅读”是指成年人阅读选择倾向于童书,儿童则更喜欢看成年人书籍的现象。从成长心理学角度看,这种现象很好理解,每个人都是儿童和成人双重心理元素的集合体,两种元素会受年龄、环境、性格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发生量的改变,从而制造出行为与生理年龄不相符的情况。在“错位阅读”中,儿童因自主性差,出现错位较多源于客观条件限制,而成年人的童书倾向则更多是主观选择的结果,这种选择就是“自我幼稚化阅读”。虽然用“幼稚”来概括成年的行为,但“自我幼稚化阅读”并不含贬义,其动因在于:背负各种压力的成年人渴望从童书的阅读中找到梦想、美丽、善良、理想、忧伤、希望,进而实现一种释放和宣泄,或者通过童书,借以重温过去无忧无虑的好时光,完成一次精神上的怀旧旅行。此番成年人热捧民国时期小学教材无疑是“自我幼稚化”的又一典型事例。

以1924年世界书局版的《初级国语读本》为例,全套教材有51个课节通过童话和寓言故事来颂扬智慧和善良,40个课节通过描摹自然景色传达对美好的追求,53个课节以单纯的儿童视角展示纯朴透明的童年生活,还有近百余个课节以历史故事、民间传说的方式赞扬辛勤劳动,歌咏和谐生活。课本营造的淳朴、善良、美好的世界能够很好地满足成年读者释放和宣泄的需要。此外,虽然老课本基本不可能是亲身使用过的教材,对今天的读者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怀旧,但教育经历的相似性还是使老课本比其他童书多了几分亲近感。不曾亲用还有另一个优势,就是为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当下对语文教育的批判、对民国教育的美化都使想象中的老课本愈发完美,翻阅老课本成了对自己所受小学教育的一种完善,成年人手中的老课本此时的功能更像一部文学作品,以想象的方式实现着对读者现实经历的心理补偿。

四、促销手段之于母语习得

如果从当下的阅读和文化消费习惯中摆脱出来,将这些老课本与图文书和童书进行剥离,还它们以语文教科书的本来面目,那么它们的超群之处又在哪里呢?从“豆瓣”等图书论坛上能看到很多这样的帖子,“老课本看起来就是比现在的语文教材有味道”,“老课本拿着就觉得有文化”,“老课本太有爱啦”……可见,老课本的版式和装帧是吸引读者的又一卖点。

多数出版社在重印老课本时都注意保持老课本的原貌,楷体文字、白描插图、竖排右开,读库推出的《共和国教科书》更是采用了线装和宣纸打印的制作工艺,而且每套老课本都配上了蓝白蜡染布的书皮,这样的书即使不看,用来把玩或者当成摆设也是吸引人的。这里我们除了赞叹出版社成功的营销策略外,还应该注意到老课本作为语文课用书的独到之处。

语文课不同于其他课程,它进行的是母语教育,学生们在课堂上习得的不仅是字词读写、遣词造句和布局谋篇,还有汉语文的传统与文化习惯,进而获取民族认同。在语文课堂上认识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不是某个现实生活物象的简单指称,而是经过中华文化浸染、甚至是转化过的意蕴深远的文化符号。语文课堂活动与民族性节日、仪式、典礼、展览等类似,相应的,阅读语文课本也就不同于一般性的阅读,而是与民族传统的对话,是一种文化传承和身份确认,可以视为民族表演活动。

民族表演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构成因素就是表演环境,一般认为特定的表演环境通常都有非常明确的标志,这些标志能够为参加者显示更多有关正在发生什么以及如何参与的信息,使表演信息的传递更有效,产生更大的影响力。老课本的楷体、白描、竖排、右开都是理想的表演环境标志,它们将汉语文课本阅读很好地梳理进民族文化和汉语文传统,使阅读更具仪式感和震撼力,阅读效果也更理想。

作为民族表演活动的语文课本阅读,其有效性受到阅读环境的影响,以往人们较多关注语言氛围、课堂气氛、是否形成对话交流等大环境,而忽略了语文课本自身的版式、装帧就是一种重要的阅读环境,让语文课本看起来更符合汉语文历史、符合民族文化的记忆和想象,对语文教育无疑是一种推动力。

把玩时下流行的“老课本”,再翻翻现行的小学语文教科书,红火的老课本带来一条这样的启示:母语阅读和母语教育都需要好的环境,让母语书能够自带理想的阅读小环境走向读者,是一个不错的办法,也是一份不容推脱的民族文化使命。

(作者为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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