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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典在西南联大

时间:2024-04-24

龙美光

1938年,《大风旬刊》在第15期发表了西南联大学生徐志鸿的一篇文章,标题为《国立西南联大在云南》。文章开篇即说:“读史读到东晋末年,五胡入寇,当时士大夫阶级狼狈南渡的情形,常引起人无穷的感慨。历史似乎是在重演,想不到一千年前的这种命运,今日又降临到我们头上。”

南渡北归,留下了多少佳話,留下了多少传奇。组成西南联大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成为中国教育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刘文典,就是这所著名大学里极具个性的一位名教授。他一生留下许多逸闻趣事,有的真假莫辨。譬如跑警报奚落沈从文的传闻,我们仅从沈从文为怀念朱自清而写的《不毁灭的背影》中可见端倪。沈从文说:“熟人记忆中如尚记得联大时代常有人因同开一课,各不相下,僵持如摆擂台局面,就必然会觉得佩弦先生的折衷无我处,如何难得可贵!……陈寅恪、刘叔雅先生的专门研究,和创作上的试验成就,佩弦先生都同样尊重,而又出于衷心。”不难想象,假如被刘文典奚落过,沈从文怎么可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

但是,刘文典的狂人本色,却也是毋庸置疑。

文典其人 狂人底色

入题之前,不妨先看看刘文典先生的简历。

刘文典(1889-1958),原名文骢,字叔雅,安徽合肥人。幼年在教会学校读书。1906年到芜湖安徽公学学习。1907年加入同盟会。1909年赴日本早稻田大学求学,1912年回到上海,与于右任等主办《民主报》。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再度赴日,加入中华革命党,并在孙中山秘书处任秘书。1916年回国后到北京大学任教,曾担任《新青年》英文编辑。1927年应聘出任安徽大学校长,1929年任清华大学国文系主任,抗日战争期间在西南联大任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云南大学任教,并加入九三学社,被选为全国政协第一、二届委员。译有《生命之不可思议》《进化与人生》《进化论讲话》《日本陆军大臣荒木贞夫告全日本国民书》等多部作品,撰有《三馀札记》《淮南鸿烈集解》《庄子补正》等论著。1958年病逝于昆明。

1928年,刘文典因顶撞蒋介石而遭牢狱之灾。鲁迅激于义愤,曾撰写杂文《知难行难》声援:“安徽大学校长刘文典教授,因为不称‘主席而关了好多天,好容易才交保出外,老同乡,旧同事,博士当然是知道的,所以,‘我称他主席!”这便是“狂人刘文典”以独立特行闻名于世的开始。

南渡北归 名士之风

早在九一八事变之时,刘文典爱子刘成章即因日寇侵华卧轨身亡,使他极为悲愤。他在1939年杀青的《庄子补正》自序中自述心绪:“五稔以还,九服崩离,天地几闭,余复远窜荒要,公私涂炭。尧都舜壤,兴复何期,以此思哀,哀可知矣。”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寇入侵北平。滞留在平的刘文典拒绝与敌寇合作,只好辗转逃难,逃离北平,由塘沽搭乘外轮,从香港、越南海防,经两个多月,于1938年5月22日来到云南蒙自西南联大任教(年底随学校迁到昆明)。

在蒙自西南联大文法学院,刘文典向学生讲授《文心雕龙》等,与联大诸多名流留连于南湖的旖旎风光之中。“风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桥边鬓影犹明灭,楼上歌声杂醉醒。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关山几万程。”又是南渡之愁绪,又是北归之茫然。手抄挚友陈寅恪的七律诗句,刘文典心中亦是难解家仇国恨。

在联大,刘文典以其极具个人魅力的讲课风格在学生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痕。联大学子回忆,刘文典教学生写文章,仅授以“观世音菩萨”五字。学生们不明其所旨,他解释道:“观”乃多多观察生活,“世”乃需要明白世故人情,“音”乃讲究音韵,“菩萨”则是要有救苦救难、关爱众生的菩萨心肠。

他开《文选》课,一年只能讲其中两三篇文章,其中又必讲《文赋》。几千字的《文赋》一讲就是两个月。谈到《文赋》精彩处,即表白:“《文赋》有多种讲法,讲一年亦可,讲一月亦可。例如此句此字,真乃一字千金!要不是它真好,古人与我非亲非故,我又何必这么捧他?”

据傅来苏回忆,刘文典的讲课“开宗明义,讲清课题后,即不再翻阅书本,也没有讲稿或教案之类,即兴抒发,或作文字的训话,或作意境的描绘。有时作哲理上的探讨,有时作情感上的抒发,引经据典,汪洋恣肆,忽如大江之决堤,忽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口渴了,端起小茶壶呷上两口,润润嗓子,讲累了,点燃一支烟,猛吸几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兴浓时,会击节而歌,无所顾忌。兴之所至,说文论诗,出口成章,左右逢源,挥洒自如,又是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

《庄子》研究 天下之至

在昆明西南联大,刘文典主要讲授“中国文学专书选读”和“中国文学批评”等课程。其中《庄子》的选读一时受到联大学生热捧,“情况甚盛”。1941年1月24日《朝报》刊文称:“联大教授刘文典,为国内第一流学者。前在师范学院演讲《庄子哲学》时,曾说:‘中外古今人士,研究庄子者甚多,但能称得懂得的,只有两个半人:一个是日本的武内义雄,一个是马夷初先生,还有半个就是俺刘文典也。按武内义雄研究庄子,虽精湛,但远不及刘先生,故能把武内压倒,替我国争光,此刘先生自己亦已承认之矣。”

吴晓铃则回忆:“在西南联合大学,我听过叔雅先生讲《庄子》,不是在‘破瓦寒窑式的所谓‘新校舍,而是在大西门里文林街的基督教文林堂,那儿的牧师常常邀请昆明各大学的教授去作学术报告,爱讲什么就讲什么,反对宗教迷信都没关系,倒也开明豁达。叔雅先生报告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解释《庄子》第二十七篇《寓言》里‘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诏天均的‘天均。他使用了一个西方哲学的用语,说:‘均就是natural balance嘛!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不能不使人钦服。现在回味起来,觉得其味无穷。natural balance岂不就是大家经常长在嘴上的‘生态平衡么!老师宿儒的横通功力,后学者诚难望其项背,不愧被反将赐以‘学术权威之嘉名也。”endprint

至于刘文典的《庄子》研究水平如何?早在1939年11月14日,陈寅恪在《庄子补正》一书序言中就表彰有嘉:“合肥刘叔雅先生文典以所著《庄子补正》示寅恪,……寅恪承命读之竟,叹日:先生之作,可谓天下之至慎矣。……先生此書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之所必读而已哉!”

“红学”之盛 联大一绝

刘文典的《红楼梦》研究,在联大也是一绝。1948年6月14日,北平《新民报日刊》刊发《红学之派别》,即专门述及西南联大的“红学”热,文章指出:“近来研究红学之风,更盛极一时,西南联大既设红学讲座于前(主持者为刘文典教授),文学家王昆仑复出版专著于后,皆极有成就。”

关于刘文典的《红楼梦》讲座,且不说他与吴宓在课堂上的互动佳话,先来看看1942年3月17日《朝报》报道的盛况:“联大国文会主办之中国文学第十二讲,昨晚七时在师范学院举行,特请联大名教授刘文典讲红楼梦。按刘文典为国学名宿,精研庄子,为国内唯一学人。每次作公开演讲,凡文化界人士,辄废食往听。刘先生对国学之造诣,于兹可见。昨应国文学会之请,特讲演素具心得之红楼梦。数日前该布告贴出后,联大同学,无不以一听为快。昨晚男女同学废食往听者甚众。未及五时,教室座位几被男同学占据一空,鹄立门外之女同学尤众。刘先生至时几无路可通。开讲后,全场空气异常肃静。刘先生每讲至精彩部分及其独具心得之处,听众心领神会,无不动容,一时余始毕。惟同学怅然之情,犹以为未足云。”

“一次他的学术讲座,因为人多,一连换了三次地方。最后决定露天讲学。”联大学生马逢华在《刘文典教授》中就有精彩的回忆:“那次是刘文典讲《红楼梦》,校园里到处都贴满了海报。时间是某天晚饭以后,地点在图书馆前面的广场上。届时早有一大群学生席地而坐,等待开讲。其时天尚未黑,但见讲台上面灯光通亮,摆着临时搬来的一副桌椅。不久,刘文典身穿长衫,登上讲台,在桌子后面坐下。一位女生站在桌边,从热水瓶里为他斟茶。刘文典从容饮尽了一盏茶,然后霍然起立,像说‘道情一样,有板有眼地念出他的开场白:‘只、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满筐!仙桃只要一口,就行了啊!这两句开场白,一方面表现出他的自负,一方面也简接回答了大家对他长期缺课的怨言。语毕,他又端起杯子,喝了两口茶,然后说道:‘我讲《红楼梦》嘛,凡是别人说过的,我都不讲;凡是我讲的,别人都没有说过!今天给你们讲四个字就够了。于是他拿起粉笔,转身在旁边架着的小黑板上,写下‘蓼汀花溆四个大字。……刘文典那次演讲的内容,正像他的面貌一样,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但是他那几句开场白,却是我终生不会忘记的。如此豪语,学术圈里哪得几回闻!”

磨黑之行 离别联大

从北平到西南联大任教后,昆明的人文风情也引起刘文典特别的注意。他常约联大中要好的教授听滇戏,对栗成之等滇戏名家赞赏有加。他常携幼子刘平章游览翠湖,“父子共赛掷瓦石于湖中,以示远近”,可见其天真可爱的一面。

不过,由于物价上涨等因素,刘文典一家生活非常艰难,有段时间甚至因为家里吃不上饭,往返租住地和学校间“徒行数里,苦况尤非楮墨所能详”的刘文典还得靠夫人变卖衣服和首饰生活。

在这样的窘况下,1943年春天,应当时云南普洱土豪张孟希之邀,到磨黑做幕僚,并为张孟希之母写墓志铭,因而获得了一笔不小的酬金和十两上好的“云土”。刘文典没有想到的是,磨黑之行,使他遭到被西南联大解聘的命运。

离开西南联大后,刘文典终身受聘云南大学,直至逝世。关于他在磨黑之行后的遭遇,联大学生赵捷民在当时就已发表的《怀刘叔雅先生》中鸣不平:“叹先生以耳顺之年,奋斗于此坚苦之时代,竟有人投井下石以细言得行,陷先生于绝路,可谓忍心也哉。不念先生数十年如一日育才之功,不惜先生之绝学,……先生之去校也,则可象征学问不及人事之重要。”

木已成舟,鸣不平也无可补救了。虽然刘文典先生与西南联大的缘分已尽,但其名师风范却永远镌刻在学林风采录中。

(作者为云南师范大学西南联大讲坛办公室主任,本文配图由《新安晚报》编委章玉政提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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