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1
涂宏伟
母亲已年过九旬,生在乡村,长在乡村,如今仍住在乡村,一生没离开过乡村。她从3岁时就裹了小脚,成为那个年代的“流行金莲”。从此,她舞动着这双“美丽的小脚”,走过春夏,走过秋冬,穿越了历史的时空。她普通而又不普通,她平凡而又不平凡。她普通,是因为一生默默无闻,没有什么荣耀,更没有什么光环;而不普通,是因为以一颗善良的心活到新世纪,见证了中国近百年的风云变幻,潮起潮落,感受到了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温暖幸福,也拥有了像当今一些艺术家们的待遇,是一位享受“政府津贴”的乡村老人;她平凡,在于一生就是一个乡村女人,没有大起大落的身世,更没有干过惊天动地的事情;而不平凡,在于年年岁岁,用她那点点滴滴的爱心,支撑了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不仅成为家庭的“帅字旗”,也是我们那个乡村里的最后一个“小脚女皇”。
母亲娘家兄妹六人,她排行老二,是兄妹中唯一的女性。她17岁那年,外公就去世了,由外婆一人操持庄稼,哥哥又抓壮丁在外,脚下的四个弟弟,全靠她照顾。那时当地有个风俗,女人们不能到井边去,每当挑水时,她就站在离井边十步远,弟弟们双双到井边吊了水,她猛然接过担子,迈着小脚,一摇三晃地挑了回去。若遇年头月尾,口粮接不上趟,为了让娘和弟弟们填饱肚子,她会事先在锅底下用麦糠沤上火,将锅底烧热,等收工回来歇息,弟弟们玩耍归来围着灶台闹饿时,她便发出一声清脆的台词:“妈!我饿不及了,已做饭吃过了,看!灶膛还在热着呢,我给你们再做饭!”上演了一出灶膛“空城计”。
母亲来到婆家,里里外外也是一把手。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三等“残废人”。据说新中国成立后,父亲担任了多年的生产队长,人称“老队长”。一次在指挥生产时,带头上阵,从十几米多高的麦垛上摔了下来,造成胳膊骨折,从此退休在家,再也不干重活了,队里看在“老队长”份上,也为了照顾我家,给他安排了一个打扫牛圃的轻活,每天记6个工分,他顺势而闲,上午到集镇上喝茶,下午三下五除二将牛粪扫净,过起半休养的日子。
这下可苦了母亲,光靠父亲那几个工分是养活不了全家的,母亲不得不“女扮男装”,冲锋在前,犁田耙地,策马扬鞭,兴修水利,扬场扛粮,和村里爷们儿一比高下。就是这样,村里一些对“老队长”在任时怀有成见的男人,时不时找母亲的茬,闹事。一次母亲在后岗地里犁地种包谷,收工时,那位“牛队长”拦住母亲,硬说母亲怀里藏有包谷种子,想顺回家里。那可是见不得人的偷盗行为呀!母亲就和他大声争辩,引来了村里男男女女观看,母亲愤怒之下,呼啦敞开了胸膛,吓得围观者扭头跑散,适应给那个恶搞的男人一个响亮的耳光,以至那个男人脸红脖子粗地逃之夭夭。
看似坚强的母亲,在父亲面前却温柔有余,从不唠叨,从不发脾气,更没有红过脸,一身相随,无微不至。儿女们虽在心里为母亲打抱不平,但却没有明说,毕竟我们也爱父亲。父亲却变本加厉,缠磨了母亲一生。在我们眼里没有看到母亲病倒过,而父亲却常常有惊无险。父亲若有个头痛脑热,腰痛肚痛,就会大惊小怪,弄得母亲和全家不安。父亲有个习惯,从来不在家里喝开水,每天必到五里外的集镇坐茶馆,喝老板娘那一壶一壶的滚烫开水。他告诉我们,家里柴灶开水倒进瓶里就不煎了,那茶馆里的煤灶上的开水,壶壶沸腾,喝的是“茶尖”,开胃消食,一喝肚子就咕咕乱响,通体健身。就这样,我看他还是回家后时不时抱着肚子说胀,躺在竹床上呻吟,母亲劳累一天刚到家顾不得洗刷,扑打几下衣服上的灰尘,就坐在父亲身边给他揉肚子。小小年纪的我,看母亲那疲劳的脸庞,实在不忍心,就上前劝助,“妈!我来给爹揉肚子,你歇歇还要做饭呢!”母亲笑笑说:“儿子真孝心,你那小手没力气,看你爹痛苦的样,我使劲揉几下就好了。”
父亲还有一个习惯,穿鞋不拔鞋跟,母亲往往挑灯夜战为他做一双新鞋。一到他脚上,就变成了踢拉板,后跟压在脚下,一天到晚踢拉踢拉地行游天下,哪怕是进城赶集,走亲访友,也不顾形象,总是趿拉着鞋子,这样鞋子磨损得快,十天半月就穿坏了。母亲一生也不知为他做了多少双鞋子,从无半点怨言。
后来,我到外地工作,有了一双儿女。母亲爱孙心切,丢下乡里的父亲来到我们身边,照顾孙儿。每次母亲来时的哪一段时间总是心神不定,牵挂着父亲,随着时间推移,她慢慢地开始享受儿孙的天伦之乐,每当这时,父亲一个电话或者前来找她,一看父亲那满脸愁容,母亲就会黯然神伤,掉起眼泪。她会丢下儿孙不管,拉起父亲就回了老家。我知道母亲丢不下父亲,只是妻子很不理解,造成婆媳间一些误解。
母亲比父亲大一岁。父亲八十八岁那年,却突然病得起不了床,一躺就是几个月,我和姐姐都在城里住,哥哥是村干部,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护理父亲的担子仍然压在母亲身上。一天,父亲突然从床上掉了下来,哥哥外出不在身边,年近九旬的母亲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她大声呼唤着:“老天保佑呀,让我把这老东西抱上床去!”不知母亲哪来的劲头,还是上天发力,奇迹出现了,母亲一下子将父亲拖到了床上。
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我们匆匆赶了回去。父亲见了我,拉着我的手说:“我走了,你要记住多给你妈一些钱呀!”我望着消瘦的母亲,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是父亲唯一的临终遗言。
父亲走的当天晚上,按家乡的风俗,我们当儿子的要在父亲身边守夜,可60多岁的姐姐,执意要守在父亲的床前。我想也好,我就睡在母亲身边,陪陪母亲吧。姐姐陪父亲在里间,我陪母亲在外间。这是我阔别家乡30多年后,第一次睡在老屋,睡在母亲小脚边。母亲虽然沉浸在悲丧之中,但我看得出来,由我睡在她的脚头,她又感到了另一种欣慰,那晚她睡得很香。我闻着母亲小脚的气味,望着老屋千空百漏的房顶和那破旧家具,大胆的老鼠还在梁上东张西望,房顶的泥土不时往下掉着,我浮想联翩。
我有个伯父,从小眼睛忽暗忽明,人称“大瞎”,我们就叫“瞎伯”,他一直单身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瞎伯为人忠厚老实,非常喜爱侄女侄儿,和我们姐弟几个感情很深。在那家大口阔的年月,村里家家户户都缺粮缺吃,瞎伯生活单调,时常到左邻右舍串串门,和那婶婶们聊聊天,他若看到哪家婶婶断了粮,就会避着母亲,将家里的粮食或馍馍拿给人家,也没别的所图,可能是爱心。他的行为母亲早有觉察,只是当着父亲说说而已,一直没有与伯父正面冲突。有时伯父缩手缩脚将馍馍藏进怀里往外走时,他以为母亲和家人没有看到,当他刚转身走出,母亲就会当我们的面,咬咬牙,用手指狠狠地捣着伯父的背影,从来没有揭穿过他,我想母亲也理解单身人的苦闷。伯父晚年卧床不起,也是母亲端茶递饭,洗洗浆浆,护理送终。
六、七十年代,村里大部分孩子都没上学,特别是女孩,更是望学欲穿。我们姐弟三人,可谓当时村里的高材生,这都是母亲的功劳,虽然她一字不识,可她信奉唯有读书高的道理。母亲平时虽惯着我们姐弟三人,但哪个若逃了学,必定棒打无疑。姐弟中数哥哥最调皮。那时我上一年级,他上六年级,我们同在一个学校就读。我所在班级的课桌,是那种用泥巴垒起来的长条形,一排坐十几个学生,我从小就面善,邻位那个同学常常欺负我,他用粉笔将桌位划开,不准我的课本或用具越池一线,还不准我从他身边出入,逼得我走投无路,翻桌越位。我回到家里掉起了眼泪,哥哥问明情况后,来到我们班上扭着那个同学的耳朵,从桌位上提溜了出去,转了三圈。从此,邻位见了我点头哈腰,再也不敢捉弄我了。哥哥对我这样好,我还是当了“奸细”,向母亲告了他的逃课状。那天,他背着书包前脚走,我后脚跟,走着走着他来到了牛棚,和村里放牛娃们一起,骑着牛向田野走去。我掉头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飞奔着小脚将他追了回来,拉进屋里,脱掉一只小鞋,劈头盖脸地朝哥哥打了起来,一边打一边吼,看你再逃学!看你再逃学!打得哥哥在地上抱头乱滚,吓得我“啊”的一声哭了起来,抱着母亲求挠,我连连说道:“哥哥是我害你挨打呀!”母亲手一闪将我推倒,“你给我闭嘴!”父亲也忍不住了,进屋劝说母亲,母亲手一指,“你给我出去!”扑腾将门关上,继续痛打哥哥,直打得哥哥表态,写下不再逃学的“军令状”,才算罢休。母亲很严厉,正因为如此使我们姐弟顺利完成了学业。
姐姐文革前就已初中毕业,回乡后担任村妇女主任,到了婆家又成了抢手人才,先当小队会计,后升大队会计、村妇女主任。哥哥70年代初高中毕业,现在仍然担任村会计。他们很早就是乡村的党员干部,在我历史的档案中,每每填到他们的荣誉时,就有一种无比的自豪感。我是76年高中毕业,后提干进机关工作。我的很多同乡伙伴,一直走不出乡村,不是他们没作为,没有运气,而是他们没有文化,也可能他们没有遇到我那样的母亲。
父亲去世后,我把母亲接到城里和我们一起居住,住的不到两个月,她执意要回乡下住,我的女儿不理解地问她:“奶奶这城里,灯又亮,地又光,生活又好,你咋非要回去?”母亲摆摆头说:“我在你们这里望着天总是灰蒙蒙的,喝的水总是有一股啥味;我们乡里,天比城里的蓝,水比城里的甜!”大学毕业的女儿恍然大悟:“那叫原生态!”母亲呵呵地惊叹道:“啥!‘园生菜,对!对!我就喜欢吃咱们园子里生长的菜!不施化肥,不打农药,味道可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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