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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宪益(1915~2009),出生于天津。1934年到英国牛津大学莫顿学院研究古希腊罗马文学,认识了后来与他相依相伴数十年的妻子,英国传教士的女儿戴乃迭。1940年,杨宪益夫妇回国。解放后,杨宪益调任北京外文出版社翻译专家,与夫人戴乃迭一起献身中国的翻译事业,翻译作品遍及中国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等各个门类,共计近千万字,被誉为“翻译了整个中国的人”。
北京的后海这个季节游人如织。人称“胡同串子”的人力黄包车迎来了他们的丰收年,他们在错综复杂的小巷来去自如,谙熟每一个旮旯的看点,更了然高鼻梁绿眼睛们的心思。他们一边用流利的英文讲价,一边用饶舌的京腔向老外们搬弄京城名吃:爆肚、豆汁儿、疙瘩、芥末堆儿……这些发音在老外听来几乎没有区别的名目,让他们眼睛瞪得溜圆,彻底“晕菜”了。
昔日整肃庄严的王府繁华已经改换门庭,投其所好地散发出暧昧的小资气息。几乎所有沿街的房子都被割据,经过装修,变成了商店、酒吧、咖啡馆,而且“侵略”还在向胡同深处蔓延。胡同深处还有人家,他们的大门常关,回避着游客们好奇的眼光。沿街那些都是秀,是戏说,是眼球经济;只有他们才是皇城根下的主人,是正传,是家常日子。老宅子的木门朱漆斑驳,但门口的石狮子告诉你,连低调都是有来历的。
后海的小金丝胡同里,藏着杨宪益的家。“小金丝胡同儿”用京腔念出来,流露出一种对富贵的轻狎。在此之前,他的上一处居所名字更唬人,叫“百万庄”。对杨宪益来说,富贵只是个虚名罢了,推开门,是极素朴的——虽然他也曾出身王侯之家。
出生在民国4年(1915年)的杨宪益生肖属虎,母亲在生他之前得了一梦,梦见一只白虎跃入怀中。白虎星是凶星,但算命先生说,这个梦既是凶兆又是吉兆:这个男孩将是家中惟一的男丁,克父伤子,而他在经历重重磨难后,将会成就辉煌的事业。
杨宪益的自传在意大利出版的时候,书名是《从富家少爷到党员同志》,题目里透露出的是基于财富与政治的个人命运;在大陆出版的中文版本是《漏船载酒忆当年》,是知识分子那种顾左右而言他的隐晦;到了笃信风水命理的香港人那里,书名就变成了直戳戳的《白虎星照命》。
富贵与杨宪益总有着擦身而过的缘分,作为天津中国银行行长惟一的公子,杨宪益从小就穿着袁世凯赠送的、象征王公身份的清廷黄马褂。父亲去世以后,只有七八岁的他就必须穿戴整齐,以父亲的名义出席董事会。但这份丰厚的家产很快被两个叔叔的投机生意亏空,加上货币贬值和仆人的偷盗,到1949年解放时,杨家的房产田地已经卖得罄尽,银行存款实际上也化为乌有。
中学毕业以后的杨宪益随师长和朋友一起前往英国的牛津大学求学,彼时的牛津每年只接受一位亚裔学生。在得知杨宪益只用了5个月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就通过入学考试时,学校的官员认为他一定是侥幸过关,并坚持让他推迟一年入学。这位出手阔绰的中国少爷正好利用这一年时间游历了欧洲大陆,见识了赌场、妓院、夜总会、沙漠……喝遍了各种各样的小酒馆,阅读了大量的书籍。他生性不羁,以违规为荣,在学校里干尽调皮捣蛋的事情。
在牛津毕业并取得荣誉学位以后,杨宪益迫不及待地回国了。留学7年,很多事情变了。去的时候,他是坐一等舱挥金如土的翩翩公子,回来时,他连路费都是靠变卖书籍和跟人借贷弄来的——他在天津的大家庭已经坐吃山空,沦为贫困了。不过,去的时候,他是单身,回来赚得美人归——戴乃迭陪在他的身边。
杨宪益一生中的重大事件都被算命先生言中过,包括他与戴乃迭的相遇。他年轻时曾去埃及旅行,有一个会算命的向导凭他掌心里的记号作出了预言:在大西洋有一位美丽的金发少女正在为你憔悴,你们尚未相遇,但不久将会见面。但杨宪益并不信命。这种不信与他的豁达性格,保护他渡过了人生中一重重的苦难。
翻译家生涯
从幼年起杨宪益就不是一个用功读书的人,在牛津时他的学习成绩并不出色,他把精力全部投入都到自己感兴趣的书籍和社会活动之中,但他的文采和聪慧在牛津有口皆碑。出于好玩,他在牛津一口气把《离骚》按照英国18世纪的英雄双行体的格式翻译了出来。这一年,他24岁,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翻译,他在翻译中显示出来的磅礴才华和独立性,让英国人大吃一惊。现在,这首译诗还作为经典,屹立在欧洲各大学的图书馆书架上。
杨宪益的《离骚》译作充满了嘲讽与夸张,他对《离骚》原作也并无尊敬之意,“我始终认为《离骚》是一首伪作,它的真正作者不是屈原,而是比他晚几个世纪的汉代的淮南王刘安”。既然原作都是赝品,译作就更可以天马行空了。著名的英国汉学家大卫·霍克斯对杨宪益这部译作的评价是:“这部《离骚》的诗体译文,在精神上与原作的相似程度,正如一只巧克力制成的复活节彩蛋和一只鸡蛋卷之间的相似程度一样。”
1940年,在牛津大学学习已达6年的杨宪益接到吴宓和沈从文的来信,他们邀他回国教希腊文学和拉丁文学,并附寄来西南联大的聘书。杨宪益带上女朋友戴乃迭欣然启程。正值二战紧张时刻,他绕道加拿大、美国,经香港终于抵达重庆。几个月后,他们在重庆举办了婚礼。为他们做证婚人的是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和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这是一对堪称中英合璧的夫妻。
1940年代在重庆中央大学分校教书时期,杨宪益利用业余时间翻译了《儒林外史》和《阿Q正传》。1943年,一位朋友推荐他们去了梁实秋领导的国立编译馆,当时的国立编译馆还只从事将西方经典翻译成中文的工作。梁实秋希望杨宪益夫妇能领导一个部门,专门将中国经典翻译成英文。他听说杨宪益的兴趣是中国古代史之后,建议他翻译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由戴乃迭协助。他们在那儿一直待到1949年后这个机构被撤销为止。其间译完了《资治通鉴》从战国到西汉的约36卷。
新中国成立后的1951年,杨宪益夫妇接到中国外文出版社的邀请来到北京。当时外文出版社刚刚创立英文版《中国文学》杂志,这也标志着向西方社会系统地介绍中国文学作品这一工程的开始。这一时期,杨宪益夫妇以惊人的速度翻译了大量作品。在此后半个世纪里,戴乃迭与杨宪益一同走进中国传统文学的宝库,联袂将中国文学作品译成英文。在杨宪益看来,有了戴乃迭的帮助,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翻译的。
1953年,杨宪益作为政协特邀委员,跟一群科学家、艺术家一起接受毛主席接见。“他(毛主席)身体已经发福,但看上去非常健康,他走过来,挨个和我们握手。周恩来跟在他身边,依次把我们向他介绍。”周恩来当时特别对毛主席说:这是一位翻译家,已经把《离骚》译成了英文。
“毛主席热爱中国古典诗歌,《离骚》正是毛主席最喜爱的作品之一。他伸出汗津津的手掌和我热烈地握了握说:‘你觉得《离骚》能够翻译吗,嗯?‘主席,谅必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可以翻译的吧?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杨宪益认为翻译其实很简单:“翻译就是从某一种文字,翻译到第二种文字。就是这么回事。你要是原文读懂了,翻译成外文都没错。”可是他没有说,要把“原文读懂”,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就像《红楼梦》,有几个人敢说读懂了?在这方面,杨宪益是很值得自傲的;他也从不讳言自己“读得懂”。从他高中毕业就大胆翻译了《离骚》,就可以看出他身上具备的才华和大多数中国文人没有的豪迈态度。此外他们夫妇翻译得快也是出了名的。最快的时候,翻译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只用了一个星期。这完全得益于他的高深学养——拿起线装书就直接口译,戴先生则飞快打字,然后再共同修改。
1964年,杨宪益和戴乃迭接到外文出版社的一个任务,将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翻译成英文,这无疑是一项艰难的工程。到1968年,《红楼梦》前一百回的翻译已经完成。他们的工作模式是杨宪益把初稿翻译出来,交给戴乃迭加工,因为他认为戴乃迭的英文比自己好。只要再有一年的时间,这部古典巨著就能全部翻译成功。但是此时,戴乃迭的外国身份成为被攻击的目标,夫妇两人在狱中共同度过了4年,直到1972年才被释放。出狱之后,夫妇两人恢复了翻译工作,杨宪益担任《中国文学》杂志的执行副主编。1978年,本该早就完成的《红楼梦》英译本终于出版。杨宪益、戴乃迭翻译的三卷本《红楼梦》是至今为止唯一一部中国人翻译的全译本,另外仅有的一个全译本是英国汉学家霍克斯翻译的《石头记》。通过杨、戴的翻译,曹雪芹笔下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终于被西方人真正读懂了。
而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对中国现代文学最大的贡献,就是在世界上推介了鲁迅作品,他们翻译了鲁迅的《野草》《朝花夕拾》《呐喊》《彷徨》等著作。鲁迅能够在世界上享有盛誉,离不开他们的成功翻译。
杨宪益说过:“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翻译家,现在也不想。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从大学毕业后回到中国来,会选择研究中国古代史。但是无意中到了编译馆,就变成翻译家了……很多都是别人要我译的;我自己选择译的也有一些,比如周作人、周树人的作品,比如《老残游记》《儒林外史》,那些才是我真正喜欢的。”
人间仙侣
80年代之后,戴乃迭陆续向世界全力推荐了中国的当代女作家,她们分别是谌容、新凤霞、张洁、宗璞、戴厚英、遇罗锦、张辛欣、王安忆,这其中,就有三位茅盾文学奖的得主。
戴乃迭在中国生活了59年,没有她,中国文学,特别是现当代文学就不可能及时地被世界了解。鲁迅、丁玲、张洁、王安忆的作品离不开戴乃迭和丈夫的经典翻译。如果没有戴乃迭,杨宪益的译作也不会这么经典。
戴乃迭(Gladys Margaret Tayler)是杨宪益在牛津时国文学课上的同学。她出生在中国,父亲是一位传教士,曾经在燕京大学教书,并为中国的地方工会工作过。乃迭从小对中国怀着别样的情感,在她的印象中,伦敦是“灰蒙蒙”的,而北京是“五颜六色”的,有各种好吃的和好玩的东西。戴乃迭和杨宪益经常一起玩、一起划船,她还参加过牛津和剑桥每年举行的划船比赛。在接触中,她发现这个眼睛细细、卓尔不群、举止斯文的中国朋友不仅是个有趣的同伴,而且精通中国古典文学。慢慢地,戴乃迭深深爱上了他,后来干脆改学中文,成为牛津大学攻读并获得中国文学学位的第一人。
1940年,杨宪益拿到了英国文学硕士学位,他收到两封邀请信。一封来自哈佛大学,邀请他担任中文助教,以继续学习古典希腊文和拉丁文。但他回绝了好意,说老家已经被日本人占领,必须回中国做点事。另一封是西南联大的聘书,聘任希腊文和拉丁文教师。原来是沈从文和吴宓听别人说起并看了他在高中写的诗之后,热心向校方推荐的。
杨宪益问戴乃迭:“我们不是一块到美国去,而是到中国内地。我是预备回去受苦的,你受不受得了?”戴乃迭坚决地说要一块儿回中国。很快,他要娶一个外国女子的消息传到国内,杨母病倒了,亲戚一片反对声。同时,戴乃迭的母亲也坚决反对女儿的决定。她用非常严厉的话警告女儿,如果坚持结婚,将来一定没有好下场,甚至预言他们生下的儿子将来一定会自杀。然而,杨宪益和戴乃迭还是一同踏上了返回中国的航程。
可当她再次回到中国,这个家园已经充满了战乱和贫穷,物资匮乏,人民流离失所,许多知识分子跟他们一样,怀揣一张任教的聘书,身无长物,颠簸在深入内地的旅途上。
戴乃迭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她挚爱的丈夫和翻译事业。她对金钱也毫不在意,为了配合杨宪益凑足4万多人民币捐钱买飞机,她卖掉了母亲和婆婆给的所有首饰,却因为自己的外国身份,经常遭受无端的猜疑。但即使后来入狱四年,也没有改变她对中国的感情。直到儿子自杀去世,她遭受了一生中最大的打击。杨宪益骨子里带着与生俱来的能化解困境的老庄思想,戴乃迭却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她要求什么都是清清楚楚的,可是中国发生的这一切显然让她想不明白。但她仍然从不后悔嫁给杨宪益。从此夫妻俩每日形影不离。他们看淡一切身外之物,把收藏的明清字画全部无偿捐献给故宫等处,几十年间出版的百十种著作也大多送了人。
杨宪益经常开玩笑,说戴乃迭喜欢的不是他杨宪益,而是中国传统文化。戴乃迭汉语讲得不很好,也常怪罪杨宪益英语讲得太好了,导致两人在一起总是讲英语。1989年,戴乃迭病重,并渐渐失忆了,动笔写了一部分的自传也停了下来。此后10年,杨宪益一直守在她身边细心照料。然而1999年11月18日,戴乃迭还是离开了人世。她去世后,杨宪益写下一首缅怀诗,配着一直珍藏的戴乃迭画像挂在客厅里,朝夕相对:
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
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
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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