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1
曹雪芹
当下又值宝玉生日已到。原来宝琴也是这日,二人相同。因王夫人不在家,也不曾像往年热闹,只有张道士送了四样礼,换的寄名符儿,还有几处僧尼庙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儿,并寿星、纸马、疏头,并本宫星官、值年太岁、周岁换的锁。家中常走的男女,先一日来上寿。王子腾那边,仍是一套衣服,一双鞋袜,一百寿桃,一百束上用银丝挂面;薛姨妈处减一半。其余家中人,尤氏仍是一双鞋袜,凤姐儿是一个宫制四面和合荷包,装一个金寿星,一件波斯国的玩器。各庙中遣人去放堂舍钱。又另有宝琴之礼,不能备述。姐妹中皆随便,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画的,或有一诗的,聊为应景而已。
这日宝玉清晨起来梳洗已毕,便冠带了来至前厅院中,已有李贵等四个人在那里设下天地香烛。宝玉炷了香,行了礼,奠茶烧纸后,便至宁府中宗祠祖先堂两处行毕了礼。出至月台上,又朝上遥拜过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一顺到尤氏上房,行过礼,坐了一回,方回荣府。先至薛姨妈处,再三拉着,然后又见过薛蝌,让一回,方进园来。晴雯、麝月二人跟随,小丫头夹着毡子,从李氏起,一一挨着,比自己长的房中到过;复出二门,至四个奶妈家让了一回,方进来。虽众人要行礼,也不曾受,回至房中,袭人等只都来说一声就是了。王夫人有言,不令年轻人受礼,恐折了福寿,故此皆不磕头。
歇一时,贾环、贾兰等来了,袭人连忙拉住,坐了一坐,便去了。宝玉笑道:“走乏了!”便歪在床上。方吃了半盏茶,只听外头咭咭呱呱,一群丫头笑着进来,原来是翠墨、小螺、翠缕、入画、邢岫烟的丫头篆儿,并奶子抱着巧姐儿,彩鸾、绣鸾八九个人,都抱着红毡子来了,笑说道:“拜寿的挤破了门了,快拿面来我们吃。”刚进来时,探春、湘云、宝琴、岫烟、惜春也都来了。宝玉忙迎出来,笑说:“不敢起动。快预备好茶!”进入房中,不免推让一回,大家归坐。袭人等捧过茶来,才吃了一口,平儿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来了。宝玉忙迎出来,笑说:“我方才到凤姐姐门上,回进去,说不能见我;我又打发进去让姐姐来着。”平儿笑道:“我正打发你姐姐梳头,不得出来回你。后来听见又说让我,我那里禁当的起?所以特给二爷来磕头。”宝玉笑道:“我也禁当不起。”袭人早在门旁安了座让他坐。平儿便福下去,宝玉作揖不迭;平儿又跪下去,宝玉也忙还跪下,袭人连忙搀起来;又拜了一拜,宝玉又还了一揖。袭人笑推宝玉:“你再作揖。”宝玉道:“已经完了,怎么又作揖?”袭人笑道:“这是他来给你拜寿。今日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该给他拜寿。”宝玉喜的忙作揖,笑道:“原来今日也是姐姐的芳诞!”平儿赶着也还了礼。湘云拉宝琴、岫烟说:“你们四个人对拜寿,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问:“原来邢妹妹也是今日?我怎么就忘了。”忙命丫头:“去告诉二奶奶,赶着补了一份礼,和琴姑娘的一样,送到二姑娘屋里去。”丫头答应着去了。岫烟见湘云直口说出来,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让让。
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人多了就这样巧,也有三个一日的,两个一日的。大年初一也不白过,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他福大,生日比别人都占先。又是太祖太爷的生日冥寿。过了灯节,就是大太太和宝姐姐,他们娘儿两个遇的巧。三月初一是太太的,初九是琏二哥哥。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只不是咱们家的。”探春笑道:“你看我这个记性儿。”宝玉笑指袭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他所以记得。”探春笑道:“原来你两个倒是一日?每年连头也不给我们磕一个!平儿的生日我们也不知道,这也是才知道的。”平儿笑道:“我们是那牌儿名上的人?生日也没拜寿的福,又没受礼的职分,可吵嚷什么,可不悄悄儿的就过去了吗。今日他又偏吵出來了。等姑娘回房,我再行礼去罢。”探春笑道:“也不敢惊动。只是今日倒要替你作个生日,我心里才过的去。”宝玉湘云等一齐都说:“很是。”探春便吩咐了丫头去告诉他奶奶说:“我们大家说了,今日一天不放平儿出去,我们也大家凑了分子过生日呢。”丫头笑着去了,半日回来说:“二奶奶说了,多谢姑娘们给他脸。不知过生日给他些什么吃?只别忘了二奶奶,就不来絮聒他了。”众人都笑了。探春因说道:“可巧今儿里头厨房不预备饭,一应下面弄菜都是外头收拾。咱们就凑了钱,叫柳家的来领了去,只在咱们里头收拾倒好。”众人都说:“很好。”
探春一面遣人去请李纨、宝钗、黛玉,一面遣人去传柳家的进来,吩咐他内厨房中快收拾两桌酒席。柳家的不知何意,因说:“外厨房都预备了。”探春笑道:“你原来不知道,今日是平姑娘的好日子,外头预备的是上头的,这如今我们私下又凑了分子,单为平姑娘预备两桌请他。你只管拣新巧的菜蔬预备了来,开了账我那里领钱。”柳家的笑道:“今日又是平姑娘的千秋?我们竟不知道。”说着,便给平儿磕头,慌得平儿拉起他来。柳家的忙去预备酒席。这里探春又邀了宝玉同到厅上去吃面,等到李纨宝钗一齐来全,又遣人去请薛姨妈和黛玉。因天气和暖,黛玉之疾渐愈,故也来了。花团锦簇,挤了一厅的人。
谁知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寿礼给宝玉,宝玉于是过去陪他吃面。两家皆办了寿酒,互相酬送,彼此同领。至午间,宝玉又陪薛蝌吃了两杯酒。宝钗带了宝琴过来给薛蝌行礼,把盏毕,宝钗因嘱咐薛蝌:“家里的酒也不用送过那边去;这虚套竟收了,你只请伙计们吃罢。我们和宝兄弟进去,还要待人去呢,也不能陪你了。”薛蝌忙说:“姐姐兄弟只管请,只怕伙计们也就好来了。”宝玉忙又告过罪,方同他姊妹回来。
一进角门,宝钗便命婆子将门锁上,把钥匙要了,自己拿着。宝玉忙说:“这一道门何必关?又没多的人走,况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头,倘或要家去取什么,岂不费事?”宝钗笑道:“小心没过迂的。你们那边这几日七事八事,竟没有我们那边的人,可知是这门关的有功效了。要是开着,保不住那起人图顺脚走近路从这里走,拦谁的是?不如锁了,连妈妈和我也禁着些,大家别走。纵有了事,也就赖不着这边的人了。”宝玉笑道:“原来姐姐也知道我们那边近日丢了东西?”宝钗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乃因人而及物,要不是里头有人,你连这两件还不知道呢。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呢。若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了,不知里头连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诉你。平儿是个明白人,我前日也告诉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头,所以使他明白了。若不犯出来,大家落得丢开手;若犯出来,他心里已有了稿儿,自有头绪,就冤屈不着平人了。你只听我说,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这话也不可告诉第二个人。”
说着,来到沁芳亭边,只见袭人、香菱、侍书、晴雯、麝月、芳官、蕊官、藕官十来个人,都在那里看鱼玩呢,见他们来了,都说:“芍药栏里预备下了,快去上席罢。”宝钗等随携了他们,同到芍药栏中红香圃三间小敞厅内,连尤氏已请过来了。诸人都在那里,只没平儿。原来平儿出去,有赖、林诸家送了礼来,连三接四,上中下三等家人,来拜寿送礼的不少。平儿忙着打发赏钱道谢,一面又色色的回明了凤姐儿,不过留下几样,也有不受的,也有受下即刻赏给人的。忙了一回,又直等凤姐儿吃过面,方换了衣裳往园里来。刚进了园,就有几个丫鬟来找他,一同到了红香圃中。只见筵开玳瑁,褥设芙蓉,众人都笑说:“寿星全了!”上面四座,定要让他们四个人坐。四人皆不肯。
薛姨妈说:“我老天拔地,不合你们的群儿,我倒拘的慌,不如我到厅上随便躺躺去倒好。我又吃不下什么去,又不大吃酒,这里让他们倒便宜。”尤氏等执意不从。宝钗道:“这也罢了,倒是让妈妈在厅上歪着自如些。有爱吃的送些过去,倒还自在。且前头没人在那里,又可照看了。”探春笑道:“既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因大家送到议事厅上,眼看着命小丫头们铺了一个锦褥并靠背引枕之类,又嘱咐:“好生给姨太太捶腿。要茶要水,别推三拉四的。回来送了东西來,姨太太吃了,赏你们吃。只别离了这里。”小丫头子们都答应了,探春等方回来。
终久让宝琴、岫烟二人在上,平儿面西坐,宝玉面东坐。探春又接了鸳鸯来,二人并肩对面相陪。西边一桌,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依序,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钏儿二人打横。三桌上尤氏、李纨,又拉了袭人、彩云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团坐。当下探春等还要把盏,宝琴等四人都说:“这一闹,一日也坐不成了!”方才罢了。两个女先儿要弹词上寿,众人都说:“我们这里没人听那些野话,你厅上去,说给姨太太解闷儿去罢。”一面又将各色吃食,拣了命人送给薛姨妈去。
宝玉便说:“雅坐无趣,须要行令才好。”众人中有说行这个令好的,又有说行那个令才好的。黛玉道:“依我说,拿了笔砚将各色令都写了,拈成阄儿,咱们抓出那个来就是那个。”众人都道:“妙极!”即命拿了一副笔砚花笺。香菱近日学了诗,又天天学写字,见了笔砚,便巴不得连忙起来,说:“我写。”众人想了一回,共得十来个,念着,香菱一一写了。搓成阄儿,掷在一个瓶中,探春便命平儿拈。平儿向内搅了一搅,用箸夹了一个出来,打开一看,上写着“射覆”二字。宝钗笑道:“把个酒令的祖宗拈出来了。射覆从古有的,如今失了传。这是后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难。这里头倒有一半是不会的,不如毁了,另拈一个雅俗共赏的。”探春笑道:“既拈了出来,如何再毁?如今再拈一个,若是雅俗共赏的,便叫他们行去,咱们行这一个。”说着,又叫袭人拈了一个,却是“拇战”。湘云先笑着说:“这个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我不行这个射覆,没的垂头丧气闷人,我只猜拳去了。”探春道:“惟有他乱令,宝姐姐快罚他一钟!”宝钗不容分说,笑灌了湘云一杯。
探春道:“我也吃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宣,只听我分派。取了骰子令盆来,从琴妹妹掷起,挨着掷下去,对了点的二人射覆。”宝琴一掷,是个三。岫烟、宝玉等皆掷的不对,直到香菱方掷了个三。宝琴笑道:“只好室内生春,若说到外头去,可太没头绪了。”探春道:“自然。三次不中者罚一杯。你覆他射。”宝琴想了一想,说了个“老”字。香菱原生于这令,一时想不到,满室满席都不见有与“老”字相连的成语。湘云先听了,便也乱看,忽见门斗上贴着“红香圃”三个字,便知宝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见香菱射不着,众人击鼓又催,便悄悄的拉香菱,教他说“药”字。黛玉偏看见了,说:“快罚他!又在那里传递呢!”闹得众人都知道了,忙又罚了一杯,恨的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于是罚了香菱一杯。下则宝钗和探春对了点子,探春便覆了一“人”字。宝钗笑道:“这个‘人字泛得很。”探春笑道:“添一个字,两覆一射,也不泛了。”说着,便又说了一个“窗”字。宝钗一想,因见席上有鸡,便猜着他是用“鸡窗”“鸡人”二典了,因射了一个“埘”字。探春知他射着,用了“鸡栖于埘”的典,二人一笑,各饮一口门杯。
湘云等不得,早和宝玉“三”“五”乱叫猜起拳来。那边尤氏和鸳鸯隔着席,也“七”“八”乱叫,猜起拳来。平儿袭人也作了一对猜拳,叮叮当当,只听得腕上镯子响。一时,湘云赢了宝玉,鸳鸯赢了尤氏,袭人赢了平儿,三人限酒底酒面。湘云便说:“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有的话,共总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众人听了,都说:“惟有他的令比人唠叨!倒也有些意思。”便催宝玉快说。宝玉笑道:“谁说过这个?也等想一想儿。”黛玉便道:“你多喝一钟,我替你说。”宝玉真个喝了酒,听黛玉说道: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枝折脚雁,叫得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说得大家笑了,说:“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黛玉又拈了一个榛瓤,说酒底道:“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令完,鸳鸯、袭人等皆说的是一句俗话,却都带一个“寿”字,不能多赘。
大家轮流乱猜了一阵。这上面湘云又和宝琴对了手,李纨和岫烟对了点子。李纨便射了一个“瓢”字,岫烟便覆了一个“绿”字,二人会意,各饮一口。湘云的拳却输了,请酒面酒底。宝琴笑道:“请君入瓮。”大家笑起来,说:“这个典用得当。”湘云便说道:“奔腾澎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索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说的众人都笑了,说:“好个诌断了肠子的!怪道他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又催他快说酒底儿。湘云吃了酒,夹了一块鸭肉,呷了口酒,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夹出来吃脑子。众人催他:“别只顾吃,你到底快说呀。”湘云便用箸子举着说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些桂花油。”众人越发笑起来。引得晴雯、小螺、莺儿等一干人都走过来说:“云姑娘会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罢!怎么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呢?倒得每人给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他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窃盗的官司。”众人不理论,宝玉却明白,忙低了头。彩云心里有病,不觉的红了脸。宝钗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趣宝玉的,就忘了趣着彩云了,自悔不及,忙一顿的行令猜拳岔开了。
底下宝玉可巧和宝钗对了点子。宝钗覆了一个“宝”字,宝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宝钗作戏,指着自己的通灵玉说的,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谑,我却射着了。说出来姐姐别恼,就是姐姐的讳——‘钗字就是了。”众人道:“怎么解?”宝玉道:“他说‘宝,底下自然是‘玉字了。我射‘钗字,旧诗曾有‘敲断玉钗红烛冷,岂不射着了?”湘云说道:“这用时事却使不得,两个人都该罚。”香菱道:“不止时事,这也有出处。”湘云道:“‘宝玉二字并无出处,不过是春联上或有之,诗书记载并无,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怎么你倒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众人笑说:“这可问住了,快罚一杯。”湘云无话,只得饮了。大家又该对点的对点,猜拳的猜拳,这些人因贾母、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真是十分热闹。
玩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却忽然不见了湘云。只当他外头自便就来,谁知越等越没了影儿。使人各处去找,那里找的着。接着林之孝家的同着几个老婆子来,一则恐有正事呼唤,二则恐丫鬟们年轻,趁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約束,恣意痛饮,失了体统,故来请问有事无事。探春见他们来了,便知其意,忙笑道:“你们又不放心,来查我们来了。我们并没有多吃酒,不过是大家玩笑,将酒作引子。妈妈们别耽心。”李纨、尤氏也都笑说:“你们也歇着去罢,我们也不敢叫他们多吃了。”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说:“我们知道。连老太太让姑娘们吃酒,姑娘们还不肯吃呢,何况太太们不在家,自然罢了。我们怕有事,来打听打听;二则天长了,姑娘们玩一会子,还该点补些小食儿。素日又不大吃杂东西,如今吃一两杯酒,若不吃东西,怕受伤。”探春笑道:“妈妈们说的是,我们也正要吃呢。”回头命:“取点心来。”两旁丫鬟们齐声答应了,忙去传点心。探春又笑让:“你们歇着去,或是姨妈那里说话儿去。我们即刻打发人送酒你们吃去。”林之孝家的等人笑回:“不敢领了。”又站了一回,方退出去了。平儿摸着脸笑道:“我的脸都热了,也不好意思见他们。依我说,竟收了罢,别惹他们再来倒没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横竖咱们不认真喝酒就罢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说:“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搀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嘟嘟囔囔:“泉香酒洌……醉扶归,宜会亲友。”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又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纳凉避静的,不觉因多罚了两杯酒,娇弱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悔。早有小丫头端了一盆洗脸水,两个捧着镜奁。众人等着,他便在石凳上重新匀了脸,拢了鬓,连忙起身,同着来至红香圃中。又吃了两杯浓茶,探春忙命将醒酒石拿来给他衔在口内,一时又命他吃了些酸汤,方才觉得好了些。
(选自《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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