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1
常新港
“吃饭了,祖宗!”第一次叫我祖宗的是妈妈。当时,屋里还有爸爸和爷爷。但是,我很确定妈妈是在叫我祖宗。他叫我祖宗时的腔调很怪,尾音挑了上去,好像是我没在她身边。第二次,我觉得该轮到爸爸叫我祖宗了,还没叫,爷爷先叫我祖宗了:“祖宗,别喝那么多甜饮料!”等到爸爸叫我祖宗的时候,他的腔调很抒情很夸张:“我的祖宗啊!”
我敢肯定,我的这种经历,适用于中国所有的独生子女。这是一种没有新意的重复上演,是不用投资的克隆,是百分之百的复制。
我觉得祖宗这两个字,是被大人通用的,就像国际上通行英语,中国推广普通话。
我们这些正在长大的孩子,一不小心,成了活着的祖宗。
我像被养在花盆里的草一样,长到十三岁,上了小学五年级。我说自己是草,有理由;说自己不是花,更有道理。家中的所有成员都希望我生活在花盆里,让他们早上一睁眼,就能看见花盆里的我。
有时,他们对我施肥太多,我会出现经常性的窒息。等我从习惯性的昏迷中苏醒过来时,他们会对我说:“我们都是为你好!”
我是男孩子,不是装饰品,不能只被人观赏。我是被错养在花盆里的草,却疯了一样地生长,不管不顾。我想,自己从出生那天开始,就被错栽在花盆里了。
阳光出现在阳台上时,爸爸会说:“它该见见阳光了!”于是,花盆里的我就见到了阳光。
妈妈则说:“被晒太久了!会晒黑的!搬回来吧!”
花盆里的我,就又回到了屋子里。
室外下雨了,他们又把花盆搬到阳台外面让我淋一点儿雨,没一会儿,又担心被水淹了,再搬回来。隔几天,我脸色黄了,他们就会盯着我看,各种疑猜都来了:“病了?”“缺钙?”“缺铁?”……
他们就会在花盆里很精心地放进一些肥料。
可是,他们忘了我是一根草。
有一段时间,我想明白了这件事情。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姥姥姥爷,他们不承认我是一根草。
在千千万万个家庭里,谁家的花盆里会养草呢?都精心伺候着名贵的花卉。我再他们眼里怎么会是草?怎么可能是草?
家里人从来都很自信,从没有怀疑过他们对我未来美好前景的判断。
我上幼儿园时,就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是一根草,不是一朵花。
那个从幼儿师范毕业的女老师姚迪,用她燃烧起来的热情,改变了死气沉沉的天资幼儿园。她组织幼儿园的孩子们参加全市幼儿园系统的歌舞演唱比赛,取得了骄人的成绩,这让全市适龄孩子的家长都知道了天资幼儿园,都玩命地把孩子塞进去。
我在天资幼儿园没有名气时就进去了。家里人当初作出这种选择是因为喜欢幼儿园的名字——天资。他们说我有天资,就应该进“天资”。
家里人都把我当成了天资幼儿园里的一朵奇葩。
大眼睛、高鼻梁的爷爷给我相面:“我孙子长得太好了!大眼睛,高鼻梁,皮肤好!这是将来进入演艺圈的先天条件!”
爸爸清了一下嗓子说:“我如果不是因为爱吃辣椒,毁掉了嗓子,早就在歌唱界闯出名堂了!我儿子不爱吃辣椒,嗓子肯定没问题,这是遗传!”爸爸说完,又使劲儿清了一下嗓子,表明他的嗓子想当年还是不错的。
我看着妈妈。我觉得该轮到妈妈说话了。
妈妈看着我,问道:“儿子,你看着我做什么?”
我说:“该妈妈说话了。”
妈妈说:“让我说我就说两句……”
我说:“说三句都行!”
妈妈说:“你这孩子,这么小就话中带刺?!”
我说:“那就随便说吧!”
妈妈说:“怎么叫随便说?我是认真说的。妈妈要不是生你,身材变了形,跳舞早就出名了!”
我还用听下去吗?我不听了。
妈妈说:“嘿,这孩子,一跟他说有用的,他就去卫生间!还关着门……”
全市幼儿园又在六一儿童节来临时举行各种比赛;演唱,书法,钢琴,绘画……孩子们忙起来,家长比孩子们还要忙。
爸爸和妈妈背着我找到姚迪老师,希望她能让我参加节目演出,最好是独唱,不行,表演唱也行。
据说,爸爸为了向姚迪老师给我争取机会,还展示了一下他的辣椒嗓子,深情地唱了一首歌。姚迪老师听完爸爸的歌,笑着对他说:“音准不错。你们大人对孩子的影响肯定也不会差的!我就让潘春春先试试吧!”
潘春春是我的大名。
那天,姚迪老师让我到幼儿园的音乐教室。她坐在钢琴前弹了一首曲子,我听了听,像是她前两天教过我们的一支儿歌。歌词只有四句,要反复唱的。我记得我唱歌时总把第三句和第四句唱反了。
我跟着大家一起唱时,每人能听出来我唱反了,我自己也没意识到唱反了。现在,我面对姚老师独唱,问题就藏不住了。姚迪老师做了一个手势,让我停下:“重唱!”
我重新开始唱,又唱反了。
姚迪老师说:“唱反了唱反了!潘春春,一共只有四句词,怎么还能唱反呢?对于你,唱反了已经不是问题了,关键是,你跑调跑得太离谱了!”
我被姚迪老师说蒙了,问她:“什么叫跑调跑得离谱?”
姚老师扣上钢琴盖,用手拍着钢琴盖说道:“跑调跑得离谱,就是说你唱歌时,一句都不在调上!”
爸爸妈妈知道了这件事情,显得很焦虑。我想不到,他们那么在意我不能演出,那么渴望我登上舞台。
爸爸妈妈跟姚迪老师通了电话,又亲自跑去见姚迪老师,为我争取上台的机会。姚迪老师的态度很坚决:“独唱肯定不行,八个人的表演唱也不行!我担心潘春春一张嘴,就把其他人带跑调了,带沟里去了!”
听爸爸后来说,当时妈妈听了姚迪老师的话后,很伤心,眼睛里含着亮晶晶的泪珠子,马上就要成串地掉出来。姚迪老师心软了,她看着妈妈说:“就让潘春春参加一个儿童剧的演出吧!”
妈妈几乎是破涕为笑:“让我儿子演什么?”
“我让潘春春在一群兔子后面举着一棵树吧!”
爸爸点头说:“能让孩子上台就行!”
那是童话剧,说的是一群快乐的兔子度周末,突遇一场大雨的故事。听说让我举着一棵树,要从童话剧的开头一直举到结束,我非常高兴。
真的演出时,我把那棵树举得老高。演到天上打雷起闪电下大雨了,爱吃草的“兔子们”争先恐后地奔向我,挤在我身边,在我举着的大树下避雨时,我的心情好极了。
回到家后,我兴奋地跟家里人说:“你们咋都不去看?我演了一棵大树。”
爷爷有点失望地看着我,没说话。
爸爸说:“大树还用演吗?”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等儿子长大了,那个小姚老师会为这件事后悔的!我的青春哪该是举着大树的演员?”
我说:“你们怎么了?我喜欢举着大树!”
家里人都瞪着我。
我很纳闷儿,大人为什么总爱把简单的事情想得那么复杂?
妈妈说:“你多傻啊,孩子!”
我生气了,冲家里人喊道:“我就是喜欢举着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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