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意义

安小ber

老爹：

对旅行有一种上瘾的感觉。一个人也好，和老爹老妈同学朋友也好，一个新地方，几年前去过的地方，都好，都会压抑不住地开心。每一次陌生的旅行，会非常激动，坐飞机的前一个晚上，睡不着觉。旅行前非常认真地做攻略，留心每一个细节、替代方案，日程不愿排得满满的，一个城市每一个转角都会有新发现有意料不到，走走停停是最恰当的做法。每次纽约之行，会故意留下一个不完整，留出空间给下一次。自己在变，去过的地方也在变，许多的惊喜。歌手陈绮贞一首歌叫《旅行的意义》，把自己丢在地图的一道短暂光阴里，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大一春假，去了墨西哥的坎昆，因玛雅文化而闻名的城市，高中就相中的地方。这时候美国北方，依然寒流、暴雪、冬雨不断，虽然机票价格血腥，依然约了伙伴又是火车又是飞机地往那儿赶。一大早先开车去波特兰，赶中午航班飞旧金山，旧金山七个小时候机，红眼航班再飞坎昆，折腾了一天一夜才看到坎昆早晨热辣辣的太阳。这么长的时间，除了有《实习医生格蕾》陪着，再就一顿巨难吃的日本料理，真是奇怪，这么难吃却这么多人排队，后来明白整个航站楼只有一间餐厅。

美国的登机顺序，首先是残疾人，还会有三两个机场地勤围着帮忙，其次登机的是军人，再次是各国非营利性组织的志愿者，下面才轮到头等舱乘客，最后经济舱。上次老爹来美国，我还问美国怎么会有这么多残疾人，老爹说国内也不少，只是他们出门诸多不便而放弃了出行。美国公共设施都会有帮助残疾人的功能，比如洗手间的特殊帮助，停车位比其他人的大很多，残疾人专用通道，公共汽车有升降板方便轮椅乘坐，各种避让礼让残疾人的自觉行为，各种优先优惠措施。

一出坎昆机场马上拥到跟前的是热带感觉，椰子树啊、气温啊、海风啊，瞬间以为回到上高中的坦帕。看过迈阿密的海，坎昆的海会让你心动，但不会让你激动，各有各的好。和大多数海滨城市一样，市中心被人冷落，热闹全沿着海，大大小小的酒店，各式各样各种豪华。预定的民宿比酒店每天省50刀，有客厅有厨房，二楼还带个小阳台，从阳台可以望到海和干干净净的街道。知道墨西哥是发展中国家，只是去了才发现民宿的住宿条件实在太简陋，近乎空荡荡三间套房。

到坎昆的当天晚上，就去墨西哥排名第一的一家饭店吃最地道的墨西哥菜，总得见识一下世界五大菜系之一吧。很有味道的一顿饭，先问喝什么酒精或饮料，看着颜色挑了个绿色的，接着看西班牙文、英文双语的菜单，一头雾水，也没敢碰仙人掌菜，怎么也想不明白，仙人掌咽下去是什么滋味。因为喜欢吃蘑菇，就选了一个有蘑菇、有肉、有饭的菜。等端上来就懵了，菇肉椒用两个木签插在一起，拼成十字，一口米饭戳在一边儿，那叫一个难吃啊，味道浓，邪性，一口都不愿意往下咽。一起的伙伴们对自己选的餐饮也都大皱眉头。在美国就不喜欢墨西哥饭，但没想到，墨西哥的墨西哥饭比美国的还难吃，在坎昆的一日三餐只能墨西哥味道的麦当劳、汉堡王充饥。

穿过酒吧区，车就走了一个多小时，酒吧里穿很少衣服的女郎在灯光下舞动。墨啤比青啤口感差不少，就一个啤酒味而已，豪名在外的墨西哥龙舌兰酒，在中国属于低度酒，说是这几年喜欢的中国人越来越多。坎昆的晚上似乎满大街净是警察，我们的车子在犹豫中貌似闯了红灯，很快一个矮个子警察就靠了过来，罚款扣驾照一脸正经，要我们第二天去警局取驾照，当开车的哥们暗示可不可以不要罚单，警察大叔居然收了两千比索立即放行了，当然也没有罚单。看来大街上的墨西哥警察和美国来的游客在玩不按规则的猫捉老鼠游戏。司机这种尝试在美国是非常危险的举动，美国警察给人安全感，大街上也很少看见警察。

墨西哥最著名的应该就是玛雅文化吧，世界上仅有的海边玛雅遗址也在坎昆，当然名气最大还是库库尔坎金字塔，距坎昆两个多小时车程。30米高的金字塔，比咱泉城的泉标还要矮上8米，但它是新当选的世界七大奇迹之一，中国长城排名第一。热带丛林中，浸泡了2500多年的石头，踩着这些有天文意味的阶梯往上走，产生的感觉很神奇很神秘很神圣，不知道800年前发生过什么事，这个玛雅文化中心就无声无息地成了废墟。库库尔坎在玛雅的意思是羽蛇神，这有翅膀的蛇和中国龙巨相像，有考古说墨西哥的印第安人的祖先来自中国，没准儿还是由山东半岛跨海而去的，好多的证据。如此的话，美国最早的原住民也应该有这个联系，回美国得扒拉一下这个说法。每次从国外打量中国，既熟悉又猜不透，中国太大太深，你怎么翻看都有你不知道的故事。

美国和墨西哥有三千多公里的边境，海陆空及地下各种偷渡客，为了去美国想尽办法每年死伤也不在少数。眼下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信誓旦旦喊话墨西哥，喊人家出钱在美墨边境修一条长城，以减轻美国每年防堵偷渡客花得好些个冤枉钱，惹得墨西哥总统好大的不爽。除非在美国电影里，坎昆看不到美墨边境的乱象。美国文化经济各种不错，但它真不是天堂，自私的人一群一群的，自己的孩子都养不起，很多的不公平，它的乱待久了就会有体会。

暑假准备去韩国，两个人的自由行，好像到过无数次的样子，很熟悉又从未去过。从机票民宿到攻略我一个人包办了，上次老爹问一起旅行的朋友怎么不做些什么，不用啊，很享受的过程，慢慢发现许多潜在惊喜的过程。老爹老妈来美国，光攻略我就做了将近4个月，申请完学校没有事情了，每天在住家就琢磨攻略，看得恶心了第二天还是看，有意思的不得了。

给老爹的信是应和着室友酒后的鼾声写的，动静太响根本没有办法入睡。

——爱你的小疯丫头

小丫头：

老爹和姥爷十几年前去欧洲旅游，旅行团五老六十的人多，也不是多大岁数，那次旅行一直有三件事记在老爹心里。行程走到莫扎特的家乡萨尔茨堡，导游问大家是愿意跟着他步行走街串巷实地看，还是愿意坐在空调车上一边看中国热播剧《大宅门》，一边看车外风光，全车人居然齐刷刷举手要求留在车内。老爹被这一车人的举动和导游的不作为惊呆了。另一件事是到巴黎的老佛爷购物，全车人认为留出半天的时间太短，一致要求增加购物时间。再有一件，是大巴车到意大利的比萨斜塔，因为导游要另外收费，不少人居然放弃下车看塔，还振振有词，说这不就能看见斜塔了嘛。“旅游”这个字眼让这一车欧洲之旅的中国人弄成了这种模样。

早些日子看到两则报道。一则是关于帕劳的，太平洋岛国，火山岛珊瑚岛，距台湾一千多公里，前年有14万游客上岛，人家全国人口才2万，据说首都一个酒店，75间客房70间住着中国人。帕劳人吓坏了，一边满头大汗数着银子一边纠结着自己国家珊瑚和水母的未来。虽然旅游收入和打渔收入是他们唯一活命的收入，可中国人源源不断运来的钱用着烫手啊。第二个是法国巴黎，说罗浮宫提供七种语言接待游客，包括韩语日语，唯独没有中文；而紧靠巴黎歌剧院的老佛爷百货商店，老牌全球时尚文化的领航者，不要说韩语日语，英语也无踪无迹，全场中文伺候游客，恍若在中国商场购物。前一个帕劳，既惦着赚钱又惦着自己的家当，没有办法的事，否则招来灭国之祸；后一个巴黎就不厚道了，既看不起中国人有文化，又惦记着中国人兜里的钱。当然中国人自己的旅游做派也可圈可点，老佛爷百货商店不正遂了老爹欧洲之旅那一车中国人的愿吗。

丫头的飞机里程数远高于老爹的时代，丫头的旅行和老爹的不可同日而语。老爹的时代是旅游，旅游被拆解成消费、娱乐和围观，内容是吃喝玩乐购物，是一场目的性强的热闹，一场在生活常态之外撒野的消费活动。一次性的观念导致人们用过就扔、看过就忘，“到此一游”精准概括了这些对“景点”一次性走马观花的媚俗。一边穷算计着花钱，一边犒劳自己；一边在低层次上寻求旅游的价值，一边急迫而固执地寻找导游图上圈定的景点和描述，以便满足自己对号入座的游览，往往是自我期待和现场感受差距巨大。旅游公司的行程安排表上，最后一句话是“回到您温暖舒适的家”，就是说旅行中那宾至如归的“温暖舒适”，在你离开家之后和回到家之前都是明明白白写着没有的，是逗你玩的。

当丫头在美国办理租车、用打车软件叫车、网上订窗户朝向时代广场的酒店、用手机引导自己相中的美食店时，老爹就明白，丫头的旅行和老爹的是两回事。 美国的酒店，大多数时候，丫头在自己入住、中转、旅行，酒店发生的故事已习以为常，到大厅蹭网、叫门童招呼出租、知道那里可以找到制冰机，好像酒店整夜的灯火通明也是为丫头这些人的，旅行在丫头已经成为习惯常态。老爹高中毕业去离济南300多公里的天津姑奶奶家，因为迷路坐在有五六个街口的马路牙子上掉眼泪，而丫头初中就独自去青岛给奶奶过生日了。波士顿是丫头高中毕业第一次国外独自旅行吧，一个人在离中国上万公里的陌生城市之间穿越，即便今天的老爹也没办法完成这么恐怖的旅行。

人在生命的每个阶段，旅行是不一样的。年轻时，更多的旅行是成长、思考、碰撞和接纳，行囊里时空时满，欣喜与失望同行。所以初到巴黎的海明威因为春风得意，会有“巴黎是一个节日”的说法。中年时，更多的是停下来歇脚，短暂的更换一种生活方式，行走中充斥着当下，醒悟里平添许多忙碌，泡一壶新茶，找一处旧风景，所以中年的狄更斯在饱尝屈辱艰辛滋味之后，会有伦敦“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的断语。老年时，喧嚣和嘈杂落尘于后，悠闲与安详了然在前，恬淡闲适、怡然自得、舒卷由风、物我两忘，所以看尽兴衰荣辱的陶渊明，会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诗句。丫头你看，阅历不就是旅行吗，景物日转星移、随人而近，人生就是一场接一场的旅行。

在库库尔坎金字塔，一个在美国读书的中国女孩和2500多年前那些墨西哥的玛雅石头相遇，翻拣出3000年前中国殷商时期的千古之谜。驻足凝视和游荡是旅行中的两个境界，风景人事寂寞，喧嚣在你背后，景致为你守候，思考和沉浸才有凝视，闲散才会游荡。置身现场，不加掩饰地看与被看，在当下和历史之间穿行与徘徊。北京故宫，五万多平的开放区域，每天流经8万人，最多时14万，凝视和游荡在变成一个笑话。故宫每年招揽1500万游客，世界上唯一游客过千万的博物馆，却没有进入全球最受欢迎博物馆的20强，大概和没有凝视、游荡的环节很有关系。有个喜欢凝视的英国人约翰·伯格，可以“观看”出城市的性别性情，女性的罗马、顽童般的伦敦、爱上年长妇人的巴黎；狄更斯写伦敦的那些文字你没有办法模仿复制，大概和这个失眠症患者半夜三更在伦敦街道的游荡很有关系。

旅行中常有的是寂寞而不是热闹，旅行的目的，不是裹挟在风景里，胡吃海喝、得玩忘形，越过功利是非才能看见旅行。在旅途中，我们常常用相机代替驻足的凝视，以为收进镜头，就带走和占有了那些景致景物景思，回头再端详凝视不迟。实际上照片和视频消解了人们最后那一点儿凝视的心态和愿望，也消解了照片原本的流连忘返的回望的意义，照片越来越像旅行中热闹的炫耀，拍照使我们无可救药地和那个守候了很久的景致擦肩而过。最好的拍照，照片是属于自己的风景，有自己的感情细节；不是自己的镜头和精致画册上有多么像，是景色对你的凝视投怀入抱；是和景色的窃窃私语，是和景色一起的沉淀；形形色色的人非物是，一翻照片全有。自我的贫困导致旅行的贫乏、导致相片的相似，旅途中精彩不精彩，不在旅途不在相机在旅者。

旅行常有的另一个产物是书写。法国人让·波德里亚在美国旅行了三个月，用文字把一个国家写得风生水起，《纽约时报》说，对美国的思考，没有一个法国知识分子可以和波德里亚相提并论；180年前，另一个法国人德·托克维尔，在美国旅行了九个月，把一个国家的民主进程总结进了这个国家的教科书，也是《纽约时报》说的：观察一个国家的制度、文化，没有一个外国人可以超越德·托克维尔。中国的旅行之父徐霞客，在国内游荡了34年，没有车船马，足迹遍布21个省、市，写260万字，400年后老爹的中学课本里他的文字都露过脸。徐老先生游记开写的那天还被命名为“中国旅游日”。古人喜欢把读书和旅行放在一起说，确实很有道理，文字上的行走，地理上的穿越，一样都不能少。好的旅行，在于旅行者脑子里装了什么，在于行囊里自己带着什么抵达现场、触及当下，是源于一种切身的对自己思想的挥霍和深入。所以行囊里一定要有书、有自己的文字，这样自己的思想才会跟着一道行走。顺便说一句，特别喜欢读丫头制作的那些越来越细的旅行“攻略”。

很早了，老爹出差日照，那是它还叫石臼所的时候。粗颗粒铺就的马路，极尽冷清的旅馆，稀疏的行人车辆，浓烈的海腥味儿，车道上还有马粪呢，再就是那和海连成一片的火烧云，很孤独很寂寞很乡镇的城市。后来，无数次来来往往，在很喧嚣很嘈杂很热闹中穿行，但仍然保留着那个很顽强很简单很清晰的记忆，这就是旅行中的风景核、焦灼点，类似故事中的风暴眼。荷兰在老爹眼里，就是一个抱着一大捧鲜花，提着一兜子蔬菜回家的老太太，很老的年纪，很阳光很品质的背影；德国在老爹眼里，就是餐厅里的一个标示牌，上面用中文歪歪扭扭写着：请不要在餐厅大声喧哗，没有其他国家的文字说明，但是餐厅里中国人依然人声鼎沸；法国在老爹眼里，就是老爹和姥爷两个不通语言不辨方向的人沿着塞纳河去找巴黎圣母院的经历，一路上遇到的全是热情和手势。

每次旅行之后，丫头是不是也会烙下几个围绕自己的风景核，景深之处的追寻、思考和记忆。当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曼彻斯特看到了他们的风景核，透过图书馆的彩色凸窗，看到“整座城市的污秽、畸零和疾病的非人恐惧中间，酝酿的人类智慧之光”，他们敏锐地发现了后来被他们命名为“无产阶级”的一个阶层。丫头十五岁那年去曼彻斯特看到了什么，现在还记得多少，属于自己视觉里面的个人的曼彻斯特，十五岁的曼彻斯特和三十岁的肯定不一样。没有风景核的旅行，旅途中的风景都是千篇一律的，海岸涛声、山湖景色，街道建筑、行人车马；看花是花，瞧风景还是风景。赏心悦目，是看到旅游标示牌后面的风景、发现导游文字里没有挑明的部分，是在用阅历和想象牵动着景色行走。

旅行就是把你的阅历叠加到你的行程里，既是走向一个未知，又是回到心灵的已知，那个已知似乎等那个未知已经许久，所以有“相会”的意味。前面说到的约翰·伯格，对到访过的地方会有约定的故事，对那“相会之地”充满了回忆。对一段旅行的约定，一个生命历程片段的约定，在打断了一截习以为常的浮躁和诱惑、改变了自己四平八稳的生存方式、过滤掉生命中许多杂质之后，对自己对将来做一个约定。前面说的那个德·托克维尔回到法国，因为美国之行，因为那九个月和自己的约定，使自己的生存质量和生活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最失败的是锥心刺骨想做的事而不得，而更加失败的是从来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旅行也是，我们随时在途中，随时有起身而做的事，随时有我们自己的目标，随时有一个相会的约定，最怕的就是没有可想之想。

许多年后，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回想起高中毕业那年来波士顿的得意。老爹因为丫头，知道了许多本不知道、以后也鲜有了解的地方：坦帕、尤金、坎昆，从丫头这里，老爹对这些芝麻粒大的城市看得目瞪口呆。这次春假丫头去坎昆，老爹由坎昆而加勒比海，捎带着看了一部《加勒比海盗》电影，还入迷在墨西哥羽蛇神和中国龙的猜想里，看老爹有多忙活。这是老爹从丫头这儿得来的阅历，是老爹坐等而来的意外之旅。

由于网络由于交通工具由于全球化的各种便利，我们失去了距离感，失去了乡愁的味道，失去了陌生、新奇和欣喜的感受，我们不能再失去手里最后一张牌：人性的与人文的、自然的赤裸相对，那样的话，旅行真的可以寿终正寝了。

坎昆的太阳看来很厉害，丫头的皮肤晒曝了，千万别使劲儿挠啊！

——爱你的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