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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童年

时间:2024-05-11

赵霞

时值清明,我照例赶回老家去祭扫外祖父的坟茔。四月初的白马湖畔,正是江南草长的好时节。往返茔地的山路间,新翠与旧绿交相叠映,低处夹以几枝朱红笑靥的野杜鹃。白色的覆盆子花稀疏开在山脚田头,泰半已谢落,不做声地酝酿着五月里莓果累累的时光。这个时节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违而又熟悉的气息,它使我的脉搏似乎没来由地膨胀起来,有一种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沿着山路疾奔而去的冲动。

可是山坡上、田畈间,只是一片悄然。路过童年时清明前后最热闹的一座山坡,灌木和瓜畦的分布还依稀如昨,却见不到半个游戏的人影。过去每到这时候因孩子们呼朋引伴地上坡嬉游而错落踏出的一径路痕,早已淹没在杂沓草间,不知所终。

我想起那时候,乡下孩子从不会轻易放过这一年里最好的季节。放学回到家,将书包一掼,便去田间地头疯玩。傍晚时分,再往山林深处攀爬已不适宜,最受青睐的娱乐便是到坡头上放风筝。游戏的料作都是自己动手备齐。各人扎的简陋风筝,只是将裁成方块的旧报纸糊在从竹枝上劈下做成弓形的篾骨上,再垂以长长的两根纸尾,依其形似,名曰“豆腐风筝”。“豆腐风筝”体重,必得借着山风才能高飞起来,所以要到山坡上行事。拴风筝的线脚大抵是从母亲的缝纫屉里寻来的一种专用作缝被面的白线,因其缠成的形状如一只豆腐包,也唤作“豆腐线”,放风筝时须重新缠在一卷硬纸烟壳或一根小木棍上,以方便握放。对于生手来说,要让风筝以合适的角度缓缓飞起来,是一桩讲究手艺的活计,年纪小的孩子常要央另一些大孩子帮忙。待飞起来后,仰头放线的时候则是最轻松适意的。但那时线脚金贵,须得缓缓放来,往往也不敢放得太长太多,怕一时收不住,风筝和线俱随风去,再也寻不回来。此时从山下望去,只见坡头纸鸢冉冉摇曳,是春时一景。

更盼望的是假日,有满满一天的时间可以恣意挥霍,不受日光向晚的约束。在乡下,这一日也不尽是没心没肺的游戏。邀几个伙伴,各挎一只竹篮,从山脚的乌梢竹篷开始翻觅,拔取新生的笋芽。我最喜欢听笋节拔断时清脆的“毕剥”一响,有时玩得狠了,这欢愉的响声会一直延续到夜梦里。新笋差不多覆满篮底的时候,人已经循着竹篷不知不觉离了山脚,来到山腰,于是开始折取四面的杜鹃花,预备回去养在玻璃瓶里好看。杜鹃的花瓣吃起来亦酸亦甜,是攀爬途中合宜的小食。越过山坡而下,便来到了圈在山脚的水田边,有无数密密的马兰头可以择取,溪里又多肥硕的田螺。这样半日下来,回家的时候,竹篮已是满当的。母亲剥出嫩白的笋肉做汤,以香油拌滚水汆过、铡得细细的马兰头。拾得的田螺不能急食,要先养在水盆里几日,滤去泥沙,再入汤菜。水里的大螺壳伸出的两个柔软奇妙的触须,总是我们乐于调戏的对象。

与此相应地,那时的童年生活中总是充满了各种生动的自然声响:牵举着风筝跑动时耳边呼呼而过的风声;拨开灌木丛时枝叶相摩挲的窸窣声;脚踩在满地落下的柴叶上的沙沙声;灰色的野鸽子从不远处的草蓬里忽然受惊飞起时翅膀的扑棱声;溪里一群细鱼同时拨水转向时带起的簌簌声;还有站在这一面的山坡大声呼叫对面坡上的伙伴时,叫声偶尔撞在山壁上引起的回声……沉浸在童年游戏的快意里,没有谁会去格外在意这些声音。但今天,当我回头去温习童年的生活时,这些声音是伴随着一切在回忆中被召回的视觉情景,同时从我的感官记忆里苏醒过来的。它们似乎也把某些自然的密码永远地织进了我的生命里。多年来,尽管长久地远离山野,但春天里不经意间听到的轻风拂动下一小阵枝叶的窸窣声,就可以把我带回到关于这个季节的一切生动的回忆里。

被唤醒的还有另一些特殊的声音:登上山顶,望见远处一阵猛风打着卷翻过山脊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波浪;从伙伴间彼此较劲的跋涉中抬起头来,忽然看到对面漫山遍野的杜鹃一片殷红的热闹;穿林越涧地走出树丛的迷宫,迎面撞上一个开满紫色无名花的小小山谷……这些无声的场景收藏在童年的回忆里,随着年龄的增长酝酿出了一些更奇妙的声音。那是自然以某种方式发出的生命的秘语,是最原始的诗的声音。有的时候,在迷蒙的城市街角的一棵行道树下想起那一大片灿烂的红,心里也会升起无边的温暖和欣慰。

我忘不了有一年,外祖父用乡下轻薄罕见的桃花纸为我扎了一个蝴蝶风筝。和“豆腐风筝”相比,它有着清奇的相貌和精致的骨架,翅翼处更染上了若干淡彩。这是为我不久后参加班上的风筝比赛预备的。劈制风筝的篾骨必须轻而又轻,又要有韧性,这费了外祖父许多工夫,待到上墨时,已是比赛的前一晚了。第二天,墨彩才干透,我就兴冲冲地将风筝带上了比赛的山顶。不料到了高处,轻薄的桃花纸竟怎么也吃不住忽忽的大风,只是徒劳地扇动着双翼。几次试飞都失败了,我举着蝴蝶面风而立,几乎落下泪来。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垂头丧气地走下山的。但到了平地上,走着走着,忽然感到手里牵着的风筝线绷紧和振动起来了——我的“蝴蝶”在短短一截引线的约束下,正努力向上摆动着身体,我把线一松,它便奇迹般地贴着轻风盈盈升举起来。这一瞬间,我的快乐无以言喻。轻软的风吹着,四下里只有我一人,我却感到了莫可比拟的充实和幸福。那是一种当生活似乎朝你背过身去的时候,忽然发现眷顾仍在的安宁感。那一日山顶和山下的风声,成为我永远难以忘怀的记忆。后来我总在想,是不是也从那天起,我开始有些懂得,生命中许多无言的幸福是只有当你身处“一个人”的某种神秘而又特别的孤独的时候,才会倾听和体验得到的。

我常常怀着由衷的感激回忆起陪伴我度过童年时代的那些自然世界的亲切声响,也从这样的回忆中领受着新的生活的营养。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了它们的滋养,我的甜蜜而丰美的童年会显得多么静默苍白。然而,今天的故乡,熟悉的山水风云还在,却不知道我遗落的那个童年去了哪里。走过的山道一片寂静,不再有旧时常见的童稚身影。空旷的野地,曾经是过去无数代孩子热衷的嬉游场所之一,如今也只是寂然。闲居的假日里,偶尔见到一些年幼的孩子跑进我家店铺,不拘买个什么,又飞快地跑回家去。空气澄净,高天碧蓝,这样好的太阳天里,却没有了童年的身影。那些陪伴过无数代人童年的自然声响,正从今天童年的生活中被悄然地屏蔽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大人们口中关在狭小房间里与电视、电脑和繁重的课业为伴的童年。我不知道,伴随着这一屏蔽的进程,是不是也有一些生命的声音,在永远地沉默下去……

(摘自《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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