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我想歇在雪花底下

张佳羽

雪花送来一床棉被，一地的小麦把自己从头到脚盖起来，酣然入睡。它们睡着，做起绿丛丛的美梦。一觉醒来，春天就到了，杨柳吐絮，风暖花开，纸鸢满天，莺歌燕舞。

谁能不为梦醒时分歌唱！

而我呢？从年初到年尾，忙。忙着种文字，粒粒数来颇艰辛，篇篇飞去入屠苏。在这头，我花掉了少年时光，到底获得了什么；在那头，读者花掉了幸福时光，到底得到了什么……千万次的问，问苍天，苍天不语，彩云悠悠；问大地，大地无声，流水潺潺。

越垒越高的样报样刊，报告着写作成果的丰硕。可身为力挺丰硕成果的树，站在风中，却吹不起一丝红飘带。就这么热情地让思绪奔腾下去，山有高竭，水无止流，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快乐走了，烦恼来了，一眼的装饰，别人看到高扬着开口明亮的窗，自己反被捂在沉闷的屋子。

即便写出一部《红楼梦》，自己也不愿意成为落魄的曹雪芹；

即便写出一部《西游记》，自己也很忌諱像吴承恩贫老而终。

一张一张迷惑的稿费单，在没有任何收入的同学看来，我应该被“打土豪、分田地”。在我看来，绿肥红瘦，风雨飘摇，远不值心力的付出。提钱很俗，没钱很愁。有钱可以请同学聚会，没钱，课间独喝寡淡的自带水。

小时候盼长大，长大又盼回到小时候。天真真好，小屁孩一个，一脸阳光灿烂。

一头插进经历，厚厚的浓发，被岁月一把一把理薄了，再也找不回来如韭的兴旺。

怪就怪生来勤勉，养成一种习惯，喘气就为了思考。思考很剥削人，盘盘清，一收获必有一付出。收获心境的标新立异，付出容颜的少年老成。思考很葛朗台，贪婪，吝啬，保守，捋下来一根根青丝，编成网，想死守着禁锢，却始终没有网住脚步，一次次踏破贺兰山缺。

我不知道追寻，连接在尽头的，是惊喜还是悲苦。只知道不断地超越，在超越里体会兴奋。停下来，会六神无主，茫然失措。

谁的打击都不如自己打击。别人打击的是衰退，自己打击的是前进。

我害了文字病。想用药除根，却把自己清除得更加痛苦。

恢复原位，我自信得飞扬跋扈，指点江山，乖戾嚣张。

谁的糊涂也没有自己糊涂。别人糊涂的是不懂，自己糊涂的是太懂。

我时常把自己当酒煮。想醉死一回，却清醒得蒙着眼睛数星星。

从凌晨到黄昏，不敢接触狂热的信息，怕自己的入盟，把它们顷刻烧焦。

崇尚文明，却喜欢听到粗鲁的震撼。鄙视无知，却排斥宫心计一样俏丽的复杂。

好想躺在幾米的画里，铺一地开满小花的纤草，临一池能照见月亮的静水，枕一棵抽新枝发新芽的树，树的根扎进我的身体，我的身体驻着南来的春风，头上有一方碧蓝的天，抱一片绵羊一样洁白的云，云朵追逐一只会唱万物生和来者摩羯的鸟。我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享受着，享受着……

可我终究被悠闲抛弃，堕落在尘嚣的繁杂里。

时代的奖惩形式，把每一个疾走的生命紧逼，宣宣而战，遵循强者生存法则。我也是法则里的一员，越自恃天才越逃不出周期率。凭谁问，逼到何处，才肯泄气？没有下文，没有答案，唯有忙碌。

有时候真读不懂自己，读不懂悄然到来的咄咄逼人的人生。到底要铸造什么？铸造一个星光闪耀的名字，一位呼啦啦响当当的人物，一部堪比千书暗百读不厌的经典，一场大呼小叫彻头彻尾的轰动……

说不清楚就闭嘴，等着长大。

冬天来了，蓄势待发的小麦一垄一垄地排好队，等着一场雪，给自己盖好棉被。它们要美美地大睡一觉，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梦。梦在惊蛰打扰时醒来，明媚的春天就来了。

我何不和小麦躺在一起，让心歇在那里，给自己一个无知的等待……

（摘自《文学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