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1
佘济清
序
依我的本意,本不想写过于“文艺”的东西。无奈最近,我在冬目的静坐,终日的静思中染上了闲逸的“恶习”。恰如蒙田所言,灵魂因为没有确切的目标,而丧失了自己,“无所不在等于无所在”了。虽然说这句话的人担任市长时,曾面对鼠疫,毅然当起“蒙跑跑”,对下属的抗议置之不理,脸皮的厚度明显超过“同道中人”赵明诚。本着宋明党争时常用的“唯道德论”,我完全可以凭借这点瑕疵把蒙氏语录统统扫进垃圾箱——但我终究没有这么做,因为平心而论,我也深觉长思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也许我应该把目光收拢,享受生活,活在当下。即便非要泼墨,也可写些风花雪月之事,加一些心得体会,就成了“含蓄隽永”的“美文”——正是时下热捧的类型,读者们—定会喜欢。
于是心动不如行动。
只不过我天性懒惰,又不耐严寒。眼下冬至将至,我实在不愿外出收集素材——便只好凭心中的意象勾勒,舍弃飘渺抽象的“风”,只写那“雪,月,花”。
雪
扬州并非时常落雪的城市。
我写此文时,虽然天气凛冽,寒风刺骨,但窗外终究不曾有我企盼的雪。
只好向回忆里搜寻,寻觅那散逸在脑海中支离破碎的片段,却也每每茫茫然,无所得。只除了几次偶见的飘雪,又因目睹那洁白沦为孩童堆砌用的玩物,或情侣们故作浪漫所借的背景,便顿时失去了落笔的兴致。南国的雪,总是温润得有些无聊。
此时,会想起鲁迅先生的文章,想起朔方蓬勃飞舞,旋转升腾的雪。那雨死后化成的精渔,自有说不出的决绝与凛冽;又会想起毛泽东的词句,想起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也,自有道不尽的壮阔与寂寥。我不曾亲眼见过北疆的冬雪,便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念叨着书中自有“白屋贫”,默诵几遍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再想象自己,学着“狂怪”陈亮的样子,提浊酒一壶,翻身卧在冰天雪地中,任风雪花白了鬓发,只反复朗声念着:“欲报春消息,不怕雪埋藏。”
这本是陈同甫坎坷半生得出的名句,今我少年不识愁滋味,“为作新文”强说愁,本着“拿来主义”攫取了。况且我记得李商隐少时也有“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的诗句,可见我绝非无病呻吟。
那么,一个“雪”字,会埋藏什么呢?也许像劳伦斯的《鸟啼》写的那样,冰雪与严寒埋葬了数不清的田凫、画眉与椋鸟,只留下被老饕食尽肉后残余的血衣。也许像科恩兄弟的《冰血暴》一样,明尼苏达茫无边际的冰原,掩藏了暴风雪下人性疯狂膨胀的贪欲。或者现实一点,2008年初的一场雪,暴露了我国自然灾害应急机制的不完善,而扬城的雪景越来越难得一见,则提醒着哥本哈根的各国元首,麻烦诸位在扯皮之余,能否以45度角仰望一下我们的天空。
记得在《后天》里,肆虐的暴风雪蹂躏了它所经过的每座城市。那些或神圣、或肮脏的事情,那些或高贵、或卑微的生命,都被一视同仁地掩埋,归于寂灭。不过,比之《2012》中,由地震、海啸、火山引发的天崩地裂,若人类真有末世劫难,也许像《冥王神话》中的笛捷尔一样长眠于冰封结界,会是比较美好的死法。
似乎失言。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如今我衣食无忧,也许不该讨论“死亡”这一敏感话题的。一来当今“新儒家”们把儒学鼓吹得好像能拯救世界一样,言行一如《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这样的文题,极其气派——尽管我们都知道,百年来满目疮痍,屡破屡立,又屡立屡破的儒学,连能否自救,都还是一个问题。但我可以不喜欢“新儒家”,却无法不尊重孔子,何况在我看来,后世的儒家并不一定是孔夫子的忠实信徒。二是劳伦斯也在文末,为我们描摹了冬去春来时,世间蓬勃的生机,以及鸟儿的“向死而生”。毕竟世间终究有些事,是任何灾难也毁灭不掉的。
那又何必畏惧雪呢,又何必畏惧生命在雪中的枯竭呢?若非一场冰雪,抹去了世间眼下所有的悲欢,后人的笔墨,又向何处挥洒呢?
不落雪的冬天,还是冬天吗?
我忽然忆起,小时候曾见过冰雪在阳光下消融的场景,消雪像落潮的海水,一点点从世间抽身。此时阳光被折射出七彩的颜色,铺展在复苏的大地上。
我知道,每一次的雪凝雪融,都注定在这个冬天里,既会有无可挽回的死去,也会有不能阻挡的新生。
一切生命之萌芽,都始于最为寂灭的雪地冰天。
月
于一个晴朗的冬夜,赏天边一弯新月,实乃度冬之乐事。
世间万物,寄寓人之情感最多者,莫过于月。月的可贵,在于它只现身于茫茫沉夜中。而身处暗夜,人的情感最为脆弱,最需依托,想与旁人交心又杳然不可寻,便只能把目光投向此刻唯一的光芒。引为知己,以抒心怀。
天际之明月,若瑶台之灵镜。此时,每个人从中看出的悲喜,恰是内心最真实的悲欢。
皎洁的月光下,有李太白举杯对影,且歌且舞的寂寞;有王右丞独坐幽篁,弹琴长啸的孤高;有李后主梧桐深院,清秋西楼的哀愁;也有陶渊明夕露沾衣,种豆南山的悠邈。然而诗人、隐士与帝王,可凭立言传之后世。千百年来,曾经在月下或喜而笑或忧而叹的的人,却多数湮灭在历史的烟尘中。唯有明月静静地看着,听着,不着言语,似近还远,若遥不可及之神。
人的生命较之自然,其短暂,何止“渺沧海之一粟”。然而越是短暂,人们越爱流连于小伤感,小感怀。无奈,我寄愁心与明月,明月只知照沟渠。满腹心事,不过换了燕子匆匆,韶华不再。又生哀叹。
只是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小资情调的文章随着物质文明的兴盛,大有泛滥之态。抹几点脂粉,流几滴眼泪,以为写些生活琐事,再无病呻吟地加些哲理的作料,便兴冲冲地以为自己大彻大悟,于细微中发现不平凡,甚至“于当下永恒”了,真令我啼笑皆非!然而,笔者在课堂上一直受到的教育,考场作文的风向标总是指引着莘莘学子拿起放大镜,跳进三点一线的枯燥单调的生活里找素材,还得玩命地向深处挖掘立意——我以为这种写作方式出不了作家,反而能产生微生物学家和土木业专家。所以我“位卑未敢忘忧国”,大胆向教育部建议,从此将作文并入理工科。
言归正传。
人在月前,有时还是有过智慧的火花进现。初二物理教材讲运动的相对性,便援引了庄子的一段话,大意是什么“月之东行,谓之云之西移”。你看庄公,不仅没有闭上眼睛流泪,反倒睁大双目,仔细研究起月与云的关系,这才是人与自然真正的互动,才能产生真正的哲学。可惜这种精神到后来越发缺乏,反映到我熟悉的诗词上,就只有李商隐的“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以及苏子瞻的“月有阴晴圆缺”,还稍有思辨之意。此时他们只需再跨出一小步,就可以像亚里士多德那样,从月亮的圆缺得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地球是圆的。可惜在《水调歌头》的词末,苏
东坡华丽转身,呼吁起“千里共婵娟”,从此与天文学家失之交臂。
说到圆缺,又想起中秋时,报纸上用很大的篇幅告诉我们,今年八月十六的月亮才是最圆的。虽然此文起到一定的科普扫盲作用,为我国精神文明建设贡献颇丰,然而我觉得它实在是一种浪费油墨的行为——中秋的月亮是否最圆,其实没什么人在乎。不圆满的月亮,也没什么不好。我年方十七,涉世未深,都知道那叫自然规律。何况我国自古的赏月,本质不过是赏人间之情。否则你怎么解释,中国人从西周便开始与月结下不解良缘,第一个登上月球的却是美国的阿姆斯特朗?
心中愤懑,搁笔不提。
只是,米兰·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此时,我在纸上着墨良久,夜已深了,云也散干净了,凄清的明月照进窗来,我总觉得,它在不怀好意地笑我。可要追问它笑我什么,我一时又无从答起,只能静默着回望,倒也相看两不厌。
忽然觉得,若是这夜晚,没有清朗的月,我是要失意的——这样想与上文多有矛盾,莫非我也“小资”了?阶级的问题还是不管它了,若有一天明月也不愿听我的絮叨,也许我真的要学周邦彦的语气,哀叹一声“无以消夜永”了。
花
有诗云,“开到荼縻花事了”。
所幸时值寒冬,便不怕默念此诗时,产生莫名的伤春情愫。事实上,我对花开花谢之事,很不感冒,便没有必要学黛玉葬花,“作小儿女态”。
仔细想想,我甚至觉得以花之娇生惯养,岂是男子应喜爱的?古来提倡,大丈夫要提三尺剑,收五十州。若立下赫赫功名后,终日以牡丹、桃杏自娱,这种“爱花将军”,光想也觉得过于“粗中有细”了。况且想表现一个武人满腹才情,只要像对待关羽一样,往他手里塞一本《春秋》即可。话说回来,一个有才情的武人依旧是武人,正如考证出张飞会写毛笔字又如何?会写毛笔字是一回事,虐待下属又是另一回事,我若是刘巴,也不和他讲话。那么,若是“一笔争雄百万军”的才子呢?可能多了些对花的喜好,比如林和靖梅妻鹤子,比如陶渊明南山饮菊。然而梅兰菊本就是君子的象征,一如周敦颐写《爱莲说》,不过赋予莲花以人的品格,含蓄地表达对自己的爱,所谓“爱莲”,不过“有我之爱”,绝非“舍我之爱”。至于《水浒传》里有个不通文墨,却又“生来爱戴一枝花”的蔡庆,对花的狂热堪称植物界的法布尔一只可惜他是个刽子手,按印度种姓论尚属于贱民,放在中国也是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职业,我便只好昧着良心假装什么也看不见。
真正有实力,也有兴趣赏遍群花的,其实是乘肥衣轻,一掷千金的富豪们。所谓“牡丹,花之富贵者也”,牡丹与富豪的“联姻”世所公认。于是自命清高的读书人纷纷弃之如敝屣,导致舆论中的牡丹,在梅兰菊的面前,一直不那么抬得起头来。但事实上,读书人有多少不私下对“黄金屋”充满憧憬呢——他们的言行就是这么矛盾,像元稹一样,一面写着“曾经沧海难为水”,“取次花丛懒回顾”,一面欺骗薛涛们的感情。可能元公毕竟是凡夫俗子,天天都要喝水,没了沧海,更要频繁光顾大江与小溪。
鉴于我对元稹的厌弃,我实在很想为牡丹翻一翻案,可方要落笔,忽然想到同时代的刘梦得就有过“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的诗句。既然早有人为牡丹张目,我干脆把笔锋—转,写写东方不常见的花。
便想到玫瑰。
首先是圣埃克苏佩里笔下的玫瑰,那朵爱慕虚荣,娇弱天真的花,我对她,是很有好感的。可惜她自尊心过强,逼走了小王子,造成了一段凄惨的爱情故事——嗯,一个外星人与一朵玫瑰的爱情。这就是童话的好处,如果比利时的那部《一个人和他的猪》不是拍成电影,我想它就不会被禁,反要被冠以深刻之名了。
然后是纪伯伦《虚伪的紫罗兰》中,凋零于暴风雨中的玫瑰。
几年前读过这篇文章,直到现在,都一直不明白,在风雨面前,我们究竟是像玫瑰一样高傲地凋谢,还是像紫罗兰一样卑微地苟活?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而我又可以进一步问自己,是否凋零便显得高贵?选择生存就是卑微?当我还在权衡如何作答时,心中不免又要问,若凋零就是高贵,为什么这个世界就像《幽径悲剧》写的那样,把对美的不断摧残当成乐趣?
我只好用“得失守恒定律”来回答自己。
毕竟生为玫瑰,既享有了艳压群芳的美貌,便要承担卒于风雨的命运,而生为紫罗兰,既有本领延长自己的寿命,便只好忍受平日的被冷落。何况到最后,我们根本无须争论谁才是高贵。因为无论什么花,都逃不过凋谢的命运。
只是这话说得极悲观,且有含糊其辞,马虎了事之嫌。可是,我若站在紫罗兰的草根立场,是乐得看见玫瑰们在风雨前溃不成军的。若我不幸身陷苦难,又可以玫瑰自居,嘲笑别人的苟且——你看,这就是伟大作品的妙处,每个读者都能从中得到慰藉一哪怕是有些愚蠢的慰藉。
可惜,我心中的思想斗争如何激烈,实际上,与花都没什么关联。
今天的我,早已不记得上次欣赏花的烂漫,究竟是在几个月前。
没有一个冬天会给花任何的机会,凋谢是她们的命运,早在初春时的含苞待放便已注定。
而现在,那些花已然化作春泥,也许就深埋在我偶然踏过的,某片不知名的土地里。我知道她们在沉默,在蛰伏。来年三月,会有春暖花开。我知道,她们的复活,也是早已写好的命运。
跋
雪,月,花,都各有属于它们自己的时刻,当这段时光结束,便要决然谢幕,不能挽留。
它们从不曾获得永恒的完美,但无疑它们都是完整的一比起冷气中洁白的冰雕,福尔马林中永远盛开的花,画师笔下圆满无瑕的月要完整得多。
舒婷说:“当没有更好的诗歌献给读者时,自己宁愿停止歌唱。”我很喜爱她的诗歌,但对于这段话,却无法赞同。在最美好的时刻画上休止符,固然是一种决绝,一种勇敢,一种不妥协。但我觉得,鼎盛后的衰老,尽管令人叹惋,令人灰心,却终究有它存在的意义。生老病死,从来都是人类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日中则昃,也是永恒的自然之道。对这一过程强行截断,“逆道”以求完美,可也!只是“顺道”以得完整,私以为更善。
你当然可以斥责我,明明正值青春,应有开拓之热血,说话却棱角尽失,如残光暮景,只知扮长者模样,道什么“顺”字,可笑也欤!
我对此不置可否。只不过,倘若雪有凝无融,月有圆无缺,花有开无谢,世人又怎知消雪之寂然,新月之悠邈,落花之静美?又怎会珍惜雪的凝结,月的圆满,花的怒放?
——若非我蜗居斗室,眼不能见,又怎会费尽心力,描摹那雪,月,花?
——人们若不是因为痛惜将来的失去,又怎么会礼赞现在的拥有?
——不是失去的东西,又怎么会懂得珍惜?
明明是俗不可耐的话,我也知道,写得再多也得不到回答。
只是我偏在写下它们的一瞬,有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羞惭。在一瞬间震颤我的心灵,又终于隐遁在雪、月、花里,无声消散。
(指导教师何欢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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