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1
陈若鱼
01
叶曼舒定居福建的一座小城,已经好几年了。
她住在郊区一所老房子里,她很懒,所以住在一楼,屋子前是一方小院,摆满了各类植物,一到春夏时节就潮湿得要命,斑驳的墙壁上都生出霉斑来。
但是她爱极了这个地方,每天一下班哪也不去,慢悠悠地走回来,浇浇花,逗逗猫,在太阳滑落到对面屋顶的时候,就煮一个人吃的饭和汤,剩下的饭菜放在门口的铁盒子里,给夜里路过的流浪狗。
日子过得很慢,一朝一夕都像花开花谢一样有痕迹,同事说叶曼舒活得像个老年人,她也总是笑而不语。
她自己挺喜欢也挺满意这种生活状态,也不在意别人的流言蜚语,至少在遇见陆耳之前,她是想一个人这样过完余生的。
她遇见陆耳那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院里水泥地上的水渍还未干透,叶曼舒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合着春日的困倦正昏昏欲睡时,忽然一把清澈的男声裹着微微的风声,灌入她的耳里。
“请问,这里是桐花路257号吗?”
叶曼舒恍然睁开眼,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春风如玉的脸,在矮墙外往里微微前倾着身体,身后是碧蓝的天空和正午的太阳。她仍眯着眼睛,想起他刚才的问题,指了指对面。街对面是一栋同样的旧房子,门楣上一张锈迹丛生的门牌上,写着257号,她这里是255号。
陆耳挠头尴尬地笑了笑,说了一声谢谢,转身去了对面。
02
陆耳第二天就搬过来了,只拖着一只小小的皮箱。
叶曼舒下班的时候,正巧在路口看见他,他朝她点头打招呼。
又是细雨绵绵,但他那笑却像光一样照进了她心里,她沉浸许久的心,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丝慌张,她连忙进了院子。
叶曼舒向来独来独往,搬来这里已经有三年多,但和谁也不认识,从前陆耳住的那家是一对老夫妇,后来老太太去世,老伴跟儿女去了市区,这里也就空下来,她已经习惯对面没有人居住,现在忽然住进来一个人,她倒有些不习惯了。
早晨她起床的时候,总能碰见陆耳,他披着薄毛衣和白色球鞋,她想低头绕过去,他却每次都主动打招呼。
“Hi,早上好。”
她依旧不说话匆匆走远。
晚上,她走到院子外,又看见他,他又朝她打招呼,她依旧不说话,低头进院子。
周末,她依旧早起,可推开门就看见他也在院子里,他听见她开门又同她打招呼,她装作没看见,躲进院子。
可是不管她怎么冷漠,他仍然很有热情地同她打招呼。
春气起来以后,天气渐热,中午的时候已经有夏天的气息,叶曼舒正在二楼阳台上看书,忽然听见底下有人敲门。
她跑下来看,是陆耳,他端着一碗新鲜的草莓,不等她开口就塞到她怀里,她一时竟不知要作何反应,只得迟疑地说了句谢谢。
他笑起来,“你好,我叫陆耳。”
他说完望着她,眼神里有一丝期待,叶曼舒敌不过他的热情,一本正经地做了自我介绍。
这才算他们的正式相识,仿佛已经有了故事的雏形。
03
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但没有像叶曼舒这样的人。
这是离开养父母家时,父亲对她的判词,至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那就是从10岁开始养她,养到20岁,她跟他们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她被他们送去看心理医生,但是医生表示她不属于自闭症,以为长大会好些,但是到20岁那年,养父母终于受不了,选择与她脱离关系,他们要重新收养一个正常的孩子。离开养父母家之后,叶曼舒独自念完了大学,从北方辗转来到南方,定居在这个小城里,活得像一棵没有感情的植物。
遇见陆耳,是个意外。
从那碗草莓之后,陆耳更加热情起来,三天两头来她院子里找她,死乞白赖地坐在她的藤椅上,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说,她在听。
时间好像忽然就变得快起来,晚上睡觉之前,她会开始期待明天。
陆耳去过许多地方,说起来的时候总是眉飞色舞,他说他见过最壮观的风景,是曼哈顿的悬日,他形容得美妙又神奇。
叶曼舒表面上没在意,晚上在网上查了查曼哈顿悬日,真的很美,壮丽又闪耀。
陆耳望着远方屋顶上悬挂的夕阳说,以后有机会,他一定要再去一次。
叶曼舒笑而不语,但陆耳说再去曼哈顿的时候,眼里像闪着光亮,而她望了一眼玻璃,她的眼睛是灰暗的。
像永远不会晴朗的阴天。
梅雨季过去之后,夏天正式来临,叶曼舒和陆耳已经很熟悉了,他们不仅会坐着聊天,还会一起骑很久的电动车去海边。
当然是陆耳千呼万唤才把叶曼舒从院子里拖出来的,他骑车载她,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来,不时拂过他的耳朵,沿途的夏花从她眼前掠过,她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第一次闻见花香,同时,她还闻到了陆耳衬衫上的洗涤剂,是茉莉味的。
她躲在他的身后,忽然笑了,但她意识到自己笑了以后不禁愣住了,但很快笑又爬上她的臉,她便再也不管不顾了。
到海边时已经临近黄昏。
他们沿着海边走了好久,海浪偶尔扑过来,措不及防地打湿他们的裤脚,挖海蛎的阿嫲们,在涨潮之前撤离,而他们在礁石上坐下来,海平面的夕阳缓缓下垂。
那时候,叶曼舒第一次跟人说起她的往事。
04
叶曼舒小时候确实患过自闭症,所以被亲生父母遗弃在路边。
后来在福利院里治愈了,被养父母收养。她不是不爱说话,是自闭症带来的后遗症,叫做间歇性失语症,为了不让养父母知道,她索性不说话,这样就不会被发现,就不会被抛弃。
但没想到,后来养父母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她。
毕业以后,她开始独自生活,从不与人往来,她像一棵植物一样活着,她没说完的是,也许哪天也会像一棵植物一样消失于世间。
陆耳大概知道她有些故事,但不知道会是这样,不免替她难过,想安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拍了拍她的肩。
回程的时候,已经入夜,满天繁星照亮他们的路途。
说出往事以后,叶曼舒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她坐在陆耳的后面,望着他被风吹起来的碎发,恍然间有些难以名状的心动。
两个人心情都不错,骑到一半才发现电动车没电了,两人在漆黑的夜里相视一笑,于是推着车回去。
那天晚上的路很长很黑,但是叶曼舒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
陆耳大约是担心她害怕,紧紧挨着她走,不时两只手碰触,又触电般地缩回,空气忽然静下来,两人都不说话,脚步声在黑暗里掷地有声。
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可以隐约看见他们微红的脸。
叶曼舒看过许多青春小说,她一直认为自己从未青春过,但在那天晚上,她好像忽然间变成了16岁的少女,心里像长了一双翅膀,飞去了云端。
只是她没想到,她留不住给了她这双翅膀的人。
05
陆耳要走了,叶曼舒才知道他不过是途经这座城市的旅人。
他租那间房子和遇见她,都不过是个巧合。陆耳并没有说他要走的事,是她无意间看见了他的机票,23号飞往杭州。
叶曼舒忽然意识到,陆耳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个过客,而她于陆耳来说,更简单不过,一个独居的年纪相仿的有些怪癖的邻居。
可是,她从未像现在这样难过,就连从养父母家里离开的时候,她也只是埋头痛哭了几次,就好了。可是这几日,她总是无时无刻想起他要走的事,仿佛等待预期中的离别。
一个人一旦闯入你的生命,你就再也没办法回到没有他的时候了。她甚至想不起,陆耳没有出现以前,她那么多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了。
也许是为了避免泥足深陷,她开始逃避陆耳,早晨很早起床去公司,晚上披星戴月地回来,但是很晚,陆耳仍旧等着她,他大概也察觉到她的逃避。
“你最近到底怎么了?”他不解。
她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陆耳无奈地叹息,深深皱起的眉,没了平日的意气风发。
“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陆耳依旧不罢休。
叶曼舒望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些想哭,转身跑进了房间,重重地将陆耳关在门外。一进门,她就哭了。
说出来又怎么样,她注定留不住他。
距离23号越来越近,叶曼舒夜夜失眠,透过窗帘她能看见陆耳房间里微弱的灯火,眼泪无声无息地涌出来。夜里,她总是喜欢闭着眼睛哭,眼泪在眼窝里聚成小小的湖。
只可惜,这小小的湖也要将她淹没了。
22号那天是周六,叶曼舒整日都没出房间,她不想让陆耳知道她在家,到了深夜,她独自掌灯坐在屋里,看着熟悉的一切,却又觉得陌生,正在她发呆的时候,忽然间从阳台上传来窸窣声,叶曼舒以为是猫,没在意。
可是听见客厅里传来的脚步声后,叶曼舒才惊心起来,很快她听见屋外有翻动物品的声音,她这才意识到可能进贼了。一时方寸大乱,又不敢发出声响,只反锁了门躲在卧室里,外面的脚步声渐渐靠拢,叶曼舒紧张得不敢呼吸。
就在那人转动门把手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呼喊,是陆耳的声音,随后就传来打斗的声音。叶曼舒立即推门出去,她摸索着墙壁上的开关,打开灯的那一刹那,那人已经匆匆从阳台逃走,只剩下陆耳一人,满头大汗一脸紧张地望着她。
陆耳不停地问:“曼舒,你有没有事?”
叶曼舒愣在原地木讷地摇头,陆耳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番才松了口气,然后忽然脚下不稳险些摔倒,她一把搀住他才发现他的手臂上都是血。明明自己受了伤,却只顾着问她是否安全。
叶曼舒想回房间拨打120,刚转身却忽然被他一把抓住,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陆耳整个揽入怀里,然后听见他喃喃自语般说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叶曼舒感动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快去医院。”
但是陆耳却迟迟不肯松开手,终于有机会好好抱她一下,最终还是被叶曼舒送去了医院,还好伤得不重,简单消毒止血包扎就好了。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叶曼舒跟陆耳并肩走在桐花路上,天边渐渐泛起晨光,照在他们脸上。
叶曼舒想,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跟他一起走路了吧,既然已经到了这份上,那只能希望他旅途顺利了。
“下午,我送你去机场吧。”她忽然说道。
“为什么?”陸耳问。
“我知道你要走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叶曼舒仍觉得有些心酸。
陆耳忽然顿住脚,“这就是你最近疏离我的原因吗?”
叶曼舒垂下眼睛,不知如何回答,陆耳握住她的双肩,“我不走了。”
叶曼舒一怔,憋了很久的眼泪呼啦啦涌出来,陆耳温柔地伸手替她擦眼泪,他说,这几天他忽然就想明白了,这世上有看不完的风景,但只有一个叶曼舒,而他不想错过。
叶曼舒一头扎进他怀里,同时也告诉了他,她的决定。
她也想明白了,如果他喜欢这里,她就永远陪他留在桐花路,但如果他要走,从今以后,无论山高水长,她都愿意陪在他身边。
责编/樊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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