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3
丁道勇
《淮南子》又名《淮南鸿烈》①本文中的《淮南子》引文,均以刘文典的集解本为底本。刘文典撰,冯逸、乔华点校:《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宾客集体创作的产物。我们常用的一些成语,直接或间接来源于这本书,比如“一叶知秋”(《淮南子·说山训》)、“削足适履”(《淮南子·说林训》)、“塞翁失马”(《淮南子·人间训》)、“南橘北枳”(《淮南子·原道训》)等。这间接表明,该书虽然因为刘安的叛乱而遭厄运,但其文本仍对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劳思光写道:“汉代知识分子于儒则不解孔孟之旨,于道亦不解老庄之精义。”[1]《淮南子》就是一例。该书反复谈及治术、征战之事。因此,尽管在行文中大量引用《老子》《庄子》,其主旨已与《老子》之言“道”和《庄子》之言“我”相去甚远了②举例来说,《老子》讲究“绝圣弃智”;《庄子·天下》中的灌园叟宁愿费力抱翁,也不愿意使用省时省力的机械。他说:“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对于这些机械的手段,“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可是,《淮南子·主术训》却明确鼓励人使用智术:“故假舆马者,足不劳而致千里;乘舟楫者,不能游而绝江海。”这段话源自《荀子·劝学》:“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此例可窥见《淮南子》“兼儒墨,合名法”的一斑。。《汉书·艺文志》对“杂家”做过如下定义:“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2]该书把《淮南内》《淮南外》归入杂家,此后遂成为一个定论。虽然在思想史上《淮南子》算不得是开端性的书籍,但书中的很多内容仍然富有教育智慧,对于今天的家长也有一定的启发。
衰世凑学,不知原心反本,直雕琢其性,矫拂其情,以与世交。故目虽欲之,禁之以度;心虽乐之,节之以礼。趋翔周旋,诎节卑拜,肉凝而不食,酒澄而不饮,外束其形,内总其德,钳阴阳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终身为悲人。
——《淮南子·精神训》
明明很想看,可因为于礼不合而不敢看;明明很想做,可因为于礼不合而不敢做。从待人接物到坐卧饮食,凡事都用礼来约束自己。这样做固然是一个修身法门,但是在《淮南子》看来,这样的人“终身为悲人”。孔子见了容貌艳丽而名声不佳的南子。子路知道此事以后,大为不悦。孔子矢口否认,说自己要是有什么坏心思,“天厌之!天厌之!”《论语·雍也》。若从《淮南子》的立场来看,孔子急于否认的正是“目虽欲之,禁之以度”的东西。类似地,颜回过世这件事,对孔子打击很大(“子恸矣”),以至于孔子有“天丧予!天丧予!”的感叹。尽管如此,孔子仍旧谨守礼制,说“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论语·先进》)。在《淮南子》看来,这都是在压迫真性情。可是,情感哪里是可以轻易用人力控制的呢?“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乐,而闭其所乐。是犹决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淮南子·精神训》)人的情感好比江河之水。源头既然已开,就只好顺势疏导,而不可以使用蛮力去堵塞。《淮南子》进而举证说,颜回、子路、子夏、冉有都是孔门高徒,可是全都没有得到善终:颜回十八而卒,子路在卫国被剁成肉泥,子夏双目失明,冉有则患上了不能见人的恶疾。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这些儒门弟子“迫性拂情”“不得其和”。且不说《淮南子》的举证能否成立以及对于儒家的判断是否失当,如何认识和对待自身情感,的确是一个有价值的问题。
在家庭教育环境下,家长常常给孩子立定太多的规矩、榜样。在小孩子的判断力还不健全的时候,就已经堆积了大量成见。结果,在很多问题上,他们表现出了不必要的拘束。有的孩子明明爱吃糖,可是在人前就是要表现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非得在人后偷偷吃。吃不吃糖,总归不是一件急事和大事。不过,这样的小事也能反映出这个孩子不敢在人前表现真性情的特点。他心里可能早就有了一杆秤,认为爱吃糖不够懂事。家长教孩子少吃糖甚至不吃糖,本是为了防止龋齿之类的问题,是为了孩子好。可是,如果一个孩子在大人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吃,吃完又不敢去清理口腔,那大人的教导岂不是恰恰事与愿违?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孩子大大方方、想吃就吃,吃完记得清理口腔就好。“终身为悲人”的命题告诉我们,总是压抑孩子的真实情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过分地压抑,孩子们反而容易对一些东西表现出不恰当的贪欲。进而言之,一个孩子如果自小就违逆自己的情感,不关注自己的真实感受,时时处处修饰自己,那么他的心理健康水平也是非常令人担忧的。今日教育界关注的情感学习议题,针对的就是那种无法妥善认识、接纳自身情感的问题。这个问题,在今日中小学生乃至大学生身上都不罕见。开始关注自己的感受,学会信赖和面对自己的感受,是儿童学习自我保护的重要一课。这是《淮南子》中非常具有前瞻性的一个立场。更进一步,仅仅是发出禁令,往往不是什么好的教育方法。举例说,孩子爱玩手机,仅仅是禁止能有什么用?想玩的孩子还是想玩。想玩的心没有变,问题就没有真正解决。“愉而不伪”“素而不饰”(《淮南子·本经训》),是人之初始就具备的天赋。家长要谨防自家孩子丧失这样的天赋。
夫鸿鹄之未孚于卵也,一指蔑之,则靡而无形矣;及至其筋骨之已就,而羽翮之既成也,则奋翼挥䎚,凌乎浮云,背负青天,膺摩赤霄,翱翔乎忽荒之上,析惕乎虹霓之间。虽有劲弩利矰微缴,蒲且子之巧,亦弗能加也。江水之始出于岷山也,可褰衣而越也,及至乎下洞庭,骛石城,经丹徒,起波涛,舟杭一日不能济也。
——《淮南子·人间训》
就算是鸿鹄这样的大鸟,在其尚未出生以前,也能轻易伤其性命;待到其羽翼丰满,就算有高超的射术,并假以兵器之利,也往往对其无可奈何。类似的,就算宽广如长江,其源头部位也只不过一条窄窄的溪水。这两桩事实,共同说明了一个道理:凡事在初始时,都比较容易干预。既然在源头部分更容易干预,那么一个自然的推论就是,问题要及早发现、及早干预,最好能消灭于无形。“良医者,常治无病之病,故无病;圣人者,常治无患之患,故无患也。”①从这段引文可以窥见《淮南子》与黄帝思想的联系:“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兵,不亦晚乎?”(《黄帝内经·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篇》)(姚春鹏译注:《黄帝内经》,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2 页。)(《淮南子·说山训》)可惜的是,在问题刚刚发生时,普通人恰恰容易忽略它;非要等问题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人们才会看到问题的严重程度。此时,问题已然开始棘手,解决问题的难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患至而后忧之,是犹病者已惓而索良医也。虽有扁鹊、俞跗之巧,犹不能生也。”(《淮南子·人间训》)等到病入膏肓才开始寻医索药,就算是扁鹊、俞跗那样的名医圣手也无可奈何。我们平常所说的“一叶知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②“尝一脔肉,知一镬之味;悬羽与炭,而知燥湿之气;以小明大。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以近论远。”(《淮南子·说山训》)“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漏;百寻之屋,以突隙之烟焚。”(《淮南子·人间训》)这些《淮南子》里的成语,表达的都是同样的道理。实际上,《老子》所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强调的就是这种顺势而为,而并非真的无为:从成事的一面来说,要从细处入手;从预防的一面来说,也要从细微处着眼。“人皆务于救患之备,而莫能知使患无生。”(《淮南子·人间训》)聪明人不能只是忙于解决问题,而要防患于未然。
在家庭教育中,最常见的一种提问方式是:“我的孩子如此这般,请问我该怎么办?”这种对“怎么办”的渴望,是可以理解的:让人头疼的事情就在眼前,哪还有闲情逸致追根求源?可是,这种提问方式恰恰掩盖了这样一个事实:眼前的问题,源头并不在眼前。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式的速效方案,在家庭教育中往往不得要领。上引《淮南子》中的这段话告诉我们,问题总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并且解决问题的黄金时机就在问题刚刚露出苗头的时候。也许有人会说,这道理固然没错,可是之所以家长难当,不就是因为这样的“苗头”难以发现吗?其实不是这样的。很多时候,我们明知不对,可又因为为时尚早,觉得一切都还不要紧。举例来说,有的孩子爱出风头,凡事都要显摆自己;有的孩子霸道,自己理亏就用强;有的孩子看着好好的,可是几乎从不和家长交流。所有这些,都是眼前看着没什么,长远来看会出问题的状况。家长并不是看不到,只是眼下不当回事。如果读了《淮南子》这段话,家长就不会直接问怎么办,而要想一想自家孩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和家长说话的。“事之成败,必由小生。”(《淮南子·说山训》)解决问题的过程,也遵循同样的原理。当亲子间已经不再和谐,再寄希望于某个教育秘诀,期待有一个法宝可以一剂而愈,这是幻想。在解决家庭教育问题上,适当的预期是那种长期、一贯的努力。
屈寸而伸尺,圣人为之;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周公有杀弟之累,齐桓有争国之名;然而周公以义补缺,桓公以功灭丑,而皆为贤。今以人之小过,掩其大美,则天下无圣王贤相矣。故目中有疵,不害于视,不可灼也;喉中有病,无害于息,不可凿也。河上之邱冢,不可胜数,犹之为易也;水激兴波,高下相临,差以寻常,犹之为平。
——《淮南子·氾论训》
大义无亏,小节上不妨有所伸缩。这样做,人行事时才不会那么僵硬,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和人碰得头破血流的模样。上面这段话,以周公和齐桓公为例来说明这个道理:二人都做过可为人诟病之事,可是周公最终守住了大义,齐桓公则以功业掩盖了自己的过往。人们终归不会因为二人此前的过错就否定他们。这段引文中的“目中有疵”“喉中有病”之类,都是些无伤大雅的毛病。既然整体上看并没有妨碍,就大可无视它们。这就是“小恶不足妨大美”(《淮南子·氾论训》)。最后一句话可以认为是概括和引申:如果领导者只关注属下的言行,期待属下周到殷勤,反而忽视他们实际的工作成绩,这就是在舍本逐末。《淮南子·道应训》中引用了《吕氏春秋》中宁戚(即《淮南子》中的宁越)干齐桓公的故事,表达了同一个道理①“宁戚欲干齐桓公,穷困无以自进,于是为商旅将任车以至齐,暮宿于郭门之外。桓公郊迎客,夜开门,辟任车,爝火甚盛,从者甚众。宁戚饭牛居车下,望桓公而悲,击牛角疾歌。桓公闻之,抚其仆之手曰:‘异哉!之歌者非常人也!’命后车载之。桓公反,至,从者以请。桓公赐之衣冠,将见之。宁戚见,说桓公以治境内。明日复见,说桓公以为天下。桓公大说,将任之。群臣争之曰:‘客,卫人也。卫之去齐不远,君不若使人问之,而固贤者也,用之未晚也。’桓公曰:‘不然。问之,患其有小恶。以人之小恶,亡人之大美,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已。’凡听必有以矣。今听而不复问,合其所以也。且人固难全,权而用其长者。当举也。桓公得之矣。”(《吕氏春秋·离俗览第七·举难》)(陆玖译注:《吕氏春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宁越是春秋时卫人,齐桓公任其为上卿。齐桓公在任用宁越以前,身边的臣子都来劝谏,建议齐桓公派人到宁越故乡走访一二,以便更准确地了解宁越的为人。齐桓公回答说:“不然。问之,患其有小恶也。以人之小恶而忘人之大美,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既然认准了宁越非比常人,就不要介意宁越可能有的那些小毛病。这种用人上的包容之道,和上面这段话中的“小枉而大直”遵从同一个道理。《淮南子·氾论训》中记载了两个相反的案例。正向的例子是曹刿,他曾经三战不胜,但是“不羞其败,耻死而无功”,最终得以战胜齐军,一雪前耻。(“一鼓作气”这个成语就来自曹刿此战。)反向的例子是季襄和陈仲子。二人“不食乱世之食”,结果生生把自己饿死了,这就被认为是“小节伸而大略屈”。
在家庭教育中,常有一种“别人家孩子”的错觉。因为距离更亲近,我们看自家孩子,更容易看到细节;看别人家的孩子,更容易得到整体判断。更何况,家庭教育中需要家长督促的部分又实在有点多,结果家长面对自家孩子很容易不淡定。一面劳心劳力,一面又不容易得到孩子的欢心。《淮南子·缪称训》上说“水浊者鱼噞”,又说“急辔数策者,非千里之御也”。养鱼的人,不能总去搅和水;远行的人,不能总是鞭打马儿。对于自家孩子的教养问题,是不是也是如此呢?如果家长总在孩子耳边念叨,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读《淮南子》,可以得出一条一以贯之的建议:凡事从大处着眼,只要孩子整体发展仍处于健康良性的轨道上,细节问题可以不必那么介意。举例来说,对初学写作的孩子来说,如果一开始就高标准、严要求,跟他说这也不对、那也不好,我想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教法。只要孩子爱写,喜欢用文字的方式来表达自己,那就是在一个正确的方向上。至于遣词造句、布局谋篇,大可以等以后再说。类似地,书写、阅读也是如此。有一个孩子,到了四年级还要在读书时查字典,因为家长告诉他遇到拦路虎不能轻易放过去。家长的建议对不对呢?也许不好说不对,不过总归不是我欣赏的。遇到生字就查字典,这样读书还会有趣味吗?《淮南子》告诉我们,只要爱读,就尽可以读下去。爱读书的孩子,就算不查字典,字词最终也不会是问题。《淮南子·氾论训》上说:“夫人之情,莫不有所短。诚其大略是也,虽有小过,不足以为累。”家长如果能以这样的眼光看待自家孩子,大人孩子都会轻松许多。
故愚者有所修,智者有所不足。柱不可以摘齿,筐不可以持屋,马不可以服重,牛不可以追速,铅不可以为刀,铜不可以为弩,铁不可以为舟,木不可以为釜。各用之于其所适,施之于其所宜,即万物一齐,而无由相过。夫明镜便于照形,其于以函食,不如箪;牺牛粹毛,宜于庙牲,其于以致雨,不若黑蜧。由此观之,物无贵贱。因其所贵而贵之,物无不贵也;因其所贱而贱之,物无不贱也。
——《淮南子·齐俗训》
《论语·季氏》区分了四类人:“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论语·雍也》进而明确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论语·阳货》有另一段文字可作为补充:“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概括来看,上智(生而知之)、下愚(困而不学)都不是教育的对象,唯有学而知之(孔子本人就是一例)、困而学之者,才是教育的适宜对象。也正因为如此,整部《论语》是以《学而》篇为首的。人有才具差异,这一点《淮南子》是认同的。但是,《淮南子》并不认为这种才具差异等同于高下之分。这是《淮南子》与《论语》在人才分类观上的重大差异。首先,上面这段引文中的一系列比喻,都在表达同一个观念:巨木虽大,不适宜剔牙;簪子虽精美,不适宜为栋梁;马不适宜负重,牛不适宜奔驰;其他如铅、铜、铁、木,均各有其适用之处,也都有其不适用之处。这些比喻,意在表明人的才具高低并非关键,关键在于能否得其所。“天下之物,莫凶于鸡毒,然而良医橐而藏之,有所用也。”(《淮南子·主术训》)①书中还有其他类似的例子,比如:“物莫无所不用,天雄、乌喙,药之凶毒也,良医以活人;侏儒瞽师,人之困慰者也,人主以备乐。是故圣人制其剟,材无所不用矣。”(《淮南子·缪称训》)这里的“无所不用”和《庄子》里的“无用之用”不是一回事。看起来最没用的东西,只要放到适合的地方,就能发挥其效用。这是从正面来说的。从反面来说,“以斧劗毛,以刀抵木”(用斧子剃毛发、用小刀伐巨木),就是没有用对地方,结果才具发挥不出来的情况。《淮南子·泰族训》把天下人才区分为英、俊、豪、杰四大类:“智过万人者谓之英,千人者谓之俊,百人者谓之豪,十人者谓之杰。”但是,在这种人才分类观的背后,是更深层次的人才平等观:无论是英俊还是豪杰,都要各得其所才能发挥作用;否则,才具再高也未必能建功立业。所谓“愚者有所修,智者有所不足”就是这个意思。这种人才分类观与《论语》中那种对才具高下的强调是十分不同的。这也是《淮南子》总体来看更近于道家,而并非儒家的一个原因。
在家庭教育中,家长容易出现两个“看不见”:第一是看不见孩子的资质差异。遗传和环境是儿童发展的两大要素。教育至多是环境因素中的一部分。我们都期待自己的孩子有着非比寻常的天分。可是,这种期待往往是出于善良意愿,大部分家长终归要接受自己孩子只是一个平凡人的事实,小部分家长最终甚至不得不承认自己孩子的确要笨一点。自己的孩子有更大概率不是天才,这是很多人当了很久家长以后才能有的领悟。《淮南子》告诉我们,这并不意外。人群内部的才具差异,从来都是如此。不过,《淮南子》完全不消极,反而可以继续给家长提供一点安慰和建议。这就不得不提到家长容易出现的第二个“看不见”了:看不见决定孩子前途的绝不仅仅是个人资质。《淮南子》告诉我们,重点不在于个人才具的高下,而在于找到适合自己发光的地方。生性淳朴的孩子,未必会比那些心生九窍的孩子过得差;反过来也是如此。如此来看,家长也许就会多一分放松、少一分紧张,在教养孩子的问题上少一分执拗。当然,这种从容并不意味着放弃努力。恰恰相反,“各得其所”也是要有所得的。真正要反对的,是不正视其才具基础的那种不切实际的努力。要相信,世上不存在一种绝对占优的性格,找不到一种绝对成功的人生模板。基于《淮南子》的这种建议,我们就更能看到眼前的孩子,而不是一个我们心里想要的孩子。
《老子》使用“有”和“无”这对概念,搭建了一个以“道”来统御一切的完整世界观。这同样适用于《淮南子》。首先,“域中有四大”:四大分别指“人(王)”“地”“天”“道”,四大是“有”。其次,“有生于无”。位于四大顶端的“道”是“有”,生于“自然”这个“无”。(《淮南子·天文训》有“道始于虚廓”的表达。)“自然”已经是“无”,就此终结了追问的链条。在这里,“自然”扮演了一个必要的理论空位,它本身无法被定义,但是又必须用到。《老子》被称作《道德经》,河上公把它划分为“道经”和“德经”两个部分。不过,在《老子》的世界观中,“道”和“德”只是一层规范性联系。“人”与“地”“天”并列,三者统称万物;万物皆法“道”,“道”法“自然”。其中,“天”“地”与“道”的关系始终一贯,“人”与“道”的关系则尚未确定。不过,正因为“天”“地”始终合乎“道”,人才要去效法。在这个世界观中,人的作用被极大地压缩了。人可能合乎“道”,从而有“德”;也可能因大道废弛,而失“德”。不过,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左右“道”,反而无时无刻不被“道”所左右。《淮南子》继承了《老子》这一世界观,首篇即为《原道训》。“夫释大道而任小数,无以异于使蟹捕鼠,蟾蜍捕蚤,不足以禁奸塞邪,乱乃逾滋。”这是在告诫人们,凡事不能舍本逐末。如果一味用强,以为自己很有点小聪明,就可以罔顾事实、无视规律,结果必定会遭遇挫折。通篇读下来,《淮南子》中反复强调的正是“道”这个主题。这样看来,人在“道”面前,岂不是完全被动的了吗?
《老子》中有“势成之”这一表达,这是对“道”这个主题的演绎,给人提供了主动选择的空间。“势成之”代表了一种有自知之明的、去人类中心化的立场:人可以通过审时度势有所作为。这里的“势”,明面的意思是各种主观和客观条件的组合,暗含的意思是有智慧的人,总会实事求是,动静举止都符合客观规律。《韩非子·难势》有一段话:“慎子曰: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蚓蚁同矣,则失其所乘也。”[3]这里的“慎子”指的是《庄子》中的慎到。《庄子·天下》对慎到的评论是:“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评价他呢?《韩非子·难势》的反驳给出了答案:慎到以为任何人只要得了势,都可以飞龙在天。反驳者却认为,得势固然重要,能够乘势而为的人也很重要。能够顺势而为,是道家的积极有为之处。只不过道家的“人”往往是老子那种“隐君子”[4],所以才不会专门去强调人的因素。但是,讲“势成之”,总归会讲到人。而道家的“人”是智慧的,其智慧会用来认识“道”,而不会妄自尊大地用自己的一点智谋来替代“道”。“汤、武,圣主也,而不能与越人乘干舟而浮于江湖;伊尹,贤相也,而不能与胡人骑騵马而服騊駼;孔、墨博通,而不能与山居者入榛薄险阻也。”(《淮南子·主术训》)道家在解读这些古代贤人时,没有强调他们的个人才能,而是强调他们的顺势而为。敬畏客观规律,并且打算以全部聪明才智去发现和顺从这些规律,这是道家与儒家的一大不同点。从儿童教育的角度读《淮南子》,得到的相关启示都与此有关。
从顺势而为这个命题出发,《淮南子》的上述教育智慧是可以连贯起来的:尊重、鼓励孩子的自然情感,这是一种顺势而为;见微知著,及早干预问题,这是一种顺势而为;从大处着眼,重视整体走向,这是一种顺势而为;正视孩子的天赋,实事求是做出努力,这同样是一种顺势而为。《淮南子》告诉家长,不要固执于自己的主张和想象,而要实事求是、遵循客观规律去教育孩子。《淮南子·时则训》花了大量笔墨,描绘有德天子在各个时节不可以做什么、可以做什么,比如什么时候禁止伐木、什么时候禁止捕杀母兽、什么时候可以筑城、什么时候适宜决狱,等等。这些文字,不仅可以从现代自然科学的角度来阅读,也完全可以把它们与“势”这个概念结合起来看。有别于儒家的“礼”,道家的“道”并非一套人们共同遵守的规则,“道”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各就其势,不敢更为”(《淮南子·说山训》),也就是这里所说的顺势而为,才是妥当的立场。“善御者不忘其马,善射者不忘其弩,善为人上者不忘其下。诚能爱而利之,天下可从也。弗爱弗利,亲子叛父。”(《淮南子·缪称训》)今天,不爱自己孩子的家长怕是不多。可是为什么“亲子叛父”的事情并不罕见呢?原因仍在于“道”与“势”。如果不能敬畏“道”从而顺从“势”,就算下定决心要好好爱自家孩子,也未必就真的在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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