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3
俞佳铖
好的爱情就是这样,无论青春年少还是白发苍苍,在彼此眼里,永远互相依靠、互相宠爱。
早上9点,若你路过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门口,准能看到一对老夫妻的身影。老奶奶挽着老爷爷的胳膊,齐齐走过保卫处,准时开启新一天的工作。
费梁和叶昌媛夫妇是我国两栖动物学泰斗。年过八旬,退休多载,他们仍坚守岗位,《中国两栖动物图鉴(野外版)》最后的校对工作正在进行中,他们的忙碌,无冬无夏。
相依相伴半个多世纪,费梁和叶昌媛的婚姻里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甜言蜜语,甚至没互送过礼物,但他们的相濡以沫,让我们看到了“神仙眷侣”的模样。若问世上最浪漫的事是哪一樁?当数他和她的名字并列出现在科学专著上。
科学家对爱情的“专业”解答
2020年9月19日,费梁和叶昌媛应邀出席全国科普日活动。费梁以自己和老伴的科学故事,激励年轻人积极投身祖国的科学事业。他说:“如今以基因、DNA技术为主导的现代生物学为两栖动物学提供了更多科研手段,分子生物学技术已融入传统学科,科学研究前沿在不断推进,科学家也要不断学习。”
常有年轻后辈问他俩:什么是爱情?
84岁的费梁笑着,给出一个“专业性”答案:“我曾做过一次关于青蛙之间交流的实验:先把雄蛙的声音录下,抓住雌蛙后,再播放出雄蛙的声音,雌蛙听到立马作出反应,甚至跳到了喇叭上,这是动物之间的爱情。人世间的伴侣也一样:走到一起,是基于共同的语言,有着相通的心意。”
费梁和老伴叶昌媛就是这样一对心意相通的夫妻,奋斗数十年,转眼到了退休的年纪,费梁和叶昌媛都没有离开岗位,每天早上,他们会手挽手,到单位工作。平日里一人独行时,费梁腿脚利索,大步流星,但因为老伴早些年身体不好,做了手术,和她一起走路时,他会跟着对方的节奏,慢步缓行。
在生物所东侧办公楼二楼的办公室内,两张书桌,两台电脑,两台显微镜,两个书柜,两位老人对向而坐,身后是堆积成山的资料和书籍。除了交流工作,他们很少说话,笔尖摩擦纸张,沙沙作响;玻片来回移动,清脆悦耳。
老夫妇俩工作起来忘我投入,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有一次,他们差点忘记了过年,直到除夕前夜,儿子打电话来问:“爸妈,今年大年三十怎么过?”他们才恍然大悟。
多年来,费梁和叶昌媛并肩奋战,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科研奇迹,他们共同发表190篇论文,出版近30部专著,获得9个国家、科学院及省部级奖项。
2015年1月,夫妻俩获国家自然科学奖二等奖,前往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那天,叶昌媛精心给自己和老伴挑选了服装,老伴穿深灰色西装搭红色领带,她穿米白色西装内搭红色毛衣,还去修剪了灰白的齐耳短发,看上去既喜气又庄重。
“这不是情侣装嘛,我们也时髦一回。”费梁特别高兴,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人民大会堂。叶昌媛看着老伴的背影,仿佛回到了20多岁的青春年华。
年轻时,费梁和叶昌媛都就读于四川农业大学,毕业后又同时进入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工作。学生时代,他们只是听过对方的名字,并没什么交集。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1961年,费梁进入研究所工作的那天中午,叶昌媛正和同事们在食堂打饭,“我很开心,觉得我们研究队伍的力量又增加了。”她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费梁的情景,他穿着白色衬衫,模样清瘦,低头回眸间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息。
吃完饭,一群年轻人去成都的走马街、春熙路逛了逛。费梁和叶昌媛是校友,很快就熟了起来。
“我听老师说,你的成绩是最好的,画标本图案既认真又仔细,老师经常表扬你,让我们向你学习呢。”听了叶昌媛的夸奖,不善言辞的费梁脸红到脖子根。
不久后,他们又被派到四川大学华西医学中心协助前辈教授完成工作,当年条件艰苦,研究所买了3头奶牛想改善大家的饮食。单位把饲养奶牛的任务交给叶昌媛,因为没有饲料槽,奶牛不肯吃东西,产奶量很少,叶昌媛就用自己的脸盆盛饲料。闹脾气的奶牛终于产奶了,费梁至今仍记得牛奶稀饭的味道,醇香软糯,回味无穷。
一天傍晚,费梁去食堂的路上正巧看到叶昌媛在喂奶牛,奶牛的舌头把她脸盆上的搪瓷都舔掉了。他挺感慨:“小叶很善良,是个无私的好女孩。”他对这个女孩的爱慕之情越来越浓。
爱你,就跟你一同翻山越岭
那个年代,我国两栖动物系统学的研究刚起步,比国外迟了近百年,我国既没有标本馆藏,也没有完整的两栖动物志,基本上是一片空白。费梁和叶昌媛有一个共同的志向:我们国家的资源,应该由我们自己搞清楚,一定要尽快填补科研空白。
志同道合的两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1962年,研究所组织两支队伍去四川省雅安市天全县的二郎山做野外科考。费梁和叶昌媛分别被分到了小型兽类考察队和两栖爬行类考察队,一个在西坡,一个在东坡。从西到东翻越整个山头,要坐3个多小时的车。
见不到面,他们就写信交流,请当地的养路工人顺便捎给对方。展开信纸,费梁的“唠叨”跃然纸上:“你要注意山中的大型野兽,如果下河,上岸后一定要先想办法把衣服和裤子晾干,不然湿气会伤身体的。”
费梁负责小型兽的标本采集,但如果看到特殊的蛇类或者蛙类,也会帮叶昌媛捎点儿标本回去。实在想念时,他偶尔会趁工作间隙,搭养路工人的车去山的那头和叶昌媛见面。那个年代的爱情,含蓄而真挚,他们坐在一起,聊学术、聊工作,眼睛里有远山,也有彼此。
20世纪60年代初,他们在单位领导的主持下,举办了简单的婚礼。1964年,叶昌媛怀孕了,她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室内,负责整理费梁从野外采集来的标本。
男主外女主内的工作模式,培养了两人的高度默契。每年3月至8月是野外科考的最佳时间,叶昌媛知道,丈夫每次出差的时间在一个月至半年,归期难定。山里气候多变,她除了给丈夫准备采集网、标本箱、布袋和草鞋、筒靴、药品等,还会装上一些厚衣服。
1969年春天,费梁前往云南昆明出差,当时女儿已上幼儿园,儿子还不满一周岁。“我这次出门可能会久一点,家里全靠你了。”带着对妻儿的不舍,他出了门。
当时,夫妻俩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次分别,竟长达4年之久。每年春节,费梁还是会匆匆忙忙赶回家过年,看到丈夫只带回一堆工作资料,没有一件行李,叶昌媛知道,这次又只是临时回来,马上就又要走的。
那些年,两人的工资加起来刚过百元,要养家,又要抚养两个孩子,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异常艰难。
“孩子长身体需要营养,但我们附近买不到荤腥,要去很远的一个集市,才能找到一些鸡蛋。”回忆当年,叶昌媛感慨万千,她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分身乏术,好不容易出去采购一趟,两个孩子才能吃上几顿鸡蛋,但只能两人分吃一个。
一两年下来,叶昌媛的身体出现问题,心脏经常不舒服。一天深夜,她好不容易哄两个孩子入睡,倒了一杯热水在书桌前坐下,刚开始工作,突然感觉心口难受,她摸索着躺到床上,无助和恐惧顿时袭来,眼泪瞬间决堤。
迷迷糊糊半个小时后,叶昌媛感觉好些了,重新坐到书桌前,内心五味杂陈,决定给丈夫写信:“我已经支持不住了,心脏有问题。回不回来,解决我们的问题,你看着办。”
费梁至今还保存着这封信,泛黄的信纸,承载着他对妻子、对家庭的愧疚之情:“我们结婚几十年,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我‘抱怨。她善解人意,志向远大,一直很体谅我的工作。那时读完信,我确实被吓到了,但心里清楚,她肯定是真的支撑不下去了,才会‘放狠话。”
火速请假、星夜兼程,费梁打开家门已是晚上9点多,来不及看看孩子们,他拉起妻子直奔医院。叶昌媛还没缓过神来:“这么晚了,明天再去吧。”费梁不愿意等:“挂急诊,越早看越好,我不放心。”
之后的一个月,费梁一直陪伴在妻儿身边,所幸叶昌媛的病无大碍,休息一段时间多加调养就行。夫妻俩商量了几套方案,最终决定把儿子放到爷爷奶奶家抚养,女儿带到昆明,在当地读幼儿园。
虽然舍不得和一双儿女分开,但叶昌媛知道,暂时的分开是为了长久的相聚,血浓于水,无论山高路远,亲情永远不会缺席。
最浪漫的事莫过于一起工作
1972年,费梁顺利完成任务,一家四口终于团聚。孩子们逐渐长大,夫妻俩更能省下心来,把精力投入工作中。
费梁和叶昌媛经常会一起去野外科考,条件艰苦,但他们很享受那样的时光。白天熟悉环境,晚上捕捉动物,处理好标本才能睡觉,通常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两人携手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他们在瀑布后面的石头缝里摸湍蛙,险些被水冲走;在四川南江县的山沟里,遇上泥石流险象环生;在海南的水草里,被蚂蟥叮得血流不止……
费梁身手敏捷,一旦发现新物种,跃身一扑就能捉到。叶昌媛记忆力好,能根据丈夫抓到的新物种,迅速在脑海中搜寻到相关的标本资料,那时的两栖动物学界里,没有比他们更默契的好拍档。
结婚多年,费梁和叶昌媛一直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即使后来条件好些了,他们还是秉承一贯的节俭作风。两人很少过节,更少吃喝享乐,他们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科研有关。
叶昌媛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看着丈夫成功解剖出一个标本,画出清晰的骨骼图。两栖动物的体格一般都很小,有的青蛙只有拇指大小,骨骼比大头针还细,观察和剖析都很费神,一不留神就可能前功尽弃。看着丈夫工作,叶昌媛有时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旦成功,她会情不自禁地拍起手:“祝贺你,祝贺你!”
耐心如她,也有烦躁的时候,当看到骨骼脉络不清晰的标本时,叶昌媛难免气上心头,费梁就会沏茶给她喝,劝她:“休息下,不急不急,明天再做。”
好的爱情就是这样,无论青春年少还是白发苍苍,在彼此眼里,永远可以相互依靠。
1973年至1992年,20年时间,《中国两栖动物志》的编写工作终于完成。叶昌媛很兴奋:“我们怎么庆祝一下?”费梁想了一圈,提议说:“我带你去野外科考,既能看风景,又能工作。”科学家夫妇的“庆祝”形式就是这么特别,说好了看风景,结果老两口到了野外,又忘我地投入工作中。
1996年冬天,当时60岁的费梁熬夜工作,连续两天不眠不休,突然感觉眼前冒出几道不正常的闪光,看所有物体都带有云雾状黑影,几乎失明。经医生检查,他是因为用眼过度,视网膜突然脱落。
费梁长期在双目解剖镜下操作,相当于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对眼睛损伤很大。住院半个月,在叶昌媛的细心照料下,他的眼睛终于保住了。然而,刚修复好视网膜,费梁就迫不及待地出院,继续工作。
“你还要不要这双眼睛了,医生说了,再出现这种情况,会很危险。”叶昌媛见劝说没用,便只能充当起闹钟的角色,每隔一小时,就督促老伴休息一会儿。
2019年,成都生物研究所和俄罗斯科学院动物研究所联合推进“一带一路”欧亚国家(地区)两栖爬行动物多样性与保护的合作研究,推动沿路区域经济社会的绿色发展。费梁和叶昌媛在完成自己工作的同时,尽量抽时间指导和帮助年轻后辈,让他们在科研道路上少走弯路。这对老夫妻以实际行动鼓励大家:科学家退休的只是职务,科学研究是一生的事业。
在夫妻俩眼中,最浪漫的事莫过于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他们已于2020年年底前结束《中国两栖动物图鉴(野外版)》的校对工作,接下来将携手完成《中国两棲动物》英文版(第二卷),合作模式依然是费梁负责统筹,画骨骼图,叶昌媛则收集资料,编写文字。
工作上的默契搭档,生活中的亲密伴侣,费梁和叶昌媛携手走过半个多世纪,曾有人问:科学家的爱情和普通人的爱情有什么区别?
叶昌媛笑了笑,说:“总体来说不应该有区别,但我们有共同事业,有共同的梦想。神仙爱情也终归柴米油盐,长久的爱情关键要内心真诚,相互扶持和担待,才能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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