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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回答1999

时间:2024-05-13

叶无双

这是一个少女对一个她所尊崇的人,所能做的一切了。

大排档的相认戏码

同学们使劲招手,森妮只好放下筷子,转过身对着镜头伸出剪刀手,嘟起嘴。

这晚是高中同学聚会。很多是18年没见的人,再次见到彼此,大家都只是傻笑和寒暄,以及喝喝喝。聚会是在小镇一家露天大排档里,店家把光管拉出帐篷顶,勉强能够照明。几个女生要合照,只好转过身迎着光,才让均已年过三十略带松弛的皮肤显得光洁、鲜有岁月痕迹。

各种姿势和各种表情扰攘一番,同学们满意收货,森妮放下剪刀手,发现她们的装可爱已经引来了周围不少趿拉着拖鞋满脸横肉的男人的目光。

正喝着茶,旁边的同学扯扯森妮的袖子:“陆老师,咱们高中的班主任,你见到了吗?在我们后面,喏,那个。”

顺着目光,穿过带着油烟味的缭绕空气,森妮看到一个瘦瘦的穿土黄色衬衣的中年男子侧着头跟他的伙伴谈话,说得入神处,他伸出手,用弯曲的食指和中指敲敲油淋淋的桌子。“去吧,跟老师打声招呼!”森妮没有发愣的机会,就被同学拉了起来。站起身时,同学还不忘把面前的茶杯塞在她的手里。

一出相认的戏码在大排档里上演。同学们轮番问陆老师:“你还记得我是谁吗”,陆老师仅仅认出了两三个如今在小镇发展的人。被高大的同学们簇拥着的陆书遥,举着酒杯“哦哦,哈哈”地客套回应。

当站在最后的森妮被大伙推上前时,森妮露出她浅浅的酒窝,问:“陆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森妮这才发现,小时候觉得高大挺拔的陆老师,此刻只比自己略高小半头。

陆书遥的目光落在身材高挑、温婉斯文的森妮身上时,眼睛一亮。那种感觉如此熟悉,当年刚毕业就来学校教书的陆书遥站在森妮班级的门前时,她也是目光所落之处,遍地开花。

跟着大伙举起杯敬陆老师时,森妮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微微颤抖了。

恰同学少年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怅……”

次日早晨,森妮在楼上小侄子的背书声中醒来。她倚在窗边,发了一会儿呆。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森妮默默在心底帮小侄子接了下去。窗外是后院,种了几棵兰花,青绿的叶子,在晨风中默默飘摇。只会伺弄鸡鸭鹅的奶奶并不懂打理森妮种下的花卉,据说那几棵兰花从没开过。

森妮喜欢兰花。如果非要寻根问底,那就是因为陆书遥爱兰。陆书遥曾说,“长绿斗严寒,含笑度盛夏”的兰花枝叶典雅,花朵幽香清新,向来被看作品德高洁的象征。

那一年陆书遥刚从师范大学毕业,一脸倔强的正气,在课堂上跟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说江山与民族大义,听得一群孩子热血沸腾。当年的森妮跟其他同学有些许不同,其他同学光是听,听时无比激昂,听完叽叽喳喳讨论一番就算,几乎完全忘掉每一节课后陆书遥布置的语文课堂练习。

1999年,某某中学三(2)班的班级成绩不咋的,就像学校其他老师暗地里说的,“那位新来的陆老师也太那个了,放着好好的课本知识不教,净说些没用的东西,唉,毕竟是年轻。”森妮总是安静地坐在靠近窗边的第四张课桌,用始终全年级第一名的语文成绩维持着陆书遥脸上自信的笑容。

森妮不仅一笔一画地完成所有作业,还把陆书遥提过的所有诗词都用小本子抄了下來。将陆书遥说过的话熟记于心,不敢直视他的目光,而是羞赧地对着窗外笑,这是一个少女对一个她所尊崇的人,所能做的一切了。

烂俗小说里的情节

自从大排档那晚“相认”后,森妮把陆书遥的朋友圈都看了一遍。陆书遥同样也把森妮的朋友圈翻遍了。他还不小心在森妮2014年的某张图片下点了赞。

让森妮不发现都不行。一种被重视的熟悉感觉回归。踌躇片刻,还是她开的声。她决心在微信里打破只有一来一往两个微笑表情的僵局,在某个清晨问:“陆老师,这些年您还好吗?”

森妮很期待他的答案。其实毕业后,陆书遥这些年里的际遇,森妮从其他同学那里知道了大概。教学风格跟传统教学方式不同的陆书遥一直不受领导待见,不久就被下放到村里的小学,辗转几处,后来还不知怎么牵扯到一桩桃色事件,虽然没被开除,但最后畏于人言,自动离职。离开学校后,他先后开过农药店和面包店,搞过装修工程,现在本地一家工厂做会计。他的妻子是厂里的一位女工,他们一起养育了3个孩子。

就是所有烂俗小说里的情节,一个有理想的知识分子命途多舛的折翼故事,令人徒留唏嘘的故事。而森妮,高中毕业后随父母工作调动去了一座遥远的城市。她认识了新的小伙伴,有了更疼爱她的老师,在一个优雅的环境里一帆风顺地长大与工作。她很少回小镇,每次回来都行色匆匆。小镇的人和事,渐渐与她远离。

好久,陆书遥回复:“嗯,很好。你呢?”森妮也回复:“我也挺好。”

放下手机,森妮有点儿感慨,今天我和他终于能站在平等的天平里,像朋友一般聊天了。

这样的感觉,不是年少的她托着腮看着窗外滴水的大红花时,所强烈渴望的吗?不是在那个遥远的城市,当她和小伙伴们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穿过马路时,奔跑在柔软的塑胶跑道时,所寄望的吗?

手机再次振动。陆书遥问她什么时候离开小镇,有没有时间一起出来喝点儿东西。

咖啡与冰红茶

40岁的陆书遥,眼睛依然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眼角却有了皱纹。一笑,在薄薄的嘴唇牵扯下,当年浅浅的酒窝变得更深。他靠在餐厅舒适的座椅上,双手向两边撑开,跷起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看着森妮笑。

森妮34岁,正是一个女人绽放的最好时刻。她的笑容带着自信与淡定,举止优雅,与高挑成熟的身材配合得刚刚好。

森妮被陆书遥盯得不太自然。她喝了一口咖啡,笑着问:“我脸上有东西吗?”“没有,就是觉得当年的丫头长大了,刚刚好。”陆书遥收回目光,也喝了一口冰红茶。

陆书遥跟记忆中有点儿相同,又有点儿不同。森妮再度提起当年的诗词,他淡淡一句“忘了”一带而过。也许吧,一个在太平盛世历尽生活苦涩的中年男人,难道还应该整天把国家兴亡挂在嘴边?

后来话题转移到学校的芭蕉叶与大红花上。小镇学校存放了她最宝贵的少年时光,一提起,她便绵绵不绝。对校园里的一草一木,对当年同学的一颦一笑,对诸位老师的印象,对陆书遥的讲课,一打开话匣子,森妮便停不下来。

陆书遥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桌的距离,微笑着看她带着手势生动地叙述,偶尔插一两句话。

他的笑容如当年。虽没有当年锐利的气息,可是很温和,温柔得像要用一汪池水包裹着她对过去的眷念。

森妮握着咖啡杯子的手,与他放在桌面上的右手不小心碰在了一起。她没有立刻缩回,两个指尖的温暖,就那么淡淡地纠缠在了一起。

曾记否

驾车驶在高速公路上时,森妮想,如果他还是当年那个陆书遥,我和他的结局是不是就会不同?

在小镇待了10天,陆书遥约过她散步,看过小镇举办的晚会,一起放过孔明灯,还回当年的校园转过一圈。从第二次约她开始,陆书遥还会主动谈起诗词,以及那首他曾教过他们唱的《我的中国心》。虽然诗词有前言不搭后语的尴尬,例如“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可森妮一直淡淡地笑,没有戳穿。

戳穿对谁有好处?要假装那个已经消失的当年书生意气的青年,他也该是好累吧?其实,她真的没有嫌弃陆书遥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书生。文学梦丢失了没关系,对社会由正气抨击变刻意奉承也没关系。

可他朝了另一个方向走。抑或是,森妮从没有真正认识过他。有女同学提醒过她,如今的陆老师不是当年的陆老师了。是真的,陸书遥已不是当年那个陆书遥了。

就在森妮离开小镇前一晚,她和陆书遥散完步的那晚,路过小旅店旁边的暗巷,陆书遥不管不顾地朝森妮吻了过来:“咱们抓紧时间好吗?聊文学聊人生都好几天了,前戏也足够长了,都快没时间了。”

森妮推开他。夜色中,她错愕地看着他。“你频频联系我,不就是想来一发新年炮吗?我知道你离婚几年了……不说了我们到楼上去。”

说罢他伸出手再次想搂森妮。

他就是那个在万人注视下激情朗诵“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陆书遥?一脸正气地挥动手里的指挥棒,领着大家唱“河山只在我梦萦,祖国已多年未亲近”的陆书遥?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森妮默念着这首熟悉的诗词,把车子停在服务区,趴在了方向盘上。

手机静静地躺在那里。她删掉了陆书遥的联系方式,仿佛两人从来没有重遇过。年少时曾长久地留在森妮心底的一个梦,在一个有清新花香的清晨,蓦然醒来。

女同学好心提醒的短信她已经删掉了,可在记忆里却难以delete。

但无论如何,从那天开始,森妮不再怀念18年前的春夏。那个名叫1999的年份,从此之后,她不会再问,亦不会做任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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