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3
邹金林
我十六岁之前,父亲一直在外面闯荡,鲜少回家。就是回来,也很少同我谈心,最多是象征性地问问我的学习成绩。十六岁那年夏天,他突然回来了,并且决定不再离开。
得知父亲要在家里常住,我觉得十分别扭。他丝毫没有察觉我的态度,听说我们班要召开家长会,他兴高采烈地要求参加,并把自己收拾得像去参加宴会一样。
后来我才了解到,父亲之所以辞职回家,原来是和他一块做生意的人家里发生了变故刺激到了他。有一次,父亲喝醉了酒,对我和母亲长吁短叹:“他走了倒没什么,可怜的是他妻女。他女儿跟咱女儿差不多,我去探望的时候,母女俩哭得很伤心……”说着,父亲抹了一把泪:“我不能让你和女儿面临这样的处境。所以,我选择回归家庭,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才最重要。”
他忽然回家,忽然重视我并对我热情关爱,让我十分局促。我很不适应父亲对我的交流方式。他文化程度不高,对我说话却很爱用书面语,还常常说电视剧里才有的肉麻的话,让我觉得很尴尬。
初三那年,他郑重地找我谈话,语重心长地说:“你可以有暗恋的男孩,也可以接收情书,但不可以公开谈恋爱。等上了大学,如果还喜欢,就光明正大地谈。只要你开心,比什么都重要。”父亲的话,让我感到既新鲜又心惊。
母亲却摇头,无奈地对他说:“我说你呀,书上说得好,也不能全信。”那时我才知道,关于怎样与我相处,父亲看了不少书。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大跌眼镜。父亲用一种窃笑的语气说:“她想恋爱,你拦得住?要是能藏好,也是本事!”
后来,有一次我偷偷地对母亲讲:“我爸跟别的同学的爸爸不太一样。他有点……”母亲接过话说:“有点矫情,对吧?我觉得,你爸这只是面对你这个早已长大的宝贝闺女失了方寸,不知道该如何宠爱。”母亲的这番话,让我无言以对。
那时候,我是希望父亲能早点恢复“正常”的。父亲忽然疼爱我,让我有了安全感,但是他无微不至的关爱,却让我渐渐生出窒息感。
大学开学前夕,他郑重其事地递给我几张纸,上面打印的内容大概有十多条,每条都详尽细致,有我应遵循的原则,有我应具备的心理素质,还有一些经过调查总结而给我提出的要求,可谓条理清晰、面面俱到。譬如,我每周要向家里打一次报平安电话,原因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我要管理好生活费,他们每月给我的生活费是高于该校学生生活费的平均值的,他精心调查过;我谈朋友要兼顾品貌家庭,不能头脑一热就谈,遇到感情问题要理性求助等等。
我一面觉得父亲有些迂腐,一面忍不住逗弄他:“爸,你用了多长时间收集总结这些?这些堪称经典啊!”听我这么表扬,父亲倒有些不好意思:“你不嫌爸唠叨就好,你喜欢最重要。”我说:“我当然喜欢。要不,我把它发在我们学校的网站上吧,咱俩肯定能火。”父亲却严肃地拒绝:“不,这些只给我女儿看,别人我不管!”
我继续逗他:“爸,你怎么这么自私呢?好东西要分享。”父亲表情严肃地坚持己见:“不分,我女儿只有一个。”我虽仍嘻嘻笑着,却有些贫不下去了。我的父亲给我的爱独此一份,量身定制,是不能被分享的。
大学毕业之际,我谈了男友。那时候,我深爱着男友,觉得他说的一切都是对的,甚至他说毕业后我们先空手游历十个城市,再回他老家贵州山区支教,我也毫无异议。
毕业后,我先回了一趟家,给父亲说起我们的计划。他沉思良久,说:“我女儿书没白读,身无分文就敢闯世界,大勇也!我支持。旅行最能鉴定真爱,前提条件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第二天临别之际,父亲拿出了一条皮质腰带,说:“你毕业,爸没啥好送你的,就送一条腰带吧。”我皱皱眉头,母亲也诧异:“送条腰带给女儿干吗?这么老土!”父亲却撇撇嘴说:“你懂什么?我是想用它拴住我女儿的心!”
父亲的目的达到了,因为不到两个月,我就结束旅行回了家。
旅行前两周是新鲜而刺激的,三四周是窘迫的,第五周是无奈的,之后全是争吵,第七周他扔下一张车票把我撂在半路走了。饥寒交迫加伤心绝望之际,我拿出了父亲送给的皮带,却意外发现盒子旁的夹层竟有十张百元钞票。
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切,我气得一跃而起,简单收拾行李便奔向火車站。火车上,我在心中一遍遍数落父亲的“罪行”:第一,他明知道我们空手流浪会不顺,却不加劝阻;第二,他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否则怎么会在皮带盒里塞钱;第三,在皮腰带盒里塞钱的这种行为太老套,我不可能想到,他却把我交给命运——得钱我幸,不得我命。
我还有很多怨言和委屈,下车后一股脑儿都倒给了父亲。父亲却一点也没有生气,反倒笑得挺开心:“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呀!”母亲在旁边替他说话:“你一走,他就后悔了,只是不好意思打电话叫你回来,差点要偷偷跟着去哦!”
我瞥向父亲,他没接母亲的话,却说:“说得好听,流浪,不就是没钱嘛!我女儿不能嫁给光有一张嘴的穷小子。再说,历练啥?他一个男的无所谓,但拉着我女儿吃苦,就不行。可是,如果不让你去,你能听我的?”
我觉得父亲是强词夺理,但我别无选择,只能原谅了他。
我的青春期没闹腾,第一次谈恋爱放纵了一次却头破血流,我受伤不浅。所幸的是,父亲一直站在我身边,他没有催我快点疗伤,也没有反反复复揭开我的伤疤叫我下次注意,而是热心地帮我找起了工作。
父亲想通过工作让我分散精力,我也想通过工作疗伤。所以,我很顺从地到了父亲帮我找的单位工作。只是没多久,我就开始后悔了。我不喜欢父亲的过度关注,更不喜欢那份没有挑战、让人缺乏激情的工作。可父亲似乎不了解这些,他对我工作“清闲体面”颇为得意。
年前,我终于说出了对工作现状的不满:“我不喜欢没有创意的工作,也不喜欢你们整天盯着我!”见我如此激动,父亲嗫嚅了一会,说:“你说的很对,你想怎样都行,开心就好。”
一听这句话,我头都大了:“什么叫‘我喜欢就好?什么叫‘我开心最重要?你们明明有想法,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
看着忽然暴跳的我,父亲半天说不出话,末了只是说了句:“你要不想干,就辞职。我没意见。”然后,他换了鞋子出去了。
我看不得父亲委屈的样子,故意较劲果断辞职。不过,后来,母亲还是跟我说,父亲知道我辞职后几天都沉默不语。我小声说:“不是我想怎么样都行吗?他怎么不开心了?”母亲轻叹一声说:“你还是不了解当父母的心啊!”
前不久,我在新单位领到第一笔工资后给父亲买了个真皮腰带。父亲收到礼物后,竟然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拿着腰带直打转:“咱闺女长大了,我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老爸!”
我抿嘴笑道:“你若真这么想就好,开心最重要呀!”父亲没再说话,但是我看到他眉目舒展,连两鬓的皱纹都泛着红光,那种感觉,真的很让人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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