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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铠甲,半世温情

时间:2024-05-13

锁利霞

1

父亲接到叔叔从乡下打来的电话,说奶奶这几日病情加重,希望我们能去乡下看看奶奶。接完叔叔的电话,我和父亲急急忙忙收拾回乡下的东西,母亲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像个没事人一样。

我问母亲怎么不走,母亲淡漠地回答:“你奶奶长年累月就那样,我不去看了。”听到母亲的回答,父亲的脸明显黑了,母亲却选择视而不见。

我怕父親积压在心中的怒火随时爆发,避开父亲,悄悄动员母亲:“叔叔说,奶奶这次的病比以往都重,就怕挺不过去,你也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吧。”母亲听到我的话,眼神瞬间紧张,随后又归于平淡。她还是淡淡地回答我:“那是你叔叔夸大事实,你奶奶是慢性病,严重时就那样。”

听母亲的口气,她是铁了心不想去乡下看奶奶了。我和父亲带着对母亲的丝丝埋怨,踏上了去乡下的面包车。

老旧的面包车在发动机的低吼声中吱吱呀呀地驶出了车站,而我也随着车摇摆的节奏回忆起我和奶奶的点点滴滴。小时,心灵手巧的奶奶给我缝棉衣、棉裤,还给我缝过虎头棉鞋,当时不知让多少小伙伴羡慕不已……随着回忆的加深,我的眼泪不由得从眼角溢出。

当我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时,面包车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车停下后,司机骂骂咧咧地打开了车门,大概意思是嫌乘客站在马路中间挡车,这样很危险。随着司机的骂声,我心想,做如此大胆之事的一定是个粗人。可当此人上车后,我才发现是我的母亲——一位五十多岁的瘦弱女人。

母亲上车后,一边向司机道歉一边低头找座位,我惊讶之余,忙叫她来我这边坐,我身边刚好有个空位。见母亲坐了下来,我忍不住质问:“你既然要去,为什么不早早和我们一起走呢,何苦要冒这个险?”母亲幽怨地说:“还不是怕给你爸留话柄,说我对你奶奶不好。”听到这极不情愿的语气,我对母亲的不满直接变成了怨恨。

2

到了乡下见到奶奶时,她的情况比叔叔描述的更严重,人虚弱得说句话都要喘息半天。她看到我和父亲后费力地笑了笑,而当她看到母亲时,眼里有一束亮光闪过。

奶奶由于很少进食,每天几乎没有大小便,见我们来了,奶奶很高兴,吃了一点我带来的草莓和蛋糕,下午她突然示意要上厕所。奶奶在几个人的搀扶下上完厕所后,站在旁边的母亲接过父亲手里的便盆想去倒,奶奶却摆手示意让父亲去倒。我本以为母亲不会去理会奶奶的示意,可她还没等奶奶示意完,就顺势把便盆推给了父亲,然后若无其事地出了门。看到母亲的绝情,这一刻,我对母亲的那份怨恨开始变得强烈。

奶奶的病情日益转恶,由我们刚来时的还能说几句话,到后来除去病痛折磨到极点时的几声呻吟外,再无任何声息。我央求父亲和叔叔再将奶奶送到医院去救治,他们摇头说医院已经不再接诊了,奶奶在能说话时也一再叮咛不要再把她送去医院受罪。

全家人都沮丧着脸,围着奶奶不吃不喝,生活好像要停止一样,唯独母亲一人走进走出地忙碌个不停,一会做好饭叫大家吃,一会拿个扫把到处扫个不停。

当她端着一碗饭让躲在院子角落偷哭的我吃时,我突然把对奶奶无能为力的痛苦附加在她的身上。我对着她大吼:“你就知道吃吃吃,你没看到奶奶快不行了吗?再怎么说,她也和你生活了一二十年啊……”我边哭边语无伦次地吼着母亲。母亲看着发疯似的我,眼神由起初的茫然到最后的失落,最终端着碗走进了灶房,蹲在灶前长时间地低着头。在我们回乡下的第五天,奶奶在一个飘着大雪的晚上永远离我们远去。

送走奶奶,我们回家了。一路上,我没有和母亲说一句话。

3

日子在我对奶奶的思念和对母亲的怨恨中一晃而过,转眼间到了清明,小城的小商铺前摆满了香、蜡和纸。有天下午,母亲吃完饭早早下了楼,过了一会,打电话让我下楼去郊外的河边祭奠奶奶。接到母亲的电话,我很意外。

站在河边的小路上,母亲边祭奠边念叨着,大概意思就是奶奶活着时受了不少苦,现在到了那边想吃啥就吃啥,想买啥就买啥。母亲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哽咽起来,再由哽咽变成哭泣。这让默默流泪的我不知所措。

回家的路上,母亲边走边偷着擦眼泪。她慢慢平息了情绪后,突然问我:“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个坏媳妇,对你奶奶不好?”我躲开母亲的目光,没有回答她。母亲望着远处孤寂的路灯,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以前真恨过你奶奶,记得我刚嫁过来时,你奶奶怕我偷家里的东西给我的穷娘家,什么东西都锁在柜子里;也因为我只生了你,你奶奶常对我指桑骂槐……”

听母亲回忆奶奶的种种不好,我很想为奶奶争辩两句,可还没等我找到机会开口,母亲又慢慢转了话锋,她说:“唉!哪家的媳妇和婆婆能从不红脸呢,你奶奶算是好的了,她虽然对我不满,但只是侧面骂,从没有在我面前直接说过脏话。她也算得上是一位贤惠的婆婆,那一年我生你时,她伺候我坐月子,端茶倒水地忙了一个月,晚上衣不解带地照顾你。还有那一年我做了个小手术,她来看我时,硬是把自己积攒的二百多块钱给了我,让我买点补品……”

4

母亲从起初对奶奶的埋怨变成了后来的感激,我不解地打断母亲的回忆,问她:“你既然记得奶奶的好,为什么奶奶病重时,你要表现得那么冷漠?”面对我的问题,母亲突然又哽咽起来,她说:“你外婆、外公前年和去年相继去世,我还没有从失去双亲的痛苦中解脱,又要面对你奶奶的离去,我是真害怕面对亲人的离去了。我只有时常刻意提醒你奶奶当初对我的伤害,才不会因为你奶奶的去世而再次悲伤过度。”

奶奶去世的前一年,外公刚去世,外公去世的前一年外婆去世。双亲的接连离去,让母亲哭晕在外公的坟前,是父亲将她背回了家。回家后,母亲整整一个多月卧床不起,人憔悴得不像样。

听完母亲的诉说,我明白了她的用心良苦,也明白了她内心所承受的折磨。在接连失去双亲后,面对奶奶的离去,她选择了逃避,她想用淡漠掩盖对亲人的爱和不舍。她就像是一个受尽惊吓的小孩,在自己的内心无法强大之时,选择用逃避来面对人生的无常,用冷漠铸成铠甲来护自己周全。

理解了母亲,我突然心疼起眼前这个瘦瘦的女人。我一只手挽起她的胳膊,另一只手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水,然后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你一定要记住奶奶的坏,记住她对你的种种不好。”母亲惊讶地看着我,片刻后,她明白了我的用意,破涕为笑。母亲将她与奶奶的半世温情藏于这冷漠的铠甲后,阻挡人世间的痛苦和悲伤,只希望这铠甲真的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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