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3
汪小年
在历史的长河中,每一对琴瑟和鸣的良偶,都有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闪着熠熠动人的光彩。
那时候的男神女神,各有各的魅力和才情。比如,当垆卖酒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赌书泼茶的赵明诚与李清照。本文中的杨慎与黄娥(也作“峨”)也是珠联璧合的金童玉女,一个是“明朝三大才子之首”,一个是“蜀中四大才女之一”,夫妇在诗词领域里成就斐然。除了比拼才华,他俩在婚姻里也彼此体贴、惺惺相惜,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斩断幸福。“异地恋”聚少离多,他们依旧托举起厚重而深沉的爱,至天荒地老,亦至死不渝。
一双璧人,同甘共苦,人間走一遭,历经重重波折和磨难,奈何命运执起凉薄的笔,不肯写下一个美满的结局。
杨慎是明朝内阁首辅杨廷和的长子,亦是当朝状元郎,比之江南才子唐伯虎,那也是不遑多让。他出身书香世家,自幼聪敏好学,对经史、诗文、词曲、音律、金石、书画无所不精,在天文、地理、医学等领域也有很深的造诣,是有明一代大名鼎鼎的博学家。家喻户晓的《三国演义》开篇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就出自他的手笔。
除了文学创作颇佳,杨慎的行政工作能力也极强。然而嘉靖帝登基后,由于他是兄终弟及,想要给自己的生父追封皇帝谥号,但杨家父子认为有违礼制,坚决反对,这就是“大礼议事件”。皇权与相权争执不下,杨廷和辞官还乡,杨慎被牵连也不再受重用,便借口养病也回到家乡成都。
蜀地人杰地灵,尤其多名媛佳丽。同样生于书香门第的黄娥,能诗词,工散曲,博通经史,才情甚富,可谓“才艺冠女班”。其父黄珂是工部尚书,母亲聂氏为黄梅县尉聂新的女儿,是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在父母的疼爱及文化修养的熏陶下,天资灵慧的黄娥还有着天真烂漫的情怀。她在《闺中即事》一诗中写道:金钗笑刺红窗纸,引入梅花一线香。蝼蚁也怜春色早,倒拖花瓣上东墙。
这首玲珑小诗是黄娥的处女作,不堪闺中寂寞的她,能从生活细微处或观察或欣赏,并运用高妙的写作技巧,描绘出一幅趣意绚烂的春景图。
一时间黄娥才名鹊起,芳名传遍京城,而风姿绰约的黄娥也至及笄之年,慕名登门求亲的风流少年络绎不绝。位高权重的黄珂唯愿为女儿择一良婿,奈何爱女早已心有所属,黄娥对父亲坦陈心迹:她的意中人正是才学渊博、志趣高雅的杨公子。
原来,黄娥十二岁时,杨慎考中状元,明武宗钦赐朝服冠带,授官翰林院修撰。黄珂与杨廷和在朝共事多年,早结为道义之交,两家关系甚为密切,出于礼数,他特意前来拜访黄世伯。趁着门房问话的间隙,黄娥匆匆一瞥他的身影,心中激起层层涟漪,悸动不已。从那时起,少女心里,一粒爱的种子已萌芽。
然而,年长黄娥10岁的杨慎已有妻室在堂。黄娥渴望的种种美好、幻想的浪漫故事,还未生根发芽,就已凋零枯萎。爱情里没有是非对错,却论先来后到。黄娥心有不甘,她信誓旦旦:非嫁尔不可,绝不将就。甚至,她还提出要给杨慎作妾,被父亲斥责荒唐才作罢。
后来,黄珂因朝廷腐败和年事高迈,辞官携家眷回到了老家遂宁。四季来来往往,黄家从门庭若市变得门前冷落,黄娥已错过最佳婚配年龄,成为当时的“黄金剩女”。但她无怨无悔,默默守候,将深沉的爱意藏在心底。
某一日,黄娥忆起旧日时光,拨动琴弦弹唱了新作的散曲《玉堂客》:东风芳草竟芊绵,何处是王孙故园?梦断魂劳人又远,对花枝,空忆当年。愁眉不展,望断青楼红苑。合离恨满,这情悰怎生消遣!这支散曲很快就流传开来,杨慎读过此曲后,折服于黄娥的词工诗情,心中也悄然生出了爱慕之情。
彼时,已过而立之年的杨慎不幸丧妻,他从朋友那里得知,黄娥至今待字闺中皆是为了自己,他怎么忍心再耽误她的芳华、辜负她的深情呢?杨慎随即请人前去说媒,准备丰厚的聘礼,风风光光地迎娶黄娥。黄娥终于得偿所愿,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门婚事,犹如天作之合,引得倾城震动,人们争先恐后来看这位“尚书女儿知府妹,宰相媳妇状元妻”的绰约风姿。
念念不忘的人,往后余生都与他有关。新婚宴尔,杨慎与黄娥住在新都(成都)桂湖之滨的榴阁,庭院清幽,榴花盛放。黄娥以石榴花自居,彼此互赠《庭榴》和《鹧鸪天》,以诗话情,如胶似漆。中秋月圆夜,桂香云外飘。杨慎摘一枝金桂花插在爱妻的发髻,他们边赏月边切磋词曲,流云也愿意停留,看他们情意绵绵地耳鬓厮磨。
婚后生活虽然幸福,但黄娥深知丈夫忧国忧民,便常常鼓励他施展才华与抱负。她的温婉贤淑和教养见解都令杨慎叹赏不已,赞她是“女中圣贤”。有红颜知音为其抚琴,曲曲琤琤动听,杨慎不再感到孤独寂寞,渐渐地重拾信心,第二年便回京复职。杨慎任职翰林院修撰期间,虽公务繁忙,但朝夕相伴,夫妇俩感情如鱼得水。
重回庙堂,时光却无法停驻在美好的一刻。命运那只手,翻开为云覆合是雨,冷酷又无情,偏不肯庇护难得幸福的人。
这样柔情蜜意的日子,只过了五年,一场莫大的劫难便兜头而来,给了这对年轻夫妻猝不及防的沉痛打击。因为杨慎锋芒太露,加之屡次直言上疏,还联合文武百官撼门哭谏,彻底激怒了皇帝。当时,参与“左顺门事件”的大臣全被问罪,杨慎更是连续两次被廷杖,最后贬谪至云南,永世不得遣返。
丈夫遭逢如此大难,此时的黄娥才二十六岁,年华正好,青春娇艳。周围有“好心人”劝她放弃这个政治上已然“破产”、生活上落魄不已的男人,她却充耳不闻。
秋风萧萧寒侵骨,从未有一个秋,像此时这般令人断肠。杨慎身披囚衣,项系沉重的枷锁,带着被廷杖后的累累伤痕,由解差押送出京城,他从潞河登舟南下,连和家人告别的机会都没有。黄娥听到这个消息,肝肠寸断,赶紧收拾行装,带着家人赶赴渡口,誓与丈夫同生死、共患难。在黄娥一路的精心护理下,杨慎的创伤逐渐痊愈。
隆冬时节,船行至江陵,这里便是去滇入蜀的分道处了。按照律例,罪犯不能带家眷至戍所,更何况此后山川险恶,道路崎岖,杨慎也不忍连累爱妻,坚持要黄娥沿长江回蜀。
滔滔长江,逝水如歌,朔风飞雪,风烟散尽,这对恩爱夫妻,在江边执手相看泪眼,呜咽两断肠。黄娥填了一首越曲《斗鹌鹑》:分手东墙,送君南浦。目断行云,泪添细雨。载恨孤舟,戛愁去橹。厮看觑,两无语。当时也割不断那样恩情,今日个打迭起这般凄楚。
黄娥回到新都,静居榴阁。她强压住心头悲愤,含辛茹苦,孝敬公婆,教哺子侄,为贬谪在外的杨慎操持家务,排难分忧。中秋冷清,黄娥孤单单来到桂湖,见杨慎沿湖种植的桂树正绽蕊飘香,她触景生情,忆当年中秋之夜,夫妻二人在桂湖赏月,依偎湖边,一对倩影倒映水中,和桂影一起晃动。如今桂香不绝如缕,斯人却远在天涯,相思无可寄送。黄娥以深沉难抑的思念之情,写下了广为传诵的《黄莺儿》散曲:
积雨酿轻寒,看繁花树树残。泥途满眼登临倦,云山几盘,江流几湾,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
杨慎读到这首情深意远、字字绝佳的散曲,备加赞赏,他不甘落后于夫人,乃十分用心地另外和作了三首《黄莺儿》,夫妻俩一唱一和以诉相思苦、离别情。
长江边的送别,是黄娥一生等待的开始。从此,漫长的三十年,一个女人从青丝等到白发,從少妇等到老妪,她从未断绝过对丈夫的忠贞思念。在这漫漫半生,他们只有短短三年时间,得以相会聚首。
嘉靖五年(公元1526年),被迫辞职还乡的杨廷和忧思成疾,病势沉重。杨慎闻讯,回蜀探望。当父亲痊愈后,黄娥便随同丈夫,跋涉千山万水到云南边陲,成为杨慎讲学、著书的好帮手。
过了三年,杨廷和病故,黄娥回蜀挑起了家庭重担。暑往寒来,花前月下,她怎不思念千里外的亲人?飞雁不到,锦书难寄,杨慎何年才能被赦归来啊!黄娥声泪俱下,写出了脍炙人口的名篇《寄外》诗。
对于杨慎而言,能在云南坚持下去的强大支柱,是他的爱妻黄娥,还在家乡苦苦相盼,他绝不能辜负了妻子这份团圆之念。而对于黄娥而言,她在家乡辛苦操持家务,照拂家人,能给她莫大鼓励的,也是远在天边的杨慎。独守空房,寂寞流年,她殷殷期待着再度相逢,不管受到多少时光的摧残。
根据明朝的律例,罪犯年满七十即可归休,不再服役。可是,白发苍苍的杨慎七十岁归蜀不久,又被明世宗的鹰犬派遣四名指挥将他抓回云南。杨慎悲愤到了极点,不到半年,便含恨死在一座古庙中。噩耗传来,黄娥悲伤万状,泣不成声,心碎成了一地齑粉,她苦苦等了三十年,熬干了心血与希冀,最终等来的是却不是白首团圆,而是冰冷的死讯。
黄娥不惜以花甲之年、羸弱之身,赴云南奔丧,像当初撵着囚车送行的少妇一般,坚韧隐忍,亲自装殓扶棺,带丈夫回四川。
灵柩运抵新都,家族中人和亲戚朋友都主张厚葬杨慎。黄娥料到明世宗连死了的杨慎也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便力排众议,强忍悲恸,以简单的丧仪装敛了杨慎的遗体。不久,明世宗果然派人来查验,见死去的杨慎穿戴着戍卒的衣帽静躺在棺内,一副服罪的样子,也就不好再刁难了。众人从心里佩服黄娥有先见之明,却不知她这半生,吞咽了多少委屈心酸。
十年后,公元1569年,年过七旬的黄娥安然合上双眼,终于和她爱了一生、等了一世的丈夫,完成了“生同衾,死同穴”的爱情誓言,这样画上句号,也算一种圆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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