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3
杜晨薇
猪年春节还没过完,何学贵便带着妻子刘素娣去春田长者照护之家“打卡”了。“滴”的一声,门禁开了,他推着轮椅缓缓走进来。此刻,近一半的护工还在休假,这里显得有些冷清。他娴熟地把轮椅摆到饭桌旁,开始从包里掏东西。油条、豆浆、小菜、蛋糕,一样接一样。“喏,都是你早上交待的。我满世界找这个老油条啊,你尝尝这回味道对了没有。”他憨笑着望着妻子,似乎在等一个肯定的答案。
这里是二老新的“根据地”。去年12月,偏瘫7年的刘素娣搬到这里,寻求长期照料服务。丈夫何学贵也如同有了“工作单位”,朝九晚五地陪在左右。
脑溢血后遗症让刘素娣的左边身体失去知觉,但她的口味还是老样子,很“刁”。入住后,她极不适应这里提供的早餐,每天都打电话给丈夫,要求变着花样送早餐来。当天买的油条正对刘素娣的胃口,她一气吃了很多。
何学贵今年75岁,看着却比同龄人年轻不少。而刘素娣的四肢明显萎缩,这是长期坐轮椅的结果。早饭过后,何学贵开始给妻子按摩,他灵巧地揉捏着妻子的腿和手臂,按摩了将近一个小时。安顿好妻子,何学贵跑到门外,点燃了一支烟,这是他白日里最放松的时段。妻子吃饱喝足休息了,他可以走到街上晒晒太阳,吹吹风,拉伸一下筋骨。但他不敢走太远,随时等候妻子的电话召唤。
夜晚来临时,何学贵来跟妻子告别。“我回去了哦。明早要是下雨的话,我就不过来了。”“不来就不来吧。”刘素娣好像有一丝赌气。
何学贵也不解释,轻轻退出了房间。其实,他哪儿“敢”不来呀,纵然被生病的妻子长年“困”住,他的脸上却写着被需要的满足感。
在照顾妻子这件事上,何学贵从不相信任何人。就连亲生女儿帮忙推轮椅,他也会“嫌弃”对方不上心,会磕碰着妻子。“但凡有别的办法,我绝不会让她离开家。”何学贵说。
刘素娣过完66岁生日的第5天,忽然倒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前一秒她还在跟我说话,说怎么也够不着莲蓬头。然后就听见‘咣叽一声,老太婆瘫在那里了!”
刘素娣患的是脑溢血,在医院里抢救了足足三天三夜,终于捡回一条命,但以后不能再走路了。黑暗的日子真正开始。
适应新的生命状态很难。刚瘫痪的几个月里,刘素娣常常背着丈夫哭泣、捶打自己。“很生气,气自己为什么活着,却让两个人都活不好。”因同时患有肾病综合征,每晚刘素娣要起夜七八次,也就是说,每隔一小时,何学贵就要搀扶着她完成解手动作。
这是对夫妻俩最严峻的挑战。一个月后,何学贵吃不消了。长期的睡眠不足让他变得萎靡不振,头发也白了一片。请来保姆,刘素娣不满意。当搀扶起夜的担子重新落回到何学贵肩上时,他开始感到恐惧:“看不到希望。想起往后的日子,我甚至想到了死。”
当着彼此的面,他们谁也没掉过眼泪,或许是怕对方先崩溃,只是尽最大努力去配合对方的动作。渐渐地,他们形成了相对固定而熟练的操作。何学贵甚至尝试“发明”了一个方便躺着使用的手持集便器,“只要她这么一欠身,我就赶紧把这东西衬在下面。好用!尿一点都不会漏在褥子上。”何学贵说。
2014年,何学贵患上了直肠结节,他第一次动了把妻子送进养老院的念头:“很犹豫。做手术吧,谁来管她?不做手术吧,万一我死了,她可怎么办?”结果,手术之前,刘素娣主动提出,要住养老院,提前适应没有老伴照顾的生活。
但养老院的生活让刘素娣很难过。原先两人在家,面面相觑也是踏实的。骤然离开家,她感到失去依靠。更强烈的感受是,失去尊严,要在一众陌生人面前,承认自己无能,承认自己连独立上厕所的本事也沒有。
两个女儿住得都远,何学贵怕耽误她们太多工作,出院时特意叮嘱不要来接。他在医院窗口结清了最后一笔药费,拎着装有病历单和药品的塑料袋,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到马路边。因为不认识路,他问了好多人,才勉强找到500米开外的公交车站。
何学贵一上车就哭了,有哪个住院病人是孤零零一人回家的?“如果老太婆没瘫痪,她也绝不会丢下我不管。”他想。身体好了以后,他把妻子从养老院接回了家。
每个周末,两个女儿都会带着孙辈来探望母亲。何学贵很满足:“毕竟她们有自己的生活,各有各的不容易,能来看看足够了,我没办法提更多要求。”在何学贵看来,每周一次的探望,是女儿们在应付琐碎的工作和生活之余,能尽到的最大的孝心。这也是妻子瘫痪后,何学贵始终坚持独自照料她的主要原因。
1966年,供职于上海南市发电厂的何学贵骤然接到三线建设的支内任务,要去贵阳。那时,刘素娣只有21岁,年华正好。
何学贵一行走得很急。家属们手足无措,只能大包小包给即将远行的男人们带干粮。听说内陆吃不到海鱼,刘素娣便急急地跑去菜市场买回5斤带鱼,煮软后再炸干、搅碎,制成一罐鱼松给何学贵塞进行李包。
支内职工每年可以回家探亲一次,何学贵十分珍惜。贵阳返回上海的火车总是人满为患,很难赶上。常常眼看着火车到站了,门却没法开,如同一只鼓胀的行李箱,生怕一旦打开,就再难合上。何学贵不得不恳求车里的人打开窗户,先把包裹扔进去,人再顺着窗框爬进去。从贵阳站着回上海,需要两天两夜。下车时,人已经僵直了,脚脖子肿得老粗,行李也被踩得不像样子。这也罢了,可是,女儿们很久没见爸爸,不但不记得他,还怕他,这让何学贵提起来就想落泪。
支内十年,因为看不到未来,不计其数的夫妻因不堪承受而分开,但何学贵和刘素娣挺了过来。何学贵的组织关系调回上海后,他再没离开过家。
“我欠她的。十年,那么苦、那么难,她没有抛弃我,还帮我带大了一双女儿。现在她需要我,我得救她的命。”何学贵说。
2002年,何学贵和刘素娣双双退休。那是一段黄金时期,老两口把能做的事都做了个遍:合唱,交谊舞,志愿服务……玩“疯”了。直到2012年,刘素娣脑溢血倒下,再也站不起来了,日子忽然变得很糟糕。
在轮椅上坐久了,不知从哪一天起,要强的刘素娣开始把“死”挂在嘴边。好在家门口有一所日托中心,里面有十几个坐着轮椅的老人。刘素娣和他们一起游戏、谈天,会暂时淡忘悲伤。有一天,日托中心里来了几个小学生,他们用稚嫩的双手为老人捶腿、捏背,看着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刘素娣哭了。她紧紧拉着何学贵的手,说:“不死了,不死了,我还是想好好活着。”
一家人商量好后,刘素娣住进了春田长者照护之家,这意味着何学贵不用24小时照看了,也能睡个安稳觉了。白天他就守在妻子身边,任她差遣。
“我必须得健康。我得死在她后头。”这是这个75岁老人的爱情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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