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3
鲍尔吉·原野
20世纪80年代某年腊月二十三的晚上,人称小年夜,我们一家人围桌大啖囤积的蛋白质、脂肪和饮料。
有人敲门。
小年一般无访客。开门,一位60多岁的宽脸大汉站立,像门框镶的一幅画。他笑得沉静,胡须浓密,如同说:“看你们能不能认出我,看你们在吃什么。”
“哟!”我爸如梦方醒,“白长岁!”
我妈同时喊:“白长岁!”像抢答。
我把手里的鸡腿放下,想——从他的胡子、带笑意的细长眼睛和摔跤手的身姿想起,他叫白长岁,我爸的战友。
“快进屋,进屋……”我父母迎他进屋,大喜过望,白长岁矜持地蹭蹭鞋底,掸掸衣服,进屋坐下。
“哎呀,十年没见面了!”我爸说。
“十多年了。”我妈予以纠正。
白长岁可是在战场上救过我爸一命的,在辽沈战役攻打锦州的时候,他们是骑兵。而“文革”中,他们有些战友被打死或自杀了,因此,经历过两大劫难的战友相遇,均有隔世之感。他们上次见面是在20世纪70年代,“文革”刚结束时。
我爸激动地述说,越说越快,我妈伴以泪水。白长岁专事吃肉喝酒,父母说完,白长岁也吃饱了,解开裤带并咧开大嘴笑,露出坚固的牙齿。
“我这次来,”白长岁用下巴指我,“来看他。”
父母把目光转向我,惊讶,我更惊讶。当时我二十五六岁,除刚结婚外,别无业绩。白长岁从遥远的地方来看我什么?
白长岁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是他和我的合影。照片上,我们俩长得特别像。我那时十来岁,他四十多岁,在沈阳。
他说:“我老了,想念好多人。除了去世的,我打算见所有我想见的人,所以我去了云南、青海。我女儿在北京,我打算在你家停一下之后到北京过年。”
我爸大惑不解:“你绕这么大的弯儿,就为看我儿子?”
“难道不行吗?”白长岁反问。
“行,行!”我爸给他斟酒。大家还是困惑。白长岁对大家的疑惑并不理会,展开第二轮吃喝。白长岁曾把师长的土霉素药粉倒掉,给战马梳小辫、扎红头绳等等,是阿凡提式的人物。我父母迫切地等他开口,他却若无其事地啃鸡爪子,把炒黄豆一粒一粒丢入嘴里嚼,最后捧起铝盆喝白菜豆腐汤,说:“你们这些人脑袋不开窍。”
“对,你说的对。”我爸终于等到他开口了。
“那时候,”白长岁说,“我们在沈阳的大西客栈一起住了半年,你治腰病,我也是,‘文革时被打伤的。我和你儿子一起玩儿,我讲故事,他背诗,我们俩还一起上动物园。后来我想,他长得和我这么像是为什么呢?时不时拿照片瞧瞧,琢磨这孩子现在长什么样啦?昨天早上一醒,我决定到你们这儿来看看,这就来了。”
我父母哈哈大笑。白长岁从帆布兜里掏出一把银锁、一小块麝吞,还有奶豆腐、黄油给我,竟没给我爸什么礼物。后来,他们谈至深夜。第二天,白长岁坐凌晨4点钟的火车赴北京。此事至今已过去多年,我想起来有时发笑,有时感动,觉得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一种不需要理由的想念,或者说爱。人与人的爱可以超越利益、年龄、性别,甚至血缘。我没有围困长春,也没在战壕里分吃豆饼,但白长岁爱我超过爱我爸,貌似滑稽,实则真切。一种无来由的想念也是亲情的一种。好比说,一个人如果是一棵树,所念者不单纯是土壤、水分和阳光。如果我是树,也想念在我身上落过的小鸟儿,想念风和一去不返的流云,人与人的亲善,并不一定是你对我好,我生感谢,孜孜于施与报。放眼看,岁月之中那么多温暖的眼神和手掌都值得记在心底并深深怀想之。我帮过白长岁什么?今夕何夕,他却来看我。
去年我与友人一同回到当知青的赤峰县东方红大队。日落时,从队长秦举的家里吃过饭出来,秦举用右手攥我左手,走在积雪的村路上。当年,我们这些知青饿了、想家了,就到秦举大哥家吃饭,挤在炕头唱歌。他欣欣然照顾并没图一丝回报,至今依然挂念我们。走到汽车前,秦举的手还不松开,使我无法用右手握他的右手道别。这时候,你觉得手有表情、有语言。手用手温说话,没说完的时候它不松开。此刻,嘴里的语言反显笨拙、虚假。
白长岁来到我家也说:“来,把手给我。”他拉着我的手,看手心手背,握紧,好像手就是我。我不过是无数平凡人中的一个,无事迹值得别人牵系。凡人的爱如青草一样卑微,却在每一寸土地上生长。
写到这儿,想起我的老师、诗人安谧的一首诗:
爬山啦
把手给我
涉水啦
把手给我
那边呼唤啦
把手给我。
如果男女与血缘是美丽的花,其他的情缘则如同深绿的草地,丛丛簇簇,在花的背后铺遍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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