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3
六哥和我们是在吃羊蝎子的时候认识的。
六哥说,我这个名啊,好记,就是“一点一横两眼一瞪”。他极认真地为我们比划这个字,仿佛空气中有面黑板。然后,他的指尖下便流动出飘逸的一个字:六。程不二一下子没搞明白,定格的眼睛,微张的嘴,都凝固在空气里。
我哈哈大笑,算认识了六哥。六哥比我们快大两轮了,那一年,我们二十多岁,他四十多岁。他说叫哥吧。程不二一抱拳,说六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六哥那一刻喝得微醺,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他说,他在北京某所有名的大学读过书,没读完,肄业后到小县城来教书。程不二说,那你一定学富五车。六哥的眼睛很快又成了一条线,极谦虚地来句,哪里比得上你们年轻人。
我们真的跟六哥好起来,是他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年潴泷河发大水,从上游漂下来个溺水的人,生死未知,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漩涡里愣是把那个人拉上来。六哥会水,但那次也差点把他搭进去。六哥说,那是个人嘞,死活我也得把他救出来。遗憾的是,溺水者最终还是死了。为此,六哥得了个“浪里白条”的称号。他说,我哪里是“浪里白条”,最多算“浪里‘六条”——关涉生死的事,他也不忘幽默自己一把。
六哥教历史,但文史皆通。六哥退休之后,常吟诵一句话:“《诗》曰,悠哉游哉,聊以卒年。”我心想,《诗经》里不是说“悠哉游哉,亦是戾矣”嘛,疑心他胡诌。有一次喝酒,我质疑他,六哥说,这句子啊,取自《左传》(襄公二十一年)。回去翻书,果然有,是一个叫叔向的人说的。心底惭愧至极,六哥真高人也。
六哥的学生当中,有一个后来发展得很好,在一个被人尊崇的位置上。但这个学生逢年过节不看谁,也必来看六哥,多少年,没落下过。初始以为只是六哥书教得好,赢得了这位同学的心。后来才知道,这个学生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打架,很严重,学校要开除他。学生当时也很激动,扬言要跳楼。六哥把学生拦腰抱住,一把拉进自己的宿舍。六哥了解他的学生,知道是个好孩子,事起可能出于一时激愤。那一晚,六哥没回家,整整一宿,陪着看着学生,劝慰他,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第二天,六哥在校长那里打包票,保證这个学生不会再出问题,否则,他就辞去公职。结果,学生也争气,高考时考了全校第三名,上了一所最好的经济类大学。
六哥善饮,也能豪饮。年轻的时候,有几个人不服他的酒量,在酒桌上曾经比拼过一次。最终,不服的人都被撂倒在酒桌下,每每谈起这段荡气回肠的往事,我们夸赞六哥的豪情,六哥就向我们摆手,说,没意思没意思,别多喝,喝多了对谁也不好。六哥会吹笛子,也会拉二胡京胡,也唱京剧。他的拿手曲目是《武家坡》的那段西皮流水。有些年,他在北边公园的亭子里唱,他是永远的薛平贵,而愿意跟他对唱的“王宝钏”有太多太多,闹得家庭不和了好长一段时间。六哥后来干脆一咬牙不去了。用六哥的话说,家庭和睦大于一切。
六哥书法临过文徵明,后来又临过别的书法家。来向六哥求字的也不少,六哥来者不拒。程不二说,六哥你多少要个润笔啥的,咱也好喝上一顿酒啊。六哥说,人家向咱求字,就是看得起咱,干吗把钱盯得那么清。
对了,六哥长发,今年都七十好几的人,依然长发飘飘。那气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该蛰伏在这座小城的人。
编辑/宋凌燕
作者简介
马德:《读者》签约作家,出版有畅销书《请原谅生活对你的所有刁难》《当我放过自己的时候》《在安静中盛享人生的清凉》《心向美好,慢慢修行》《允许自己虚度时光》等多部。多篇文章被选入中小学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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