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3
苏静
1
十三岁,是我人生的分水岭。
十三岁之前,我一直是生活在童话里的公主。那时,我们家住的地方被称作“将军楼”,是我们那个小城里最早的别墅区,住户都是各个单位的一把手。我爸是热电厂的厂长,每天工作很忙,来家里找他的人络绎不绝,脸上堆着笑,变着花样地给我和妹妹买礼物,夸我们漂亮。那时候,整个世界都对我散发着爱的光芒。
我十三岁那年,爸爸突发脑出血,紧急手术后直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后来,他一直没能醒过来,彻底地离开了我们。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我们家的天要塌了。
母亲却异常平静,有条不紊地给爸爸料理后事。直到那天,爸爸的灵堂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她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嘶哑地念叨着“你走了,留下我怎么办?”相对于一直表现很冷静的母亲,那女人看起来更像是失去了丈夫的女人。我忽然意识到了她是什么人,向母亲看过去,她正满脸杀气,低沉有力地吼一声,“滚出去!”
爸爸走后,生活便在我面前完全变了模样。
母亲带着我和小妹离开了“将军楼”,住进了平房,她开始出去工作,每天很晚才会回来,家里只剩下我和小妹,冷清得可怕,从前围在我们身边的那些亲戚朋友们全都一下子不见了。有时,我和小妹想起爸爸,就会偷偷地哭一场,如果让母亲看到,她会冷着脸不高兴。
或许是为了证明没有爸爸我们也能活得更好,或许是被那个女人气得发了疯,母亲收起以往温柔的样子,开始做起了女强人,她每天早出晚归,打了好几份工。我惊恐地发现,她似乎走进了“坚强”的死胡同,她几乎忘记了我和妹妹的存在。刚刚失去了父爱的我们,最需要的就是母爱啊。
有时,我也很痛恨父亲的背叛,让母亲变成现在的模样,但每当想起那个女人,她哭得那么悲痛,他们之间是有着真感情的吧,然后,我就莫名其妙地原谅了爸爸。
那几年,我是怀着对母亲的“怨念”长大的。
2
那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小妹怀孕了,吃不下东西,就想吃我做的海鲜疙瘩汤。我把食材和步骤一一交待给母亲,让她做给小妹吃。最后,母亲很失落地告诉我,“小妹没吃几口,她说没有你的味道,她小时候不是最喜欢我做的鸡蛋羹吗?”。
时隔多年,我听到这话还是有种复仇般的快感。这能怪谁呢?小妹现在只认我做饭的味道,这都是拜你当年所赐啊。那时,我们每天等到很晚,都等不到母亲的身影。小妹喊肚子饿,家里已经没有了原来的零食柜子,厨房里只有硬梆梆的冷馒头。我绞尽脑汁哄她,“要不,我给你烤馒头片吃?”“不,我要吃鸡蛋羹。”
我只好硬着头皮上阵,学着妈妈的样子,打好蛋放进锅里,打开火。没多久,锅底发出“丝丝”的响声,那声音让我觉得锅底快要烧干了,就赶紧又往锅里加水,折腾到最后,我端出一碗半生不熟的鸡蛋羹,小妹不吃,还大哭起来,我也被她气哭了,扔了手里的碗,冲她喊,“我才比你大3岁,凭什么就得会给你做饭吃?”
母亲回来后,看着满屋狼藉,骂道:“我是哪辈子欠了你们的,累了一天回家还不省心。”她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房间,又进了厨房,不一会就端出热乎乎的饭菜,还有两碗鸡蛋羹。小妹吃得很香,我赌气不吃。那会儿,妈妈在我心里,还是个无所不能的形象。
那时,小妹经常牙痛,每天都要母亲给她按摩腮帮。每次她撒娇要母亲留在家里陪她,母亲都会说:“我工作太忙,请不了假,让姐姐陪你吧。”那天我跟她大吵了一架,“你就只知道赚钱,就不能关心一下你女儿?”“我还不是为了赚给你们吃穿?”
她真的在乎过我们想要什么吗?我们可以不穿新衣服,可以不吃好吃的,我们只想要一个母亲的陪伴。可是这些话,母亲根本听不进去。她一厢情愿地做着一个坚强的女人。她根本不懂,我们需要的,是原来那温柔的妈妈。哪怕三个人一起挨饿受冻。
我决定给她一个教训,让她明白什么才是最珍贵的。我离家出走了,在外面晃了整整一天,天很黑了,我心里开始惴惴不安,母亲回家后会不会大发雷霆?小妹有没有饿肚子?
走到家附近时,快餐店的王姨叫住了我,说妈妈的手套落在她店里了。我这才知道,妈妈每天下班后,还要到快餐店洗一个小时的碗,她手上的冻疮和裂开的小口子都是这么来的。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感觉很委屈,很想哭。哭完后回到家,小妹扑过来叫我,“姐,妈做好吃的了。”母亲看了我一眼,“饭给你在锅里留着呢。”她根本没发现我离家出走了,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从那以后,我开始学着做饭,母亲回家时,家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和小妹安静地写作业,我们再也不用急切地扑向她喊饿了。
她看起来越失落,我的心里就越痛快。
3
去年,我身体出了问题,需要做病理切片才能确诊,结果没出来之前,我心里一直慌慌的,我单位有个同事,就是这病,不到三年,人就没了。
我有点绝望地拉着老公,絮絮叨叨地交待后事,他和女儿的四季衣服和被褥都在哪儿放着,家里的一卡通密码和基金帐号,最后,才到了我最担忧的部分,“你以后再找老婆,一定要找对女儿好的。”
老公嫌我胡思乱想,总自己吓自己。他每天进进出出,有说有笑的,没事还整个搞笑段子。看他那心大的样子,我突然就想起当年的母亲,心里颇有些感叹,命运难道也会遗传吗?后来,诊断结果出来了,是良性的,虚惊了一场。我终于松了口气,老公却抱着我哭了出来,“幸好你没事,你要是有事,我和女儿怎么办?”我问他当时为什么不好好安慰我,非要装得没事人一样?他解释,“我再不装得淡定一点,咱这个家还不得塌了?”
那天,我想了很多,后来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妈,当年爸没有了,你为什么不哭?”
“我怎么没哭?在你和小妹睡着的时候,我哭了多少次,可哭有什么用?我还得领着你俩过日子呢。”
小妹建了个微信群,把我和妈拉了进去。在只有我们娘仨的群里,我们都说了很多平时面对面时说不出口的话。我们控诉老妈让我们失掉父爱的同时,也失去了母爱。母亲则抱怨我和小妹都不需要她,她一直有种被我们隔离在外的感觉。“谁让你那么狠心,每天忙着赚钱,根本不关心我们想要什么。”“你爸没有了,我总不能让你们一下子从天上掉到地下吧?”
我忽然有点说不下去了。那时的我还太年轻,最先想到的,永远是自己的情绪,自己的委屈,没有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替她去想过,她到底想要什么?她宁愿自己苦一点,也要让我们吃好的食物,穿好看的裙子。她那么柔软,又那么坚强,是因为我们,既是她的软肋,也是她的铠甲。
老妈还在那边不依不饶,“你以为你自己不狠心啊,你还玩离家出走呢,你当时都吓死我了,我差点报警了你知道吗?”那件事她居然知道,还装得那么淡定,也没拆穿我。老妈摆出“姜还是老的辣”的得意,“就你那脾气,我要是当面拆穿了你,你不就有借口向我发火了吗?”最初的互相吐槽之后,我们都开始学着改变。
老妈学会了跟我和小妹亲近,她叫我们大宝贝,小宝贝,刚开始时她自己都觉得肉麻,后来还叫得蛮顺。我和小妹则学会了向她索取母爱,有时,我们不好意思说我爱你。但一句“我需要你”,更能让老妈感到慰藉。
4
我的女儿会叫妈妈了,她总爱盯着我的眼睛,一声接一声地叫,“妈妈!妈妈!妈妈!”我这心里啊,顿时软成了一汪水,又忽然有了无坚不摧的力量。原来,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称呼,就能让人变得又柔软又坚强。
小时候。我也曾这么喊过妈妈,后来为了赌气,有好久没那么喊过她了。于是,我学会了一个小游戏,和妈妈在微信群里互发语音。“妈!” “干吗?大宝贝!”“妈!” “你这是又咋的了?”“妈!” 她终于忍不住原形毕露了,“你鬼叫啥啊!”
有人说,神不能无处不在,所以创造了妈妈。妈妈这个词,只是叫一叫,也触动心弦。就算自己到了做妈妈的年龄,妈妈仍然是我们的守护神。
过去我对妈妈心存怨念,这念头让我独立自强,坚决不依赖她,无论面目有多狰狞,依然是为了从她身上获取力量,让自己能更勇敢地面对生活。
我们讲究人情,朋友帮了一个忙,一定得记着,有空请他吃一顿饭,或者有机会帮忙还回去。只是,我们总是会忘记自己欠的最大的那个人情。我们一直对她的爱觉得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到没有愧疚,少有感谢。她给予的一切,是我们偿还不起的,是最幸福的亏欠。
最后,我给妈妈发了一条语音,“妈,谢谢你。”
编辑/刘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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