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方旭飞
2015年以来,拉美政治形势出现重大变化。在内外各种因素作用之下,拉美多国左翼政党在选举中不敌右翼政治力量而黯然下台,延续了10多年的“粉色浪潮”开始衰退。右翼力量在一些国家的全国性和地方性选举中获胜,在另一些国家虽然未能取得政权但势力不断增强,整体上呈现复苏、上升势头。拉美政治中这种“左退右进”态势已经并将继续对该地区的政治、经济、社会、一体化进程产生深远影响。本文试从右翼力量复兴的角度探讨拉美政治“左退右进”态势,分析其成因及前景。
“左翼”和“右翼”是相对的概念。意大利政治学家博比奥(Norberto Bobbio)认为,现代政治的左右分野植根于对社会平等的意识形态争论。左翼将不平等看成是社会构建而形成的,是社会变革的对象,主张通过积极的国家干预来解决;而右翼将不平等看成是自然的、属于国家视界之外的,是很难根除的。*参见[意]诺贝尔托·博比奥著,陈高华译:《左与右:政治区分的意义》,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国际学术界一般将拉美右翼界定为持保守意识形态、主张维持现状并得到传统部门拥护的政治和社会力量。*uan Pablo Luna and Cristobal Rovira Kaltwasser ed., The Resilience of the Latin American Right, Baltimor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14, p.5.巴里·坎农认为,拉美右翼是精英的代言人,关注并捍卫精英的利益,反对自下而上的民众动员和社会再分配。他认为,鉴于拉美各国社会经济高度不平等的结构性特征,精英阶层是拉美各国右翼的“核心选民”和重要的政治基础,主要包括教会和军队上层、大地主、大企业主、私人媒体和一些重要智库等。精英阶层长期控制着各国政治经济,并垄断着意识形态和军事权力。*Barry Cannon, The Right in Latin America: Elite Power, Hegemony and the Struggle for the State, New York: Routledge, 2016,p.3.
左右翼政治势力的此消彼长与相互对抗是拉美地区现代政治发展的重要动力。独立以后至20世纪末的大部分时间里,拉美政治呈现“左抑右扬”状态。右翼占据优势地位,基本控制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议程。左翼在19世纪还处在萌芽状态及发展初期,力量薄弱,难以与右翼抗争。俄国十月革命后,拉美左翼因受其推动而发展壮大,成为重要政治力量,对右翼构成重大挑战。在古巴和智利、尼加拉瓜等国家的一些特殊历史阶段,左翼甚至夺取了国家政权。但是,左翼整体上仍然处于受抑制的弱势地位。右翼将左翼阵营内部的不同派别视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联盟和对传统社会秩序的革命性威胁,并对左翼诉诸武力镇压、军事政变等威权主义的遏制。随着苏东剧变和全球化浪潮的推进,拉美左翼运动陷入危机。各国共产党在政治生活中被边缘化,许多国家的社会党转而接受新自由主义思想,左翼游击队组织普遍放弃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并参加代议制民主政治。而拉美右翼政党和政治人物则通过领导新自由主义市场改革稳固了政权,维持了优势地位。20世纪末21世纪初,拉美政治局势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变化,呈现“左盛右衰”态势。左翼经过苏东剧变、冷战结束带来的意识形态混乱和彷徨之后,崛起成为强有力的政治力量。1998~2014年,委内瑞拉、智利、巴西、乌拉圭、玻利维亚、尼加拉瓜、厄瓜多尔、巴拉圭、萨尔瓦多等10多个国家的左翼或中左翼政党和领袖通过选举上台执政。由于这些国家的人口占到全地区的2/3左右,拉美掀起了一股强大的“粉色浪潮”,政治钟摆明显“左转”。*“粉色浪潮”是用来描述1999年委内瑞拉的查韦斯上台执政后的10多年里,拉美地区左翼群体性崛起这一现象的名词。在拉美动荡不安的政治史上,左翼首次成为选举中的主要竞争者和不可小觑的执政替代力量。*Steven Levitsky and Kenneth M. Roberts ed., The Resurgence of the Latin American Left,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11,p.426.相反,拉美右翼在这一阶段遭受重大挫折。除了哥伦比亚、墨西哥、秘鲁等少数国家的右翼或中间派政党继续执政,许多传统右翼政党在选举中表现较差,或丧失执政地位、或沦为次要政党,政治影响力严重削弱。这些政党既包含部分成立于19世纪并长期执政的老党(如哥伦比亚的自由党和保守党、巴拉圭的红党、乌拉圭的白党和红党),也包括部分兴起于二战结束前后的右翼政党(如委内瑞拉的基督教社会党和民主行动党、秘鲁的人民行动党、厄瓜多尔的基督教社会党、多米尼加共和国的基督教社会改革党等)。此外,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经济调整和改革期间短暂兴盛的一些右翼政党,如玻利维亚的民族主义民主行动党、哥斯达黎加的基督教社会团结党和尼加拉瓜的制宪自由党,也在“粉色浪潮”中受到严重削弱。
自2015年开始,这股“粉色浪潮”开始退潮,拉美政治呈现“左退右进”态势,中左翼力量的优势明显削弱,而右翼力量出现复兴势头。第一,在部分具有指标意义的地区大国,右翼候选人通过竞选或者其他方式上台,结束了左翼在本国的长期执政。2015年11月,阿根廷右翼“变革联盟”领袖毛里西奥·马克里在总统选举第二轮投票中获胜,其上台标志着阿根廷延续12年的左翼时代结束,右翼执政的新时代开启。2016年8月,巴西总统迪尔玛·罗塞夫被右翼控制的国会弹劾下台,副总统、中右翼政党民主运动党米歇尔·特梅尔接任总统职位,并组织了以中右翼为主的政府。南美两大左翼执政国家“右转”具有地区性意义。有学者认为,随着阿根廷政权的左右轮替,拉美地区启动了“右转”模式,“左转”和社会主义潮流的动力正在逐步消失*Frida Ghitis, “Macri’s Argentina Election Signals Rightward Shift in Latin America”, http://www.worldpoliticsreview.com/articles/17350/macri-s-argentina-election-signals-rightward-shift-in-latin-america.(上网时间:2017年6月1日),保守派力量在上升。阿根廷和巴西这两个地区大国“右转”引起了左翼执政党的警惕。玻利维亚副总统阿尔瓦罗·加西亚承认左翼在拉美地区影响力正在减弱,阿根廷“右转”是“对拉美左翼的巨大打击”。尼加拉瓜反对派领袖则在马克里获胜后第一时间表示祝贺,并将阿根廷的选举结果视为右翼的希望。*Simon Romero,“The Political Left Loses Ground in Latin America as Economic Growth Slows”, https://cuencahighlife.com/political-left-loses-ground-latin-america-economic-growth-slows/. (上网时间:2017年1月5日)
第二,在一些国家特别是激进左翼执政的国家,在野右翼不断积蓄力量、实力逐渐增强,虽未能上台执政,但在议会和地方选举中成绩不俗,对左翼执政造成了严重冲击和挑战。委内瑞拉2015年年底的议会选举中,民主团结联盟获得2/3的绝对多数席位,自1999年以来首次控制了立法权,对行政部门构成了实质性制衡。由前总统查韦斯倡导、现总统马杜罗续推的“玻利瓦尔革命”和“21世纪社会主义”进程遭遇强大阻力。厄瓜多尔2014年年初的地方选举中,右翼反对派夺得了首都基多、全国第一大城市瓜亚基尔和著名旅游城市昆卡等部分重要城市的市长职位,辖区人口占全国总人口的50%以上*EIU, Country Report,Ecuador, October 2014, p.24.,实力明显增强。凭借在地方上累积的实力,右翼在2017年向总统职位发起冲锋。“创造机会党”候选人吉列尔莫·拉索(Guillermo Lasso)虽在4月的第二轮投票中以微弱劣势失败,但对左翼执政党“主权祖国联盟”构成了严重冲击。
第三,一些国家的右翼和中间派政治力量连续执政,在国家政治生活中保持优势。20世纪90年代以来,哥伦比亚和秘鲁由中右翼把持政权,即使在本地区强大的“粉色浪潮”中也没有间断。在哥伦比亚,右翼独立人士阿尔瓦罗·乌里韦2002年上台,终结了传统右翼政党自由党和保守党的连续轮流执政;2010年至今,该国则由另一个右翼政党民族团结社会党的领导人曼努埃尔·桑托斯接掌大权,继续实施新自由主义市场经济改革;2014年桑托斯获得连任。在秘鲁,阿尔韦托·藤森于1990年6月当选总统,后又于1995、2000年两次蝉联总统,实施新自由主义改革。在此之后,秘鲁政权一直掌握在中间派或中右翼政治人物手中。在2016年的总统选举中,两个新兴右翼政党“为了变革秘鲁人”和人民力量党展开了激烈争夺,最终“为了变革秘鲁人”候选人佩德罗·库琴斯基战胜对手,确保了国家政权继续掌握在右翼手中。在墨西哥,民族主义的革命制度党连续执政71年后,最终在2000年后由右翼的国家行动党夺取政权并连续执政12年。2013年革命制度党东山再起,但在政策主张方面明显右转,延续了新自由主义的经济发展模式,并开始大张旗鼓地进行能源改革以吸引外国和私有资本进入本国能源领域。此外,巴拿马、洪都拉斯等国也继续处在右翼执政党治下。
总体上看,自部分左翼执政国家“右转”之后,拉美地区“左退右进”的政治态势日益凸显。在拉美大陆20个独立国家中,9个国家由右翼执政,其中包括巴西、墨西哥、阿根廷、哥伦比亚等拉美最大的4个经济体,以及秘鲁、洪都拉斯、巴拿马、危地马拉、哥斯达黎加等重要的次区域国家。
右翼复兴及由此出现的“左退右进”政治态势,标志着拉美地区政治力量对比的变化,并带动各有关国家经济社会政策和对外关系的变化。拉美右翼的经济改革坚持以市场为核心,推行新自由主义发展模式。阿根廷和巴西的右翼上台后,对左翼政府的政策进行大幅修正。针对基什内尔夫妇掌权期间经济结构扭曲、增长乏力、外汇储备减少、通胀率和财政赤字高企等问题,马克里政府的政策由国家主导型向市场主导型转变,采取“休克疗法”改善投资环境,降低通胀率,实现宏观经济平衡,恢复市场秩序和信心。巴西的特梅尔上台后将经济调整重点放在恢复财政平衡、积极吸引私人和外国资本、加大外贸开拓力度和对外开放等方面。在对外政策方面,马克里政府改善与美国和欧盟国家的关系,与美国“秃鹫基金”达成协议、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进行谈判,以期解决债务问题并在国际市场重获融资机会。特别是,阿根廷由拉美激进左翼的盟友转变为批评者甚至敌视者。马克里在竞选时多次指责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迫害”反对派、“践踏”人权和言论自由,他上台执政后挑战委内瑞拉在南共市的成员国地位,要求美洲国家组织利用民主条款审查马杜罗政府的合法性。阿根廷和巴西新上台的右翼政府均积极向委内瑞拉左翼政府施压,在中止委内瑞拉南共市成员国资格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哥伦比亚、秘鲁等其他右翼政府则延续新自由主义路线,推行市场经济战略,在对外关系领域积极靠近美、欧,支持美国的地区一体化理念。
拉美政治中的右翼复兴和“左退右进”态势有其深刻的历史背景和时代条件,受益于左翼的执政困境,更与右翼灵活多样的政治战略和温和务实的政策主张、中间阶层的扩张以及美国的支持等内外因素密不可分。
(一)左翼执政陷入困境,为右翼崛起提供了空间和机会。自1999年查韦斯在委内瑞拉上台执政至2014年,“粉色浪潮”在拉美地区持续了约15年时间。其间,众多国家的左翼政府在政治、经济、社会和对外关系领域都进行了调整,试图确立替代新自由主义的发展模式。这些治理理念和具体政策取得了一定效果,但随着时间推移而日益暴露出脆弱性和不足。
左翼政府的经济发展模式和社会政策面临难以持续的问题。2003~2008年期间,全球对拉美地区大宗商品尤其是自然资源的需求大幅上升,左翼政府利用这一有利形势获得丰厚的财政收入,将其用作吸引中下阶层的各种社会计划的资金来源。然而,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国际贸易条件恶化,初级产品出口价格下跌。左翼政府在收入大幅减少的情况下被迫采取紧缩政策,各种社会政策开始失灵,新晋中间阶层面临再次沦为贫困阶层的风险。经济濒临崩溃、通胀率飙升、基本用品匮乏,严重侵蚀了选民对左翼政权的信心。在阿根廷、巴西、委内瑞拉等高度依赖农产品和自然资源出口的左翼执政国家,经济衰退、福利收缩及由此引起的民众抗议也最为严重。委内瑞拉是拉美率先进入左翼执政周期的国家,在查韦斯和马杜罗两位总统十多年的执政期内,政府强势干预经济运行,实施严格的价格、外汇管制和扩张性财政政策,依靠商品出口税来资助大规模的社会计划。但2014年以来委内瑞拉经济持续衰退,2016年GDP增长率为-9.7%,通胀率高达475.8%,本币“玻利瓦尔”沦为拉美贬值最为严重的货币,物资短缺现象愈演愈烈。*IMF, World Economic Outlook, October 2016,p.44, http://www.imf.org/external/country/VEN/index.htm.(上网时间:2017年1月20日)民众不满情绪日益激化,希望变革的愿望日益强烈,80%的受访者希望改变现行经济发展模式。*Frida Ghitis,“Macri’s Argentina Election Signals Rightward Shift in Latin America”, http://www.worldpoliticsreview.com/articles/17350. (上网时间:2017年5月1日)街头抗议和示威活动不断爆发,反对派和民众要求总统马杜罗辞职的呼声不绝于耳,马杜罗的支持率严重下挫。鉴于委内瑞拉形势不断恶化,马杜罗能否完成到2019年年底的任期面临巨大挑战。
针对左翼执政的失误和民众的不满情绪,右翼普遍在竞选中提出“变革”口号。2015年11月,马克里在竞选中打出“变革”口号,将本国经济困境归咎于左翼政府的过度干预,认为阿根廷经济发展的根本出路在于减少国家干预,将政府职能限于设置规则和仲裁方面;恢复市场的积极作用,让私人部门在经济增长、投资、就业中发挥主要作用,通过自由市场改革彻底改变国家经济面貌。马克里的竞选纲领和言论迎合了阿民众的不满情绪和求变心理,吸引了很多民众的支持。在总统选举第二轮投票之前,民意调查显示有近50%的受访者希望新政府采取中间立场,改变过去的激进经济政策。*Peter Bolton,“Fact-checking the Heralded End of the Latin American Left”, http://www.coha.org/fact-checking-the-heralded-end-of-the-latin-american-left.(上网时间:2017年6月2日)
左翼政府不能有效解决公共安全、腐败等选民关注的问题,导致部分选民对其信心降低。而右翼则利用上述议题扩大号召力,争取选民支持。近年来拉美很多国家的公共安全形势严重恶化、选民日常生活缺乏基本保障以及政府官员腐败等问题引起民众的强烈不满。很多具有不同意识形态倾向的选民将上述问题作为本国目前面临的最严重问题。拉美中左翼政府执政期间更多关注社会再分配,而在解决公民安全和官员腐败问题上反应迟钝,政策执行的效果不佳。在竞选中,右翼有机会通过降低再分配议题的重要性、突出公共安全和反腐议题,批评左翼政府在维护法律和秩序问题上措施不力。*Steven Levitsky and Kenneth M. Roberts ed., The Resurgence of the Latin American Left,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11,p.200.在洪都拉斯、萨尔瓦多、墨西哥等国,右翼候选人提出的维护公共安全的政策主张即使会限制公民权利,也能得到选民的认可和支持。由于准军事组织的干扰,哥伦比亚国内公共安全形势长期遭受民众诟病,公共安全议题在选举中的重要作用不言而喻。该国右翼政党民族团结社会党候选人桑托斯之所以能在2010年大选中获胜并在四年后获得连任,与其不遗余力地打击非法武装组织、试图从根本上消除暴力、推进和平进程的态度和主张是分不开的。反腐也是拉美右翼用来抨击左翼的重要着力点。左翼政府官员的系列腐败丑闻严重损害了他们在民众中的形象,打击了政府的支持率,使阿根廷、委内瑞拉、巴西等国左翼政府的困境雪上加霜。在巴西,2003~2015年期间,劳工党多次深陷腐败丑闻,党的形象严重受损,成为右翼政党抨击的把柄和民众不满的重要原因。巴西石油公司的腐败丑闻更是降低了罗塞夫及其政府的支持率,并导致总统本人被弹劾。在阿根廷,左翼执政党及其总统克里斯蒂娜·费尔南德斯卷入了多起腐败丑闻,包括2015年年初一名检察官的死亡案件,引发了大规模街头抗议。
此外,左翼政府内部的政策和意识形态分歧较为严重。左翼政党上台执政之后,面临着软化政策主张与维持政党基本意识形态之间的矛盾。为了稳定政局、促进经济增长,左翼上台执政后往往不得不调整原有主张,实施温和的政策改革措施。一些左翼政党的调整和改变最终导致党与其社会基础和公民社会的疏远,导致执政联盟的内部分化,为右翼和民众所诟病。
综上所述,左翼执政出现的困境使其政治基础不断削弱,为右翼复兴创造了条件。正如德国金融巨头安联(Allianz)的首席经济顾问埃尔-埃里安(Mohamed A. El-Erian)所言:“右翼政党及其政策议程是本地区经济和社会幻灭的主要受益者。”*Simon Romero,“The Political Left Loses Ground in Latin America as Economic Growth Slows”, https://cuencahighlife.com/political-left-loses-ground-latin-america-economic-growth-slows/.(上网时间:2017年1月5日)
(二)右翼采取了灵活多样的政治战略和策略。灵活多样的政治战略为右翼扩大了选举号召力,拓宽了社会基础。在“左退右进”中复兴的拉美右翼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右翼,而是受到20世纪末以来国际和本地区重大政治经济变革影响的新一代政治力量,包括阿根廷“共和国方案党”、委内瑞拉民主团结联盟、厄瓜多尔“创造机会党”、秘鲁“为了变革秘鲁人”和人民力量党等。它们一方面继承了传统右翼政党一些重要特征,另一方面采取了区别于传统右翼政党的政治战略。一个突出的表现是,它们基本放弃了传统右翼的军事干预。传统右翼总的来说脱胎于寡头政治,崇尚威权主义、蔑视民主政治、维护精英特权,通常用军事独裁和武力镇压的方式压制进步和民主力量。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拉美地区民主政治日益巩固和深化,自由和公正的选举成为赢取职位、取得政权的唯一合法方式。同时,拉美国家的文人—军人关系得到改善,军队职业化程度日益提高,军人干政风险急剧下降,右翼号召军队推翻左翼政府的空间大大缩小。政治环境的变化迫使右翼放弃传统政治战略,投入新的政治环境,融入民主化潮流,遵循民主竞争的游戏规则。
从本轮复兴来看,拉美右翼目前的政治战略主要包括如下几方面。
第一,强化对公民社会的动员,加强与选民的联系。作为精英阶层的代表,拉美右翼传统上较少重视民众动员。到了21世纪,许多新兴右翼政党吸取教训,积极发动社会力量来抗议左翼政府。在政党制度化程度较弱的左翼执政国家,右翼政治力量更多地使用了民众动员的策略来阻止左翼政府顺利实施改革措施。智利学者克里斯托瓦尔·罗维拉认为,游行示威等社会运动战略已成为右翼议程中的重要环节,目的之一是改变民众对右翼“反民主和传统势力”的认知,重新获取公众信任并与左翼抗衡。*Juan Pablo Luna and Cristobal Rovira Kaltwasser ed., The Resilience of the Latin American Right, Baltimor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14, p.349.例如在委内瑞拉,针对左翼政府激进的政策议案,右翼反对派不断动员民众发动反政府游行示威、静坐等抗议活动,导致反对派与政府之间动员与反动员的斗争愈演愈烈,政治极化和社会分化日益严重。在厄瓜多尔,右翼也利用民众对科雷亚政府某些改革政策的不满,发动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和抗议运动,煽动民众不满情绪,加剧国内政治紧张局势。在玻利维亚,右翼利用地区身份认同发动民众支持他们提出的“半月”地区的自治诉求,反对莫拉莱斯领导的左翼政府,扩大自身影响。
第二,广泛发动和利用媒体、智库、非政府组织和保守基金会进行有利于自身的宣传和政治游说,构建公共意见、形成社会偏好,抨击左翼政府。拉美国家拥有高度集中化和寡头化的媒体结构,主流媒体一般都支持那些试图保持并深化新自由主义现状的报道,右翼倾向明显。在左翼执政的国家,右翼财团控制了一些影响力较大的主要媒体,如委内瑞拉的《国民报》《宇宙报》和巴西的《环球报》《圣保罗报》。委内瑞拉反对派利用右翼媒体,以司法正义、人权和反腐败等旗帜抨击左翼执政党。厄瓜多尔、巴西等国右翼发动的媒体战也在与左翼政府的对抗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拉美右翼还通过智库、非政府组织和保守基金会等组织进行政治游说,对左翼政府施加压力。
第三,“地方包围中央”,通过在地方上的扩张积蓄力量,不断提高政治影响力。左翼执政期间,右翼势力受到严重遏制,在国家层次的选举中很难与左翼政党抗衡。这种情况下,右翼被迫在次国家区域发展政治影响力,为在全国范围内的崛起积累政治资本。事实表明,在左翼长期占据政治垄断地位的国家,右翼从地方到全国的夺权战略获得了良好效果。在厄瓜多尔,2007年“主权祖国联盟运动”执政后右翼政党被边缘化,许多右翼政治家被迫在地方层次建立自己的政治组织,逐步发展力量。右翼政党“创造机会党”通过在地方发展势力而逐步强大,在2014年的地方选举中获得了22个市长职位。随后经过几年的发展,该党力量大增,并最终在2017年4月的总统选举第二轮投票中获得了49%的选票,仅以2个百分点的微弱差距败选。阿根廷的“共和国方案党”也是从地方成长起来的右翼政党,其前身是一个地方小党“争取变革妥协阵线”,经过10多年的发展,该党领袖马克里最终在总统选举中获胜。
(三)右翼温和务实的政策主张更加吸引选民。在政策主张方面,拉美右翼奉行务实主义,政策主张较为温和,有利于吸引中间选民支持。他们仍然坚持自由贸易、金融自由化、减少管制、维护财政纪律、提高经济效率等,但是已经不再固守彻底的私有化、市场化和资本化等原教旨主义的新自由主义模式,即不主张“完全回归华盛顿共识原则”。他们主张实施更具社会包容的、温和的市场经济发展模式,在提高经济效率的同时,采取一定程度的国家干预,努力推进社会平等、减贫等左翼政府推崇的事业,加强对弱势群体的保护,从而对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的缺陷进行修补。例如,马克里政府上台后,采取了大刀阔斧的经济改革以摒除前任左翼政府的积弊,但在社会领域仍延续甚至扩大左翼政府实施的“子女补贴计划”等有利于民生的福利计划,削减中低收入阶层的所得税,以努力“构建一个零贫困的阿根廷”。之所以采取具有明显中间化趋势的政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右翼所依赖的传统社会基础在全球化浪潮中遭到一定程度的削弱,中下阶层的力量得到增长,选民逐渐向城市地区集中。面对现实,右翼不得不重视平衡社会各阶层利益,淡化意识形态色彩,采取较为温和务实的经济和社会政策。正如吉列尔莫·奥唐奈尔所指出的那样,拉美右翼只有在修正传统理念和利益诉求并适应新游戏规则的前提下才能获得选举胜利。*Juan Pablo Luna and Cristobal Rovira Kaltwasser ed., The Resilience of the Latin American Right, Baltimor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14, p.15.在左翼政策没有取得预期成果、民众变革期望强烈的背景下,拉美右翼通过提出温和的政策主张争取到了更多选民尤其是中间选民的支持。
(四)中间阶层的扩张壮大了右翼的支持力量。近15年来,在经济增长和有条件现金转移支付计划等社会政策的双重刺激下,拉美国家社会阶层结构发生了重要变化。据美洲开发银行统计,2000~2013年,拉美地区日均收入在2.5美元以下和4美元以下的赤贫阶层和贫困阶层占总人口的比重分别由28.8%和46.3%降至15.9%和29.7%,而日均收入在10~50美元的中间阶层占总人口的比重由19.6%升至30.5%。*Marco Stampini,Marcos Robles, Mayra Sáenz,Pablo Ibarrarán,Nadin Medellín , Pobreza, vulnerabilidad y la clase media en América Latina,BID,mayo de 2015, p.10.拉美中间阶层具有经济地位不稳、政治倾向摇摆的特性。在经济方面,很容易受到国家政策和经济环境的影响而出现向上或下流动的可能性;在政治方面,则会在发生经济危机或者重大事件时,根据自身利益和诉求选择与不同阶层结盟,调整政治立场。因此,中间阶层的扩大意味着他们会要求政府适时调整政策措施和施政中心,满足他们对公共服务和政治参与等方面的诉求。一旦政府无法满足其利益诉求,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反对政府。同时,部分受益于经济增长和政府社会救助计划而脱贫的新晋中间阶层处在不稳定状态,极易受到经济增长不稳和社会政策变动的影响,一旦经济下滑或社会政策收缩就可能再次沦为贫困阶层,因而对政府产生不满。
因此,左翼政府执政期间培育起来的中间阶层并没有成为左翼政党的坚定支持者,而是在新一轮政治轮替中选择支持右翼力量。2014年以来,拉美左翼政府面临经济下行、财政资源萎缩、社会政策资金不可持续等各种挑战,政府无法满足不同阶层的需求,导致寻求国家支持的不同社会部门之间出现竞争和冲突,引发社会抗议。*“The Latin American Left: Challenges for 2016 and Beyond”, http://www.telesurtv.net/english/analysis.(上网时间:2017年2月1日)在委内瑞拉,中间阶层曾是左翼政党的支持者,但随着查韦斯和马杜罗政府政策日益激进化,部分中间阶层利益受损,对政府政策日益不满,最终成为左翼政府的反对者。在巴西,左翼的劳工党执政后,中间阶层规模不断壮大,使社会结构由“金字塔形”转变为“橄榄型”。但劳工党执政期间社会计划的主要目标是救助极端贫困和贫困的人群,在公共医疗和教育等领域缺乏进展。巴西新晋中间阶层脱贫后虽然不再需要为每日生计奔波,但对政府在改善教育和医疗服务方面无所作为多有不满。2013年,巴西政府宣布提高公交价格后之所以引发社会动荡,与中间阶层的态度有密切的联系。
此外,美国政府为拉美右翼上台提供了支持和帮助,为右翼复兴创造了良好的外部条件。长期以来,美国是影响拉美国家发展最重要的外部因素。“粉色浪潮”中,左翼政府倡导维护国家主权、实行独立自主和多元化的外交政策,委内瑞拉、玻利维亚和厄瓜多尔等激进左翼政府执行强硬的反美政策。美国对这些发展感到焦虑,通过策动政变、发动罢工、“媒体政变”、外交孤立等伎俩试图搞垮这些左翼政权。2002年,美国暗中支持委内瑞拉右翼势力发动针对查韦斯的政变行动,事后布什总统还在白宫接见右翼政变领导人佩德罗·卡莫纳。2011年的维基解密电报透露,2009年洪都拉斯发生的军人政变与美国政府也有着直接关系,一家美国政府机构控制的公司长期对军人政变集团提供资金支持。*周泉:“拉美左翼政治面临的内外部挑战及其发展走势”,《长江论坛》,2017年第2期,第77页。美国政府还打着民主和自由的旗号,通过全国民主基金会、国际开发署等机构向委内瑞拉、巴西、厄瓜多尔、玻利维亚、尼加拉瓜等国的非政府组织和个人提供资助,帮助他们发动经济战、宣传战,进行各种抗议活动,意图由此推动“颜色革命”,推翻拉美左翼政府,建立符合美国价值观的右翼政府。据统计,仅2013年美国就向国际开发署和全国民主基金会投入6000万美元,用于支持古巴、玻利维亚、厄瓜多尔和委内瑞拉等国的右翼反对派。2013~2014年,全国民主基金会为委内瑞拉反对派领导人洛佩斯的竞选活动投入了约1400万美元资金。美国政府将这些资金看成是在不受其欢迎的政府中“制造分歧”的工具。*“How the US Funds Dissent against Latin American Governments”, http://www.telesurtv.net/english/analysis. (上网时间:2017年5月3日)
从拉美政治发展历程可以看出,该地区左右翼力量的对比并非一成不变。在民主政治视域内,左右翼政权的更迭是正常现象,是民主竞争的重要因素。随着民主化的日益深入、政治和社会多元化的发展,任何政治力量都可能通过选举上台执政或从执政党沦为在野党,很少能够长期占据政坛。拉美现阶段左翼退潮、右翼复兴的政治态势还将继续下去,但不可能完全独大。
第一,拉美“左退右进”趋势仍将在短期内持续。拉美地区政治经济发展形势和外部环境在短期内仍然有利于右翼政党。预计在未来一段时期内,拉美政坛的钟摆可能继续向中右倾斜,这主要是由于促使拉美右翼复兴的历史和现实条件依然存在并将继续发挥作用。鉴于中短期内地区经济难以实现强势反弹、外部环境难有根本改善,左翼政府难以在短期内克服经济下行带来的社会和政治压力,难以继续通过财政扩张政策为社会福利计划投入充足资金,选民不满情绪将继续发酵。未来一段时期内,如何采取公共政策兑现竞选承诺,捍卫过去15年来取得的社会经济成就是左翼政府面临的严重挑战。对于左翼执政国家的右翼力量来说,这是他们利用“变革”口号、承诺纠正经济扭曲现象、促进社会公平等措施提高选举获胜机会的有利时机。右翼强大的经济实力和政治、意识形态影响力为其未来继续保持上升趋势甚至上台执政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中间阶层将成为批评左翼政府的生力军和右翼拉拢的对象。美国将继续对现存拉美左翼政府施压,促其政治右转。
第二,右翼执政将面临严峻挑战。尽管保持着上升势头,但拉美右翼能否延续深化“左退右进”态势特别是顺利执政,还取决于其能否解决拉美国家面临的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右翼上台执政之后,首先要吸取左翼执政的经验教训,采取有效措施促进经济增长,改善民生;还要注重改善弱势群体权益,兼顾效率与公平,实现经济与社会稳定发展,做到既维护市场经济的稳定发展,又顾及弱势群体利益,促进社会公平。腐败是左翼和右翼政府均需认真对待的重要问题。腐败丑闻导致一些政府高官辞职或遭到逮捕,严重挫伤民众对政府的信心,加深民众对官员腐败甚至对传统政治精英的不满,导致社会抗议运动频发。如何有效地惩治腐败,强化法律制度,通过司法改革促进社会正义,提高政党清明形象,将是右翼政党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李林:“通过法治实现公平正义”,《北京联合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第13页。此外,一些国家的右翼力量分散,缺乏统一领导。传统右翼政党衰落,新兴右翼在组织、纲领等方面都处在建设期。能否加强内部协调、团结,避免矛盾激化、山头林立、多人参选,是摆在右翼面前无法回避的问题。
第三,左翼既不会一蹶不振,更不会消亡。部分西方媒体和知名学者仅仅根据巴西、阿根廷、委内瑞拉等国的政局变化,就宣称“粉色浪潮”和左翼已经消亡,“拉美左翼革命奄奄一息”。*Jorge G. Castaeda, “The Death of the Latin American Left”, The New York Times, March 22, 2016; Daniela Blei, “Is the Latin American Left Dead?” The New Republic, April 16, 2016; Antonio Sampaio, “How Brazil’s Left Destroyed Itself”, Foreign Policy, May 13, 2016; Marina Koren, “Brazil’s Impeachment Battle”, The Atlantic, April 17, 2016; Jonathan Watts and UkiGoi, “Argentina shifts to the Right after Mauricio Macri wins Presidential Runoff”, The Guardian, November 23, 2016.这种论调以偏概全,缺乏事实依据。左翼政党即使丧失执政权,仍可作为主要政治力量对本国政治发展和政策制定施加重大影响。在阿根廷,“胜利阵线联盟”在2015年总统大选中失利,但仍拥有近半数选民的支持,在参议院拥有过半议席,在众议院议席虽不过半但稳居第一大党,在地方上拥有一半的省长职位,无疑仍然是马克里政府不得不面对的强大对手。在巴西,罗塞夫总统虽然下台,但劳工党及左翼盟党仍在议会两院占有近1/3的席位,政坛影响力不容低估。特梅尔政府的任何政策调整均可能在议会中遭到这股左翼力量的抵制。
拉美地区也不会回到以往右翼一统天下的局面。厄瓜多尔执政党“主权祖国联盟运动”领导人莫雷诺在2017年4月的总统选举第二轮投票中战胜中右翼政党“创造机会党”候选人吉列尔莫·拉索,并于5月24日正式就任总统职位,任期至2021年。智利左翼执政联盟领导人巴切莱特的本届任期到2018年。玻利维亚左翼政党争取社会主义运动党领导人莫拉莱斯在2014年10月以61.04%的选票取得总统选举的压倒性胜利,任期延续到2020年;该党还在议会中控制着2/3以上的议席。2015年11月,尼加拉瓜左翼执政党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领导人奥尔特加以72.5%的超高得票率蝉联总统,任期至2021年,执政党还控制了议会绝对多数席位。乌拉圭左翼执政联盟广泛阵线已经连续执政12年,现任总统巴斯克斯任期至2019年。在萨尔瓦多,2009年以来左翼执政党“法拉本多·马蒂民族解放阵线”党连续执政。2014年6月,该党领袖桑切斯就任总统,任期至2019年。
由此可见,左翼只是暂时退潮,而非绝对衰败,仍然有可能在未来的竞争中重新得势。其根本原因在于,拉美国家根深蒂固的社会财富分配不均和尖锐的社会矛盾没有消除,中下层人民的激进思想持续活跃,左翼运动仍具有坚实的社会基础。2013年拉美“晴雨表”的调查显示,75%拉美人仍然相信财富分配是不公的,表明再分配政策仍有相当重要的意义。*Sophie Gulliver, “Is the ‘Pink Tide’ Turning in Latin America?” http://www.internationalaffairs.org.au/is-the-pink-tide-turning-in-latin-america/.(上网时间:2017年6月1日)乌拉圭左翼前总统穆希卡表示:“我从来不认为左翼已经失败,也不认为右翼已经取得绝对胜利。人类的历史是保守与进步不断斗争的历史,是钟摆式的。”*徐世澄:“拉美国家政治态势发生急剧变化:原因、影响和前景”,《当代世界》,2016年第5期,第35页。这也许是站在宏观历史视野,对拉美左右政治嬗变的客观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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