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周鑫宇
2017年9月25日,伊拉克库尔德人发起独立公投并以绝对票数通过,拉开了“后‘伊斯兰国’时代”中东地缘政治秩序重组的序幕。尽管近代以来中东始终是地缘政治博弈的舞台,但当前地区局势自二战以来首次出现了经典意义上的“权力真空”:在广阔的伊拉克北部和叙利亚东北部地区,传统的疆域控制因为伊拉克战争和叙利亚内战而走向崩溃,“伊斯兰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建立新的统治秩序,*Paul Iddon,“What Happens after ISIS and Who Will Fill the Power Vacuum?”,http: / /www. rudaw. net /english /analysis /13082017.(上网时间: 2017年8月20日)但被包括域外大国和地区国家在内的国际力量所逐步扑灭。在“伊斯兰国”走向灭亡的前景下,伊拉克和叙利亚中央政府自身困难重重,想要恢复原有统治希望渺茫,伊朗、土耳其、沙特等地区强国对这片地区虎视眈眈,美国和俄罗斯为了新的国际格局明争暗夺。正是在这样一个微妙的关键时刻,库尔德人作为当地最为团结有力的一支政治军事势力毅然决然地发起了独立公投,犹如在潜流暗涌的水面上抛入一块巨石,可能会改变未来中东政治格局的走向。而库尔德人的建国努力能走多远、可以产生多大的政治影响,最大的外部因素便是美国。库尔德人不但是美国在打击“伊斯兰国”战争中最主要的军事盟友,也可能成为未来美国在中东北部地区最主要的地缘政治抓手。因此,美国对库尔德独立问题的政策及其发展趋势值得深入分析。
库尔德人独立问题由来已久。对此抱有同情态度的西方媒体惯用这样的语言描述这一问题: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库尔德人在数千年中处在异族帝国的统治下,至今仍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未建国民族。*Matt Gillow,“This Is Why the West Should Support the Kurds in Their Quest for Independence”,http://www.independent.co.uk/voices/kurdish-independence-vote-iraq-turkey-west-israel-oil-middle-east-a7962896.html.(上网时间: 2017年9月27日)这样的描述放之于纵贯千年的历史背景中并没有意义,因为只有在一战以后“民族自决”才成为世界政治的普遍原则。自那以后,美国成为世界各地的反殖民主义和民族分裂主义活动的主要同情者。在符合自身战略利益的时候,这种意识形态上的同情态度就有可能转化为实际的支持行动;而当利益关系变化以后,美国又往往迅速抽身而去。美国和库尔德人的关系就是这种模式的一个典型例证。
第一,长期以来美国对库尔德人采取了一种以暂时政治需要为核心的功利主义政策,其对库尔德人独立的态度因此几经反复。冷战时期,美国在中东地区一切政策围绕着打击苏联势力。1963年,美国暗中支持伊拉克复兴社会党政变,推翻亲苏的卡塞姆政权,并鼓励库尔德人与上台的新政府进行合作。在当时的副总统萨达姆·侯赛因主导下,复兴社会党政权与库尔德人签署了协议,保证伊拉克库尔德地区享有更大的自主权。*Rick Noack,“The Long,Winding History of American Dealings with Iraq’s Kurds”,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worldviews /wp/2014/08/07/the-long-winding-history-of-american-dealings-with-iraqs-kurds/?utm_term=.bcea16131d2c.(上网时间:2014年8月8日)然而,随着伊拉克与伊朗交恶,复兴社会党政权开始向苏联靠拢,美国总统尼克松转而资助库尔德游击队武装反抗中央政府,这大大刺激了库尔德人激进的独立运动。但美国的政策在1975年又出现突变。伊朗和伊拉克签署《阿尔及尔协定》后,美国立刻撤回了对库尔德人的支持。特别是在伊朗随后发生伊斯兰革命的背景下,伊拉克成为美国对抗伊朗和苏联势力的重要依靠。基于这样的环境,美国容忍萨达姆政权对库尔德人进行报复性的镇压。库尔德独立运动也因此进入最低潮。1991年的海湾战争结束了美国和伊拉克的合作关系。战争期间,库尔德人的独立运动再次高涨起来,并在美国的支持下获得更大的自治权。*美国学者也提出: 正是萨达姆入侵科威特的“愚蠢”行为给了伊拉克库尔德人逐渐自治的权力。Amberin Zaman,“From Tribe to Nation: Iraqi Kurdistan on the Cusp of Statehood”,https://www.wilsoncenter.org/publication/tribe-to-nation-iraqi-kurdistan-the-cusp-statehood.(上网时间: 2017年9月15日)2003年,美国发动第二次伊拉克战争最终推翻了萨达姆统治,代之以美国主导的什叶派政府。这个时期美国又开始担忧库尔德人力量上升会损害伊拉克亲美政府的权威,并影响与包括土耳其在内的周边国家关系稳定。直到“伊斯兰国”兴起之前,美国对于伊拉克和土耳其打击库尔德武装的行动一般采取默许的态度,而美国还曾把库尔德工人党列为外国恐怖组织。可以看出,在过去的历史中,库尔德人在美国外交中没有独立的地位,只不过被美国当作调节与伊拉克政府关系的一个筹码,完全采取“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功利态度。当美国与伊拉克政府交恶时,就会鼓动库尔德人的独立活动;当伊拉克政府亲美时,库尔德人又会被美国抛弃。这样的历史经历造成了库尔德人一方面高度期待和依赖美国的支持;另一方面又对美国缺乏安全感。其实对双方而言,合作都是暂时利益的结合。
第二,在打击“伊斯兰国”的过程中,美国与库尔德人建立起了前所未有的深层次合作关系。“伊斯兰国”的兴起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美国和库尔德关系的旧有格局。一方面,伊拉克政府不再是美国唯一重要的外交对象。美军入侵以后,问题不再是伊拉克政府是否亲美,而是这个政府有多大能力控制局势。美军入侵揭开了教派和民族冲突的“潘多拉魔盒”,也导致美国自身陷入旷日持久的战争泥潭。奥巴马政府上台以后,美国急切地想要抽身而退,而“伊斯兰国”的兴起则打消了美国轻易抽身的希望,也打破了通过伊拉克政府来实现地区稳定的幻想。美国甚至逐渐认识到,伊拉克政府本身就是制造分裂和混乱的根源之一。这时,简单的“朋友”和“敌人”的判断已经不再管用,美国想要维护战略利益,就必须面对伊拉克内部分裂的政治现实。另一方面,库尔德人通过战场上的表现为自己赢得了重要的谈判地位。“伊斯兰国”崛起之初势头非常凌厉,在短时期内以风卷残云之势肆虐了大片土地。而在叙利亚和伊拉克诸多地方势力中,库尔德人几乎是唯一能够对“伊斯兰国”进行强有力抵抗的武装。库尔德武装不但顽强地守住了家园,让人惊讶地坚守了基尔库克等战略资源要地,还在随后由国际联盟发起的反击中成为主力军。无论是美国和西方所支持的伊拉克政府军,还是俄罗斯所支持的叙利亚政府军,相比于库尔德武装的战场表现来看,都谈不上更好。库尔德武装攻占了“伊斯兰国”自称的首都拉卡,并在叙利亚和伊拉克建立了远超过其传统势力范围的连片控制区,靠实力赢得了美国的尊重与支持。通过剿灭“伊斯兰国”的战争,美国和库尔德人在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广阔战场上建立起了直接的军事合作乃至相互依靠关系,这在过去的历史中是前所未有的。美军战车甚至为叙利亚库尔德武装护航,以吓阻土耳其对库尔德武装的空袭。*“How Strong Is the US-Kurdish Alliance This Time”,https://www.csmonitor.com/World/Middle-East/2017/0509/How-strong-is-the-US-Kurdish-alliance-this-time.(上网时间:2017年5月10日)总之,2014年以后,库尔德人不再只是美国与伊拉克双边关系中的一个筹码,而成为一个平等的对话伙伴、非正式的军事盟友。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实际上都出现了政府军队及什叶派民兵武装-库尔德武装-“伊斯兰国”武装的主要三角关系。所有的外部力量想要介入伊拉克和叙利亚局势,都绕不开库尔德人的地位,美国也不例外。
第三,随着“伊斯兰国”走向覆灭,美国对库尔德人的政策面临新的抉择。共同对“伊斯兰国”作战,是美国和库尔德人走到一起的现实需要。而随着战争进入尾声,库尔德人的不安全感再次上升。一方面,战场上的傲人成绩、不断坐大的势力范围和与美国空前的亲密合作,刺激起了库尔德人的民族主义热忱,民众要求独立建国的呼声越来越大。另一方面,库尔德人担心美国再次过河拆桥。尽管在战场上美军与库尔德武装并肩作战,但美国政府对于库尔德人的独立呼声始终没有明确表态,对伊拉克中央政府与库尔德地方政府的关系也没有早做斡旋。*Osamah Golpy,“Abadi Wins ISIS War,Maliki Wins Elections:Time for US to Shift Policy on Kurdistan”,http://www.rudaw.net/english/kurdistan/02102017.(上网时间: 2017年10月3日)库尔德地方政府宣称进行独立公投之后,美国才开始干涉,并一直试图劝说库尔德人以战场大局为重,推迟公投的日期。但是在库尔德人看来,美国是“拉偏架”,只是劝说库尔德人让步,而没有向伊拉克政府施压。*Marina Ottaway,“United States Policy and the Kurdistan Referendum:Compounding the Problem”,https://www.wilsoncenter.org/publication/united-states-policy-and-the-kurdistan-referendum-compounding-the-problem.(上网时间:2017年9月29日)2017年6月,库尔德人宣布在9月25日公投。美国的斡旋失败,随即表达了公开的、严厉的反对。9月20日,美国国务院在公投前发布的声明中使用了“强烈反对”的字眼,并用恐吓的语气提醒库尔德地方政府进行公投所付出的“代价”,敦促其接受“美国和国际社会”为其准备的“其他选择”,即同伊拉克中央政府展开实质性谈判。*“Iraqi Kurdistan Regional Government's Planned Referendum”,https: //www.state.gov /r/pa/prs/ps/2017/09/274324324.htm.(上网时间: 2017年9月20日)
但这并非美国对库尔德人独立问题的最终表态。公投导致伊拉克周边局势骤然紧张。伊朗在伊拉克政府要求下切断了通往库尔德地区的空中航路,土耳其联合伊拉克军事力量在土伊边境地区发起了联合军演。*Galip Dalay,“After the Kurdish Independence Referendum-How to Prevent a Crisis in Iraq”,https: //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middle-east /2017-10-02/after-kurdish-independence-referendum.(上网时间:2017年10月3日)在此情况下,美国对库尔德单方面的严厉态度立刻发生了明显变化。在9月25日公投当天发表的声明中,美国的措辞从“强烈反对”变成了“深感失望”,并强调“美国与伊拉克库尔德人的传统友谊不会因为这场没有约束力的公投而发生改变”。*“Iraqi Kurdistan Regional Government's Referendum”,https://www.state.gov/r/pa/prs/ps/2017/09/274419.htm.(上网时间:2017年9月25日)到9月29日的声明中,美国更是各打五十大板,一面敦促库尔德人尊重伊拉克政府的合法地位,一面警告伊拉克政府和其他邻国不要威胁使用武力。*“Iraqi Kurdistan Regional Government's Referendum”,https://www.state.gov/secretary/remarks/2017 /09 /274522.htm.(上网时间:2017年9月29日)总体看来,美国目前对库尔德独立问题的原则就是先维持住现状。出于“维稳”的目的,美国既反对库尔德人公投,又把库尔德人的安全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但包括库尔德人在内的各方势力并不想维持现状,美国很有可能在未来一段时间面临政策选择的两难。
美国对库尔德人的政策历来都是从其核心战略利益出发的。当前中东各方利益纠缠复杂、矛盾丛生,但对于美国来说,最核心的利益包括三个方面:尽快消灭“伊斯兰国”、实现稳定秩序、构建有利于美国的新地区格局。美国对库尔德独立公投所采取的态度,也是由这三方面利益决定的。
第一,美国认为库尔德独立公投将削弱消灭“伊斯兰国”的联合力量。“伊斯兰国”是美国头号的安全威胁,也是美国全球领导形象最主要的伤疤。“伊斯兰国”的兴起,肇始于美国对伊拉克的粗暴入侵、对叙利亚内战的不审慎政策以及“始乱终弃”式的强行撤军。而“伊斯兰国”兴起的后果,不但增加了恐怖主义威胁,还引发欧洲的难民问题,裹挟进了美俄之间的大国博弈,演变成一个全局性的威胁。自奥巴马政府以后,美国都是强调国内问题优先,短时间内不会再向中东投入大规模军事力量,因此美国要消灭“伊斯兰国”就必须依靠多方力量。2015年以后,打击“伊斯兰国”的国际联合终于逐渐形成,这也是推动“伊斯兰国”走向溃败的主要原因。*周鑫宇、石江: “‘伊斯兰国’最新发展趋势探析”,《现代国际关系》,2015年,第5期,第45页。但这个国际联合实际上是诸多相互冲突力量的结合体,包括美欧和俄罗斯的战术性军事力量,以及分别受到美国和俄罗斯支持的伊拉克、叙利亚中央政府军队,时常发起越境打击的土耳其军队、主要由伊朗支持的什叶派民兵、库尔德武装,和大量更小规模的反对派武装。要让这些力量在战场上实现协调,哪怕只是达成一定程度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殊为不易。但依照截至目前的效果看,美国的努力无疑是比较成功的,虽然战斗进展缓慢、旷日持久,但“伊斯兰国”毕竟已经走向末路。在此情况下,特朗普政府上任之后面临一个诱人的机遇: 如果尽快在“伊斯兰国”问题上取得彻底胜利,可以大大提升美国的国际领导力,证明特朗普“让美国再次伟大”的能力,回击国内源源不绝的反对声浪,同时也为特朗普所钟爱的“大交易”提供前提,盘活美国中东政策的空间。因而从最紧迫的战略大局出发,美国一直要求库尔德人推迟举行公投。哪怕库尔德地方政府自己都承认这个公投只是姿态性的,*Paul McLeary,“With Referendum Approaching,Kurds Wait for More U.S.Military Aid”,http://foreignpolicy.com/2017/08/28/with-referendum-approaching-kurds-wait-for-more-u-s-military-aid/.(上网时间: 2017年8月29日)哪怕所有各方都知道这个公投迟早要进行,但在美国看来,公投在这个时间点举行,就有可能成为土耳其、伊朗等重要利益攸关方在联合打击“伊斯兰国”问题上撒手不干的借口,演变为一个美国不愿看到的“黑天鹅”事件,冲击美国最优先的战略目标。
第二,美国担心库尔德人的独立公投会影响伊拉克的政治走向。2003年以后美国就开始担心库尔德力量的坐大会冲击到美国所扶持的民选政权,但事实表明伊拉克政府并不具备统合全国的能力。在强硬的前总理马利基领导下,伊拉克什叶派政府对逊尼派和库尔德人采取压制政策,成为“伊斯兰国”能够迅速壮大的一个重要原因。2014年,美国重新选择了温和派的阿巴迪担任伊拉克总理,严重的族群和教派冲突才有所弥合,但“伊斯兰国”的兴起再次壮大了了马利基所代表的强硬派势力。目前的伊拉克军队是一个杂合的武装力量,其中包括约10万人的什叶派民兵武装,而这些武装更加忠于与伊朗关系密切的副总统马利基。在伊拉克议会,什叶派议员也更加听从马利基而不是总理阿巴迪。基于这样的局势,面对2018 年的伊拉克大选,西方媒体已经写下了这样的标题: “阿巴迪赢得对‘伊斯兰国’的战争,马利基赢得大选”。*Osamah Golpy,“Abadi Wins ISIS War,Maliki Wins Elections:Time for US to Shift Policy on Kurdistan”.美国呼吁库尔德地方政府推迟公投,不只是想促其推迟到消灭“伊斯兰国”之后,还包括促其推迟到2018 年的伊拉克大选之后。如果阿巴迪政府的权力能够继续巩固,伊拉克各派势力能够通过反“伊斯兰国”的战争实现新的合作与平衡,伊拉克的政局由此获得稳定的希望,那么美国就有更好的条件从中东的泥淖中抽身,把资源和精力放到“美国优先”的事务上来。库尔德人的独立公投,无疑代表了阿巴迪政府温和路线的重大挫折,加剧了现政府的危机,并将进一步影响伊拉克未来向何处去的问题。
第三,美国认为库尔德人公投不利于中东的国际局势稳定。最激烈反对库尔德人建国的,除了伊拉克政府,还有伊拉克三大邻国土耳其、伊朗和叙利亚。抛开与美国交恶的伊朗和叙利亚不说,土耳其在当前和未来的中东格局中,都是一个关键的角色。在法律意义上土耳其还是美国的北约盟友。在多重因素的影响下,近年来美土关系已经呈现出恶化趋势,库尔德人问题则加剧了美土关系的裂痕。由于叙利亚政府得到了俄罗斯的支持,叙利亚的库尔德人武装成为美国打击“伊斯兰国”、反对巴沙尔政权的最可靠力量。这导致了土耳其的严重不满,土耳其国防部长甚至在2016 年公开怀疑美国在叙利亚支持库尔德人武装是“另有所图”。*“Turkey Says US Has‘Other Plans’with Syrian Kurds”,http://www.kurdistan24.net/en/news/00ec6bad-d16c-4920-bb12-495297f0e9d6 /Turkey-says-US-has--other-plans--with-Syrian -Kurds.(上网时间: 2017年10月5日)为了安抚土耳其,美国曾多次向土耳其解释,并公开约束叙利亚库尔德武装的行动。美国前副总统拜登甚至曾经威胁要撤回对库尔德武装的支持。*Martin Chulov,“Turkey and US Unite to Oust ISIS and Curb Kurds”,https: //www.theguardian. com/world /2016/aug/24/turkey-and-us-unite-to-oust-isis-curb-kurds-syria.(上网时间: 2016年8月24日)特朗普政府上台以后便加快缓和与土耳其的关系,但伊拉克库尔德人的独立公投,无疑让美国陷入更大的两难。土耳其高度担忧伊拉克库尔德人建国会带动叙利亚的库尔德人独立,而叙利亚的库尔德人与土耳其的心头大患库尔德工人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未来出现一个紧邻土耳其边界的库尔德人国家,是土耳其政府万万不可接受的。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如果不对伊拉克库尔德人公投公开表示反对,无疑会坐实认为美国在叙利亚版图划分上“另有所图”的怀疑。就在库尔德人独立公投前夕,美国总统特朗普还专门在纽约会见了前来参加联合国大会的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双方以高调的姿态联合表示对公投的“坚决反对”。*“President Trump Meets with President Erdogan of Turkey”,https: //www.whitehouse.gov/blog /2017/09/22/president-trump-meets-president-recep-tayyip-erdogan-turkey.(上网时间: 2017年9月23日)
美国对库尔德的政策是由当前阶段的国家利益所决定的。随着消灭“伊斯兰国”的目标得以实现,美国战略利益的重要性排序在不久的将来可能发生转变,即把重点转到建立对美国有利的地区秩序上来。在新的利益驱动下,美国对库尔德的政策存在转变的空间,而美国智库和战略学者对此也已提出相关建议。我们可依此判断美国政策发展的可能方向。可以肯定的是,未来美国对库尔德政策会受以下因素左右。
第一,中东大格局的变化。“伊斯兰国”灭亡以后谁统治其原有地区,这是美国战略界高度关心的问题。“伊斯兰国”兴起以来的这几年中,中东的国际格局已经出现了于美国明显不利的发展。以基辛格为代表的多位战略学者都明确提出了要防止俄罗斯、伊朗、什叶派游击队、叙利亚与真主党联盟的出现。*Henry Kissinger,“Chaos and Order in a Changing World”,https://capx.co /chaos-and-order-in-a-changing-world/.(上网时间:2017年8月12日); Elliott Abrams,“What Comes After ISIS-The United States Can’t Retreat From the Middle East”,http://foreignpolicy.com/2017/07/10/what-comes-after-isis-islamic-state-mosul-iraq-syria/#abrams.(上网时间: 2017年8月14日)如果真的出现一个横贯中东北部所谓“什叶派之弧”,美国就将陷入多重的困境。一是在与俄罗斯的竞争中,将再次面对一个类似冷战时期陆权对海权的态势。在这样的态势下俄罗斯的战略空间大大扩展,而美国的势力只能向阿拉伯半岛和海上收缩。二是中东出现一道以教派为旗帜的鸿沟,夹杂着民族冲突和地缘政治博弈,分别以伊朗和沙特为首的两派地区势力相争不下,美国可能不得不在教派斗争中站队,卷入更深的冲突漩涡,增加恐怖主义对美国的威胁。三是美国苦心经营的伊拉克政权可能不保,叙利亚鹿死谁手未为可知,美国想要从中东乱局中抽身的努力可能无限期延长。所以,从最宏观的战略目标来说,美国须努力在中东的北部地区建立一些亲美的牢固势力,避免出现连片的敌对力量。从这一目标出发,多位美国战略学者都强调,库尔德人是这一地区目前最亲美的力量。*“Challenges and Opportunities for U.S.-Iraqi Relations in the New Era”,https://www.wilsoncenter.org /event/challenges-and-opportunities-for-us-iraqi-relations-the-new-era.(上网时间: 2017年2月18日) ; 另参见: “Why Kurds' Vote for Independence Could Disrupt U.S.Campaign to Defeat ISIS”,https://www.usatoday.com/story/news/world /2017 /09 /20 /why-kurds-vote-independence-could-disrupt-u-s-campaign-defeat-isis /682341001/.(上网时间: 2017年9月25日)库尔德人想要建国,必须得到美国的承认。况且库尔德人控制区地处内陆,涉及其经济命脉的外部通道要么是通过土耳其,要么通过伊拉克政府,而这两方都受到美国政策的影响。*Katy Collin,“The Kurdish Referendum won’t Deliver Independence-Here’s Why It Matters Anyway”,https://www.brookings.edu/blog/markaz/2017/09/19/the-kurdish-referendum-wont-deliverindependence-heres-why-it-matters-anyway/(上网时间:2017年9月23日)因此库尔德人在剿灭“伊斯兰国”的过程中非常卖力,不只是保疆守土,而且为美国冲锋陷阵。特别是,库尔德所占据的地区正好深深地楔入“什叶派之弧”中间,其多数人口信仰逊尼派,与伊朗、叙利亚政府等有长期的隔阂,几个国家的库尔德人相互呼应,可以形成对所有周边地区大国的牵制。由于有这样独特的条件,库尔德人是美国不会放弃的重要棋子。可以说,当前的美国很难再像历史上一样利用完库尔德人就将其抛弃。随着中东地缘政治博弈形势的进一步明晰,库尔德人向美国要价的能力还可能增强,美国多半不得不向库尔德做出更大的让步。
第二,当地相关国家政局的变化。先从伊拉克来看,美国最理想的目标,是保持一个受美国控制的、领土完整的伊拉克。可是目前来看这两个条件都未必能实现。伊拉克什叶派强硬势力已经占据上风,总理阿巴迪可能在2018年的大选中无法保住位置。而前总理马利基一旦重新上台,伊拉克与美国的关系可能受到冲击。马利基在2014年被美国人赶下台,双方的信任关系需要重建。而马利基下台以后公开地与伊朗和俄罗斯走近。作为名义上的伊拉克副总理,马利基不顾美国的意见,分别与普京和哈梅内伊会见。如果马利基再次获得政府领导权,伊拉克的什叶派政府未来还能否坚定地站在美国一边值得存疑。而另一方面,伊拉克库尔德人追求独立的野心不可小觑。虽然伊拉克库尔德人内部存在意见分歧和党派争夺,*Ranj Alaaldin,“Don't Underestimate Kurdistan's Resilience”,https: //www.brookings.edu /blog/markaz/2017/09/22dont-underestimate-kurdistans-resilience/.支持观点详见Mohammed Ali,“As a Kurd,I Can Tell You Why This Independence Referendum Is So Crucial”,http://www.independent.co.uk /voices/kurdish-independence-referendum-iraq-turkey-middle-east-a7964576.html.反对观点详见Mahmoud Al-Najjar,“Why Kurds' Vote for Independence Could Disrupt U.S.Campaign to Defeat ISIS”,https://www.usatoday.com/story/news/world/2017/09/20/why-kurds-vote-independence-could-disrupt-u-s-campaign-defeat-isis/682341001/.(上网时间:2017年9月27日)但总体来说,在当前库尔德民众高涨的民族主义激情面前,各党派追求独立建国的目标是一致的,只是对程序和时机有分歧而已。如果要对双方的团结程度进行对比的话,强硬的库尔德现领导人巴尔扎尼在库尔德政府中的地位远比阿巴迪在伊拉克政府中的地位更加稳固。而库尔德人的强硬只会导致伊拉克政府不得不做出更强硬的回应,这反倒让美国更加担心双方可能进入恶性对抗的螺旋,导致双方关系彻底破裂。有美国战略学者甚至明确指出,当前伊拉克政府和库尔德人的关系是不可持续的,美国的战略必须建立在准备变化的前提之上。*美国国务院声明反复要求停止强硬的对抗,而阿巴迪在公投后对库尔德人的表现已经引起了美国战略学者的担心。参见Jack Moore,“Kissinger Warns Trump: ISIS Is Keeping Iran in Check,You Must Not Let Tehran Fill the Void”,http://www.newsweek.com/kissinger-warns-trump-isis-keeping-iran-check-he-must-not-let-it-fillvoid-647766.(上网时间:2017年8月10日)换言之,美国必须压迫伊拉克政府对库尔德人做出一些让步,以换取伊拉克名义上的统一。目前库尔德区已取得高度自治的地位,未来谈判的空间有限,主要集中在库尔德人在“伊斯兰国”战争中所占领的基尔库克地区的最终归属,还包括石油收益和中央政府拨款的分配等问题。*Morgan L.Kaplan,“5 Things to Know about the Referendum in Iraqi Kurdistan”,https: //www.washingtonpost.com/news/monkey-cage /wp /2017/09/19/5-things-to-know-about-the-referendum-in-iraqi-kurdistan /? utm_term=.74de04272887.(上网时间: 2017年9月22日)但是即便伊拉克政府做出这些让步,很有可能最终仍然无法阻止库尔德人独立的野心,甚至伊拉克政府会担心库尔德人一旦夺取了经济命脉,会使最终的独立趋势更加不可阻挡。如果伊拉克内部的谈判破裂,美国就迟早要在伊拉克政府和库尔德人之间做一个选择。如果伊拉克最终不得不分裂,美国会争取这个分裂和平进行,分裂后各方都对美国相对友好,并且能够在各自区域内实现有效统治,防止极端势力在混乱局面中死灰复燃。
第三,叙利亚和土耳其的国内局势发展。叙利亚国内局势呈现为清楚的分裂格局。在消灭“伊斯兰国”的共同目标实现后,美国和俄罗斯需要就叙利亚战后安排的问题展开谈判。如果美国能够顺利让巴沙尔·阿萨德下台,组建一个至少不反美的叙利亚政府,也许美国会同意叙利亚国家保持统一。但这看起来希望渺茫。一旦叙利亚的政治重建不朝美国设想的方向发展,在叙利亚占据大量地盘且与美军关系密切的库尔德人就是美国最值得依赖的筹码。当然,美国与叙利亚库尔德人的关系还要考虑土耳其的态度。在新的中东格局中,土耳其是美国必须争取、并有可能失去的重要支持力量。但在库尔德问题上值得注意的是,土耳其政府对库尔德人的政策并非铁板一块。土耳其是库尔德人的第一大聚居区,埃尔多安政府对库尔德人的政策必须考虑对内部政策的影响。近年来,埃尔多安政府一方面严厉打击国内库尔德工人党,同时严防土耳其和叙利亚库尔德人跨境互动,但对伊拉克库尔德人独立问题却曾表现出摇摆的态度。*Galip Dalay,“After the Kurdish Independence Referendum-How to Prevent a Crisis in Iraq”,https: //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middle-east /2017-10-02/after-kurdish-independence-referendum.(上网时间: 2017年10月3日) ; Ari Khalidi,“US to Pay Price for Supporting Syrian Kurds: Turkey”,http: //www.kurdistan24.net/en/news/52c6063d-3609-4e82-9ab1-aca960b5b1c5 /US-to-pay-pricefor-supporting-Syrian-Kurds-Turkey.(上网时间: 2017年2月10日)以埃尔多安的大国雄心来看,考虑到未来叙利亚国内局势的变化和伊朗影响力的增强,土耳其对库尔德人的政策还有调和的空间,而美国可以尝试就此进行劝说和斡旋。
第四,美国国内政治的影响。特朗普上任以后第一时间开展的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外交动作,就是重新加大在中东的军事介入。如果能够处理好中东问题,特朗普可以获得很大的政治收益。就特朗普以利益为中心、喜欢做交易、同时“全面否定奥巴马”的执政风格来看,其领导下的美国中东政策确实更具备发生大变的可能。在伊拉克库尔德人发起公投之后,美国国内同情库尔德人的舆论正在上升。就连美国民主党参议院少数党领袖舒默都对库尔德人建国表示了公开的支持。*John Bacon,“Kurds Vote for Independence amid U.S.Concerns”,https: //www.usatoday.com/story/news/world /2017/09/27/kurds-vote-overwhelmingly-break-iraq /707827001/.(上网时间: 2017年9月27日)而库尔德人也在不断通过游说试图改变美国的政策。特朗普的前竞选团队经理马纳福特已经公然受聘为库尔德地方政府的顾问,飞到库尔德首府埃尔比勒为库尔德人独立站台。*Kenneth P.Vogel and Jo Becker,“Manafort Working on Kurdish Referendum Opposed by U.S.”,https: //www.nytimes.com/2017/09/20/us/politics/manafort-kurdish-referendu endum.html? mcubz=0.(上网时间: 2017 年9 月22 日)在库尔德问题上,还应该考虑犹太人游说集团对美国政治的影响。以色列是第一个表态支持库尔德人独立公投的国家。对于以色列来说,建立一个与伊朗、伊拉克、土耳其和叙利亚都存在天然矛盾的库尔德人国家,在战略上是有利无害的。特朗普政府外交政策受犹太人影响很深,上台后外交政策表现出明显的亲以色列倾向。在巴以关系问题上他一改奥巴马政府批评以色列的姿态,公开放弃支持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分别建国的传统政策,作为在任的美国总统首次访问以色列具有强烈宗教争议的“哭墙”,对伊朗重新采取以色列式的强烈敌对立场、推翻伊核协议,甚至就连美国宣布退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把该组织对以色列的态度作为一大理由。而这些问题背后,很可能和主导特朗普政府中东政策的犹太人女婿库什纳、皈依犹太教的女儿伊万卡不无关系。此外,特朗普内阁中包括其财长在内的多位重要阁员是犹太人。综合来看,随着中东局势的进一步变化,美国国内政治可能还会继续发生有利于库尔德人的变化。
总体来看,美国未来总的战略目标是“伊斯兰国”覆灭后在尽量大的区域内保持影响力,实现对地区局势的控制,并在自身能够影响的区域内尽量建立有序的统治,防止极端主义的复燃。库尔德人是美国实现地区控制和重建统治秩序的关键伙伴。只要有助于实现美国的利益目标,库尔德人在多大程度上实现独立,对美国来说并不是根本原则问题。现阶段,美国会先尽力推动伊拉克政府和库尔德人进行谈判,在基尔库克等问题上压迫伊拉克政府做出一些妥协,达成暂时的稳定,以尽量延缓最后的摊牌,为观察判断各方面局势变化争取时间。如果最终的摊牌不可避免,美国有可能以“伊拉克内部事务由伊拉克人自己决定”为借口,在避免武装冲突的前提下,默许伊拉克库尔德人获得事实独立地位,在一个形同虚设的联邦、甚至邦联的名义下,维持伊拉克的存在,也确保美国在整个伊拉克的利益。而在叙利亚,美俄就战后秩序的谈判将非常艰难,美国可能会就此支持叙利亚库尔德人实现伊拉克库尔德人式的高度自治,并同时尽量安抚土耳其,帮助其解决库尔德工人党跨境活动的问题。而在对美国最坏的情况下,如果伊拉克政府、叙利亚政府,乃至土耳其政府都倒向了美国的反面,美国甚至有可能在一定的过渡期之后,干脆公开承认一个更大范围的库尔德人国家。在中东政治中,未来的道路从来都是扑朔迷离。但历史也许会证明,今天的库尔德独立公投将是倒下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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