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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黑山入盟看北约东扩的困境与出路*

时间:2024-04-24

许海云 曾晨宇

从黑山入盟看北约东扩的困境与出路*

许海云 曾晨宇

黑山成为北约第29个成员国,虽然展示了北约东扩的成绩,但也暴露了东扩面临的种种难题:即东扩旨在壮大自身还是抑制俄罗斯?东扩后的北约究竟变强还是变弱?东扩究竟使北约收益多还是遭祸多?如何统一东扩的目标与实践?等等。东扩战略使北约骑虎难下,导致北俄双方冲突升级,引发欧洲政治与安全动荡。东扩已远离北约最初的设计,能否继续,既取决于北约的战略定位与实践,亦取决于欧洲政治与安全格局的变化。

北约东扩 民主共同体 东扩悖论

[作者介绍] 许海云,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国际关系史、美国外交史、北约问题;曾晨宇,外交学院国际关系研究所博士后,主要研究国际关系史、美国外交史、北约问题。

冷战结束后,北约一直积极策划东扩,将前苏联、东欧与南欧十多个国家纳入北约联盟。与北约战略转型、域外军事干预相同步,东扩构成北约在冷战后谋求存在与发展的三大选项之一。对北约来说,东扩具有政治与安全双重含义,从政治层面看,北约一直将东扩视为西方冷战胜利的延续,目标是将越来越多国家纳入北约,在更大范围内推广北约的价值观与政治理念,在欧洲—大西洋区域扩大其政治认同。从地缘安全层面看,北约一直致力于扩大联盟规模,将尽可能多的欧洲国家纳入北约构建的欧洲安全体系,最大限度整合欧洲—大西洋区域各种安全力量,在此基础上建立一种新欧洲安全秩序。

从首次东扩至今,北约在近20年间已经历了四次东扩,其东扩的动机、路径、程序以及影响等均比较明确,但是学界对北约东扩的总结并不全面。目前对北约东扩的研究基本上局限于北约东扩的早期实践,*国外相关代表性著述包括Charles-Philippe David, The Future of NATO Enlargement, Russia and European Security, Montrel: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1999;Gale Mattox and Arthur Rachwald, eds., Enlarging NATO, The National Debates, London: Lynne Rienner, 2001;Fredric Miller, Enlargement of NATO, New York: Alphascript Publishing, 2011; Alesia Quiton, NATO Enlargement: Predicting the Future, London: Biblioscholar, 2012; J. Thompson, The Quest for Peace: NATO Enlargement and the Geo-Political Implications of Expanding the Treaty throughout Eastern Europe, London: Biblioscholar, 2012, etc.国内相关著述包括:刘靖华、牛军、姜毅:“北约东扩—地缘政治与文明特性的双重分析”,《美国研究》,1997年第3期,第39~81页;李海东:“克林顿政府与北约东扩”,《美国研究》,2001年第2期,第54~69页;洪建军:“北约东扩的影响”,《现代国际关系》,2004年第4期,第37~38页;刘军:“北约东扩与北大西洋关系走向”,《学术探索》,2004年第6期,第80~83页;许海云:“从北约对乌克兰政策看北约东扩进程”,《教学与研究》,2008年第2期,第58~64页;刘军、李海东:《北约东扩与俄罗斯的战略选择》,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等等。缺乏跟踪性研究,尤其对北约第三次、第四次东扩少有涉及,这对于全面深入揭示北约东扩与欧洲安全秩序建构之间的关系显然不利。本文的目的在于通过研究黑山入盟北约事件,全面审视北约东扩的规律与特点,挖掘北约东扩存在的问题,揭示其未来走势。

一、黑山入盟北约与东扩路径的变化

北约吸收黑山入盟之所以令人瞩目,引起如此多争论,根源在于北约东扩调整了方向与重点,在东扩目标与实践之间出现认知落差。

第一,北约东扩已失去应有的驱动力,呈现不断弱化之势。1999年,北约首次东扩,吸纳波兰、匈牙利、捷克三国。2004年,北约第二次东扩,吸纳波罗的海三国、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罗马尼亚、保加利亚。上述十国政治、经济、军事、社会发展相对平稳,其地缘战略位置比较重要,对强化北约的地缘政治地位助益良多。与之相比,2009年3月入盟北约的阿尔巴尼亚、克罗地亚,以及刚入盟的黑山,不仅经济落后,而且国土狭小,其政治、经济与军事影响无法与前者相比。以黑山为例,该国国力弱小,武装力量不足2000人,坦克只有1辆,还是苏联时期的产品,连基本的国家防御自卫尚无法满足,更遑论为北约防御安全实践做贡献。很明显,从北约东扩的数量及质量看,东扩已不可挽回地走上下坡路。此举固然有候选国数量有限、北约按先优后劣原则选择候选国等原因,但也反映了北约以东扩遏制俄罗斯的战略设计存在瑕疵,导致东扩“虎头蛇尾”。“事实上,支持北约东扩,这不仅仅标志着接受新成员国,也标志着支持北约采取一种新的理念基础。”*Gale A. Mattox and Arthur R. Rachwald, “European Security and the Enlargement to NATO,” in Gale A. Mattox and Arthur R. Rachwald, eds., Enlargement NATO, The National Debates, Boulder, Colorado: Lynne Rienner, 2001, p.1.以竞争和对抗为基调的东扩战略,与冷战后世界呼吁民主、平等、和平的大趋势背道而驰。

第二,自第二次东扩后,北约就已悄然调整东扩的战略方向,减轻东扩在北约政治与安全战略中的权重,将战略重点锁定为构建欧洲—大西洋区域安全秩序。“即使从将来某些观点看,东扩在北约成员国中会很有市场,但新成员数量很有限。作为一项重大计划,北约东扩的时代似乎已结束。”*Jan Techau, “A Saturated Alliance? Assessing the Prospects for Further NATO Enlargement,” in Federiga Bindi and Irina Angelescu, eds., The Frontiers of Europe: A Transatlantic Problem? Washington, D. C.: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2011, pp.206-207.在表面上,北约一直恪守《北大西洋公约》与“北约东扩报告”的基本方针,宣称将向欧洲所有民主国家敞开大门,将一如既往地持续推进东扩。但实质上,北约在第三次和第四次东扩中已不再执着追求旧的战略目标,而更着眼于政治与安全的完整性。因此,阿尔巴尼亚、克罗地亚、黑山三国入盟北约,其象征意义要大于战略意义。北约新的战略重点包括:强化自身力量,加强与欧盟等合作,消除各种安全威胁,构建欧洲—大西洋区域安全秩序。“2010年北约战略概念预计会在未来十年左右为北约提供指导,该战略概念突出了北约拥有足够财政、军事以及人力资源的重要性,以执行新的使命。”*Ivan Dinev Ivanov, Transforming NATO, New Allies, Missions, and Capabilities, New York: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2011, p.231.针对态度愈加强硬的俄罗斯,北约提出合作与抵制并举的新方针。前北约秘书长拉斯穆森((Anders Fogh Rasmussen)强调:“北约的安全与俄罗斯的安全交织在一起,这就是为何我们所宣称的目标是建立一种真正的战略伙伴关系。”*Anders Fogh Rasmussen, “NATO-delivering Security in 21st Century”, http://www.nato.int/cps/en/natohq/opinions_88886.htm. (上网时间:2017年6月13日)同时,北约也不放弃对俄罗斯打压。北约欧洲盟军最高司令菲利普·布里德洛夫上将(Philip M. Breedlove)公开声称:“北约过去对俄罗斯的政策过于温柔,今后不应继续‘拥抱俄国熊’,而应采取更强硬政策,直至做好战争准备。”*“EU Leaders ask for US Military Presence on Continent ‘Every Day’”, http://sputniknews.com/military/20160106/1032769091/us-military-increase-europe-breedlove.html.(上网时间:2017年6月14日)很明显,对俄战略变化同样也反映在北约东扩在战略定位上的变化。

第三,北约对东扩的战略方向、时机以及属性实施调整。从第三次、第四次东扩所见,北约对欧洲安全的关注胜过对自身安全的关注,对政治因素的关注胜过对军事与安全因素的关注。不论从现实主义出发,还是从理想主义出发,阿尔巴尼亚、克罗地亚和黑山均非北约东扩最理想的对象。北约实施第三次东扩,正值俄罗斯因为支持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共和国独立而与格鲁吉亚开兵见仗不久,其背后用意值得回味。而北约启动第四次东扩,恰值俄罗斯与北约围绕乌克兰危机而陷入军事对峙,其中意味更是不言而喻。很难说第三次、第四次东扩是北约的即兴之作,更有可能的说法是,北约将东扩视为向俄罗斯表达其政治立场的一种示威行动,甚至将东扩当作表达其战略意图的一种战术手法。

显而易见,北约将上述三国纳入联盟体系,直接目的并非壮大北约军事力量,亦非藉此扩大地理版图,更谈不上强化地缘战略地位。更准确的说法是,北约此举旨在壮大自身的政治声势,藉此向北约的伙伴国、合作国以及对话国表示出强硬姿态,使其在危机面前不会对北约丧失信心,使其继续向北约靠拢。因为与第三次东扩同时,北约加紧推进“地中海对话”“伊斯坦布尔倡议”以及“联系国计划”等,而到第四次东扩时,北约这一战略意图则更为明确。

总之,北约吸收黑山,客观上反映了北约对东扩战略的调整,反映了东扩轨迹与方向的变化,这些调整与变化注定会对北约自身的发展产生重大影响,亦会对未来欧洲安全环境产生影响。

二、黑山入盟北约所折射的东扩疑问

毫无疑问,目前断言北约吸收黑山入盟会产生积极抑或消极结果,显然为时尚早。但是黑山入盟北约,却从此揭开北约东扩的盖子,折射出北约东扩所蕴藏的矛盾与困惑。总体而言,北约“东扩悖论”包括以下几方面。

疑问之一,北约东扩究竟旨在壮大自身,还是抑制俄罗斯,或者兼具两者?北约在经历几次东扩后,开始认识到东扩目标的多重性与矛盾性。黑山入盟北约,清晰地展示了东扩的有限性。虽然北约在东扩后“身躯”庞大,但却始终无法对俄罗斯形成足够强大的威慑。相反,随着东扩不断抵近俄罗斯,双方的对抗变得越来越激烈。“对莫斯科来说,北约将俄罗斯排除于‘霸权国际秩序’以外的举措具体化了。”*Roy Allison, Russia, the West, and Military Interven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180.北约凭借东扩,固然扩大了势力范围,但也遇到强大的地缘压力,至今无法纾解,乌克兰危机更是使北约与俄罗斯双方对立达到顶点。通过东扩,北约俨然已成为欧美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区域安全组织,其武装力量达到前所未有的规模,成员国更是多达29个,势力范围覆盖大半个欧洲,但北约却仍然无法藉此构建新欧洲安全秩序,既不能压服俄罗斯,又无法整体实施域外军事干预。更有甚者,北约至今尚未找到应对俄罗斯的良策,而且对各种非传统安全威胁苦无良策,欧洲整体安全状况令人堪忧。

疑问之二,东扩后的北约究竟是变强了还是变弱了?北约新成员国虽然数量众多,但其中许多国家却助力甚少。多数新成员国只关心自身利益,并不关注北约的战略目标,这使北约呈现出大而无用之态。“捷克认为,北约成员国资格的意义在于,能够保护重要利益,即主权、独立领土完整免受外来侵略”;“匈牙利认为,北约成员国资格是在欧洲—大西洋统一框架下表达匈牙利国家利益、迎接一系列区域挑战的一种机制”;“波兰在确定加入北约的利益与需要时并未明显显示出与捷克、匈牙利的不同。”*Mark Webber, James Sperling and Martin A. Smith, eds., NATO’s Post-Cold War Trajectory, Decline or Regenera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2, pp.101-102.更有甚者,许多国家将入盟北约当作日后加入欧盟的一个平台,希望以此获得更多利益。不仅如此,大多数北约新成员国经济与军事发展水平较低,和美、英、德等北约大国存在较大差距,无法为北约安全防御行动提供太多帮助,它们的军事开支始终低于北约标准,它们对北约重大军事行动大多持观望态度,或口惠而实不至,或出工不出力。从乌克兰危机可以看出,它们在北俄军事对峙中无法自强自立,只能依靠北约或者美、英等大国的援助才能不屈从于压力。可见,北约虽热衷于吸收新成员国,但新成员国却一直是其安全软肋,这一结果极具讽刺意味。

疑问之三,北约吸收的新成员国究竟是“受益多”还是“遭祸多”?为了便利其顺利推进东扩,北约曾一再降低入盟门槛,以便能在短期内吸收更多的新成员国。“就其军事重要性与总体资源的意义而言,尽管阿尔巴尼亚和克罗地亚在北约开启的行动中持续做出贡献,但它们无法代表北约内部的‘战略’存在。”*Paul Gallis, Paul Belkin, Carl EK, Julie Kim, Jim Nichol and Steven Woehrel, “Enlargement Issues at NATO’s Bucharest Summit,” in Eduardo B. Gorman, ed., NATO and the Issue of Russia, New York: Nova Science Publishers, Inc., 2010, pp.48-49.以黑山为例,该国人口只有62万,国土面积1.4万平方公里,国民经济只有钢铁、煤炭、制铝和旅游等。无论就其政治和经济影响还是就军事力量而言,该国都与北约“高大上”形象相距甚远,甚至与多数北约成员国、特别是一些新成员国差距甚大。和许多新成员国一样,黑山属于抗风险能力较差,存在内忧外患的国家。对北约来说,接纳新成员国的最大风险是,可能会将蛰伏于这些国家的许多问题带入北约,包括领土、民族、宗教以及文化等争议,造成北约内部的异质性因素越来越多。这些问题将会在不同层面公开或潜在地影响北约现有的机制、战略、规则、行动等,进而阻碍北约的战略及其实践,掣肘欧洲安全新秩序建构的方向。

疑问之四,北约东扩的目标与实践是否一致?按照北约东扩的最初设计思路,东扩既要最大程度抑制俄罗斯的影响,又要构建欧洲新安全秩序。就前者而言,北约一直试图将乌克兰、格鲁吉亚、摩尔多瓦等国纳入其势力范围,以最直接的方式挤压俄罗斯的战略空间。但是俄罗斯寸步不让,甚至不惜以核战争相威胁。正是基于俄罗斯的强硬态度,北约内部对是否吸收上述国家一直争论不休。“对于北约以东扩方式吸纳格鲁吉亚与乌克兰,土耳其持强烈保留态度,它害怕此举可能导致北约与俄罗斯之间的紧张关系升级。”*Stephen F. Larrabee, Troubled Partnership, U.S. -Turkish Relations in an Era of Global Geopolitical Change, Santa Monica, CA: Rand Corporation, 2010, p.86.正是受上述各种因素影响,北约最终只能吸收那些战略价值小、安全资源少、与俄罗斯的地缘关系相对较远的国家,只能以间接方式抑制俄罗斯。第三次、第四次东扩实际上就是北约以“退而求次、等而下之”方式推进东扩的一种实践。由此可见,北约在事关东扩的许多方面并非称心如意,目前北约的状况只能算作东扩目标与实践的一种妥协。

疑问之五,北约东扩是否有利于在欧洲推广“西式民主”?北约一直自诩“民主共同体”,不仅以吸纳“民主国家”为己任,而且在全世界鼓吹其价值观与意识形态。但北约所吸纳的新成员国,大都为前苏联和东欧国家,它们虽经历了政治、经济与社会制度转型,但仍保留着大量与欧美国家迥然有别的异质性历史传统、社会文化、民族习俗、宗教信仰等,因而经常表现出某种“非民主”特质。为此,北约东扩的逻辑与规则经常处于矛盾状态,即北约首先需要认定前苏联、东欧各国已成为“民主国家”,以此为前提将它们吸纳入盟。但在上述国家成为北约成员国后,北约又不得不再按照更高的“民主标准”对其实施进一步规范和整肃,使其更符合北约的“民主要求”。北约吸纳阿尔巴尼亚、克罗地亚、黑山三国,正是上述逻辑与规则发挥作用的结果。三国国土狭小,资源匮乏,经济规模小,军事实力弱,民族与宗教成分极为复杂,国家与社会发展状况难称乐观,与北约所主张的代议制政治、市场经济、法治精神、公民社会等均相距甚远。它们要想名副其实地成为北约“真正的成员”,或者在北约政治与安全事务中发挥重大作用,肯定还要走很长的路。北约对此也毫不掩饰。甚至在吸纳克罗地亚入盟数年后,北约还公开向克罗地亚发声:“在‘伙伴关系行动计划’的框架下,克罗地亚应开启‘年度国家计划’的改革计划与时间表,包括在政治、军事、安全关键领域实施改革;最重要的是努力达到民主标准、减少腐败、打击有组织犯罪、推进司法改革、提高公共管理、推动睦邻政策……”*“NATO’s Relations with Croatia”, http://www.nato.int/cps/en/natohq/topics_31803.htm?selectedLocale=en.(上网时间:2017年6月10日)

总之,北约东扩中存在的种种矛盾很早就已显露苗头,在东扩开启时就已积蓄存留。伴随着北约不断推进东扩进程,这些矛盾变得越来越突出,黑山入盟北约,更是将东扩的困境表现得淋漓尽致。毫无疑问,这些矛盾将对北约东扩战略方向与进程、欧洲安全秩序建构等产生重大影响。

三、对北约东扩结果的评析

北约吸收黑山入盟,虽然在北约内外引起一片争议之声,但北约似乎并不打算就此停止东扩,相反,北约高调宣称将继续推进“门户开放”政策。北约秘书长斯图尔滕贝格(Jens Stoltenberg)对外宣布:“自北约创设后,我们一直向那些能够分享我们价值观、对我们安全有所贡献的国家敞开大门。黑山入盟北约之举向其他寻求入盟北约的国家发出一个信息:即如果它能沿改革之路前行、拥护民主、实施法制,自身愿意且能够为我们集体安全做出贡献、能分享责权利,那么它就能参加北约。”*NATO General Secretary Jens Stoltenberg and the President of Montenegro FilipVujanoic “Joint Press Statements”, http://www.nato.int/cps/en/natohq/opinions_144734.htm?selectedLocale=en. (上网时间:2017年6月13日)尽管北约一再表示东扩将一如既往,但这种说法还是带有某种宣传色彩,甚至有明显的政治和意识形态倾向,不足以成为未来北约东扩方针与路线的定论。因为北约东扩存在太多的不确定因素,这些因素既来自北约自身,亦来自候选国,甚至还来自竞争对手。更重要的是,北约东扩同时还受到欧洲安全环境的影响,甚至受到国际政治与安全环境的影响。

从冷战后北约东扩的轨迹看,北约通过东扩确实获得发展与壮大,其组织规模、成员国数量、势力范围、制度建设、行动规则、联盟架构等都得到扩展、提升以及深化。但也正是基于这一事实,冷战后北约大部分重大战略决策及其实践都深受东扩影响,不论是北约的战略转型进程,还是欧洲安全秩序建构实践,都不同程度被打上东扩的烙印。以至在很长一个时期,东扩似乎一直是北约最重要的一个战略方向,许多政治与安全问题都被并入北约东扩进程中统筹考虑。对北约来说,东扩更像是一剂“政治吗啡”,因为东扩使北约既可以对欧洲政治问题指点江山,又可以对欧洲安全建构恣意而为。但北约大规模实施东扩造成一个既成事实,就是北约在很长时间似乎已被东扩所“绑架”,而非北约始终“把控”东扩。不论北约是出于进一步谋求战略扩张的需要,或是为了维护自身政治与安全体系的完整性,或是受制于不断扩展势力范围的惯性思维,或是无法抵抗将前苏联、东欧各国尽数纳入自身防御体系的诱惑,东扩已经有意或无意地沦为“自为”和“他为”相妥协的产物。

从第三次东扩开始,特别是北约开启第四次东扩,不论北约是否承认,东扩实际上已成为“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北约对东扩的宏观性战略设计变得非常模糊,取而代之以很多应急性对策。北约吸收黑山入盟,虽然很早就被纳入东扩议事日程,但很难说北约有多少长远和系统的战略考虑。相反,北约更看重向俄罗斯发起应时性政治攻势,在意识形态领域公开示威、全方位推进舆论战、争取伙伴国心理支持等。北约东扩所追求的短时与应急效应,已不可避免地波及其既定路线,使欧洲地缘政治格局的失衡状况不断加剧,由此滋生出一系列棘手难题,令北约难以招架。在黑山入盟北约后,俄罗斯实施强力反制。先是向塞尔维亚免费提供武器装备,进一步拉近双方的政治与安全距离;紧接着,普京抢在北约华沙峰会前突访芬兰,向北约发出警告:“如果芬兰加入北约,克里姆林宫将会采取行动。”*“Where is Vladmir Putin? Russia President Cancels String of Meetings after Prolonged Public Absence”, http://www.independent.co.uk/news/world/europe/where-vladimir-putin-russian-president-not-seen-public-all-month-string-cancelled-meetings-a7123651.html. (上网时间:2016年7月7日)很明显,乌克兰危机使北俄关系极度紧张,而黑山入盟北约则更是使双方关系雪上加霜,彻底走向对立。

很明显,黑山入盟北约,改变了俄罗斯过去“东扩—反制—再东扩—再反制”的应对模式,转向提前干扰并影响北约东扩决策程序,包括实施战略威慑、设置安全警示线、实施前沿力量部署、组织新政治阵线等,以此影响和制约北约东扩的决策及其实践。因为俄罗斯害怕“一贯中立”的芬兰入盟北约会产生政治连锁反应,加剧俄罗斯周边国家的离心倾向,从北、中、南三个方向对俄形成挤压之势,加速其孤立化和边缘化。美国学者利昂·亚伦(Leon Aron)所做的解释堪称反映了欧美立场,但也折射俄罗斯对未来北约东扩的某种想象。他表示,“对普京来说,追求区域霸权一直需要一种新维度:即试图使后苏联国家实现‘芬兰化’这将使苏联在冷战时期控制芬兰外交联系在一起……在这种安排下,莫斯科会允许其邻国选择自己的国内政治与经济体系,但却会对它们的对外方向保持最后发言权。”*Serena Giusti, “The EU’s Transformative Power challenged in Ukraine”, European Foreign Affairs Review, Issue 2, May 2016, pp. 165-183.

不止于此,除竭力抑制北约东扩外,俄罗斯还试图甩开北约,独立构建欧洲安全秩序,这样既可有效遏制北约东扩之势,改变其既定路线,又可扩大自身势力范围,抵消北约东扩给俄罗斯造成的消极影响。“在俄罗斯看来,北约是冷战意识形态的产物,北约的持续存在,一直无法找到超出过去意识形态冲突基础以外的现代目标。俄罗斯将寻求在欧洲—大西洋区域以及欧亚大陆内部重新制定安全规则,远离西方这样的民主和意识形态概念。”*Samuel Layton, “Reframing European Security: Russia’s Proposal for a New European Security Architectur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Number 1, March 2014, pp. 25-45.由此可见,北约东扩引起俄罗斯强力反弹,对欧洲安全秩序建构产生了巨大的战略影响,这种影响注定会长期施用于未来北约发展,进而导致北约与俄罗斯围绕欧洲安全秩序建构中长期对抗。

四、未来北约东扩之路

从目前纳入北约东扩名单的国家看,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马其顿、格鲁吉亚三国最有可能在不久之后被拉入北约,*“NATO Enlargement & Open Door” , http://www.nato.int/nato_static_fl2014/assets/pdf/pdf_2016_07/20160627_1607-factsheet-enlargement-eng.pdf. (上网时间:2016年6月17日)然而,不论是相较北约东扩预设的标准,还是相比先前入盟北约的国家,上述三国都难称是北约最理想的候选国,它们都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这些问题不仅会给北约东扩带来阻碍和风险,也会给未来的欧洲安全建构带来不确定性。

作为前南联盟成员国,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很早就与北约展开对话。早在2008年,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就与北约开始接触并对话,该国还加入北约“成员国行动计划”。然而,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不仅是前南联盟中最贫困的一个国家,其宗教信仰、民族、历史传统等情况也极为复杂。因此,该国如加入北约,未来会有相当大不确定性,象征意义远要大于实际意义。就像北约吸收黑山入盟,如果北约吸收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同样会招致俄罗斯的激烈反制和报复,除去向北约对话国与合作国提供心理支持和帮助外,很难说有更多的战略与安全意义。*有学者认为,北约吸收黑山,目的在于阻断俄罗斯进入地中海的通道。此说堪称极为牵强,因为俄罗斯虽然拥有地中海分舰队,但黑山作为巴尔干半岛一个飞地,在地中海区域的战略地位极为有限,即使为俄罗斯所有,亦不可能成为俄罗斯的永久战略据点。Vesko Garcevic, “Russia, an Alleged Coup and Montenegro’s Bid for NATO Membership”, http://warincontext.org/2017/03/23/russia-an-alleged-coup-and-montenegros-bid-for-nato-membership/last accessed on 11 July 2017.尽管如此,仍不能排除未来北约会冒险吸纳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其过程是否顺利,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北约与俄罗斯战略博弈的最终结果。

马其顿也是前南联盟国家,其政治、经济、社会以及安全状况与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极为相似。该国更早在1995年就参加了北约“伙伴关系计划”,1999年参加了北约“伙伴关系行动计划”。在前南联盟各国当中,称得上是最早与北约展开对话与合作的国家。马其顿与北约的关系可谓源远流长,但时至今日仍未能加入北约,这和后发先至的黑山形成鲜明对比。因为希腊和马其顿存在领土争议,而且这种歧见无法在短期内消除,希腊拒绝马其顿入盟北约,导致北约内部迟迟无法达到一致意见。不仅如此,马其顿入盟北约,同样也遭到俄罗斯抵制。因此,马其顿最终能否如愿加入北约,关键在于马其顿能否逾越希腊与俄罗斯在其入盟道路上所设置的障碍,其中希腊的态度更加重要。

格鲁吉亚与北约早在2006年9月展开对话,在2008年4月北约布加勒斯特峰会期间,格鲁吉亚被正式赋予北约成员国资格,而且这一成员国资格在此后北约各种重大会议和场合被一再提及。在欧美国家支持下,格鲁吉亚的亲西方力量还发起“颜色革命”,对格鲁吉亚政治、经济以及社会制度实施变革,以便早日入盟北约。但是格鲁吉亚要想真正摆脱俄罗斯的地缘政治与经济影响,顺利加入北约,却绝非易事。就在格鲁吉亚被赋予北约成员国资格后不久,俄罗斯旋即宣布支持格鲁吉亚境内南奥塞梯与阿布哈兹成为独立主权国家。2008年8月,俄罗斯与格鲁吉亚发生交火,格鲁吉亚军队战败,南奥塞梯与阿布哈兹宣布独立,旋即得到俄罗斯承认。很明显,俄罗斯已成为羁绊格鲁吉亚入盟北约的最大障碍。而且,格鲁吉亚国内反对入盟北约之声亦此起彼伏,这些因素都使格鲁吉亚入盟北约的进程严重受阻。

另外,乌克兰也曾一度被纳入北约东扩考虑的范畴。乌克兰曾于1991年就参加了“北大西洋合作委员会”,1994年参加了“和平伙伴关系计划”,双方1997年成立北约—乌克兰理事会,2009年订立《北约—乌克兰宪章》,双方曾展开一系列互动,包括北约向乌克兰提供经济与技术援助,对乌克兰国家改革提供指导,乌克兰向北约开放港口,按北约要求实施防务与安全改革等。但从目前北约与俄罗斯围绕克里米亚与乌东地区的博弈看,乌兰已注定很难入盟北约。北约许多成员国已厌倦因乌克兰危机而与俄罗斯持续军事对立,它们不愿因乌克兰入盟北约而与俄罗斯彻底对立,甚至导致双方发生大规模冲突。同样,俄罗斯已亮出反对乌克兰入盟北约的底牌,北约强行拉乌克兰入盟将导致北俄双方最后摊牌,这对北约来说肯定弊大于利。

最后,欧洲还有许多地处北大西洋区域内部、但却游离于北约之外的国家,例如瑞典、芬兰、瑞士、奥地利、北爱尔兰等。这些国家在冷战时期一直游弋于北约与华约之间,大多中立于东西方两大阵营之间,它们保持政治中立,通过国际社会对其国土安全的共同保证,确保自身政治、经济、社会以及安全利益最大化。在冷战时期,受到诸多原因所限,上述国家无缘入盟北约,但这不意味着双方彼此毫无兴趣。冷战结束后,上述国家与北约有意或无意的互动开始增多,这些互动之举不仅会影响双方关系,还会对未来北约东扩方向与进程产生影响。这些国家未来能否加入北约,不仅取决于北约对未来欧洲安全秩序建构的设计,还取决于北约在上述设计指导下的实践。按照目前北约东扩的思路,即以吸收更多候选国、扩大北约势力范围为目标,以自身价值观与安全观构建新欧洲安全秩序,这些国家确实存在被吸收入盟的可能性。如果北约转换思路,不再追求多多益善的东扩思路,而是着眼于强化自身能力、机制以及战略的新发展理路,特别是着眼于多元化的欧洲政治与安全建构,上述国家入盟北约的可能性就比较小。

总之,未来北约东扩之路注定充满矛盾与问题,北约不仅需要克服外界的不利条件,还需要充分消化和解决此前东扩所积累的种种问题。从北约已走过的东扩之路所见,东扩存在的问题显然不少,许多问题并非北约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克服。但可以肯定的是,北约以东扩这种方式构建欧洲政治与安全新秩序,无异于饮鸩止渴,负薪救火,只会进一步加剧欧洲的混乱与紧张状态,因为这种做法与当前欧洲政治、经济、社会与安全的多元化发展趋势背道而驰。进而言之,未来北约如果继续以东扩方式抑制和孤立俄罗斯,将会更加危险,不仅无法达到其预期目标,还会引发新的矛盾与危险。对包括北约在内的所有安全行为体而言,以合理、合作以及多元方式推进欧洲政治与安全新秩序建构,将是其唯一的选择,舍此别无其他。○

(责任编辑:王文峰)

*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冷战后欧洲安全架构的多元化模式研究”(编号17BGJ049)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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