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郑荣来
我曾两次去干校,一次在河南叶县,为时一年,一次在京郊小汤山,为期半年。而印象最深者,当数叶县干校。
1970年9月底,“文革”还在进行中。某日,领导通知我去叶县干校,10月就出发,一年后轮换。我们那时去干校,是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去的,伟大领袖说,“《人民日报》三分之一的人下放劳动,三分之一的人下去作调查研究,三分之一的人工作,这个办法是比较好的,要坚持下去。下去劳动的人,不要马上回来,割了麦子再回来”。因为是定期轮换,我们年轻人没有政治包袱,也就没有太多的思想负担。不像许多文化单位,干部因单位撤销而去干校,时间多久不知道,能否回京也没底儿。
出发那天,天气晴朗。我们在王府井报社门口集合,一人一个铺盖卷,一手提包日用杂物,上了卡车开往北京车站。没有知青下乡时那样的豪情,没有红旗、横幅招展,没有高唱革命歌曲,也少有家属前来送行。没有挥泪辞行的场面,当然也没有离愁别绪的表达。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有“最高指示”,明年割了麦子就回来。
20世纪70年代的作者(右二)跟同志们在一起
北京车站,列车缓缓启动。我们窗外的站台上,送行者寥寥,倒是有一位重友情者、后来成为全国政协高层领导的罗豪才,前来为他的北大同学老俞送行。对于老俞,想必是他不会忘记的一个情景。
硬席卧铺,是“五七战士”理所当然的待遇。经十几个小时,车到历史名城许昌,从这里改乘汽车到叶县。都是文化人,却无人议论这里的曹魏故城遗址,包括曹操与汉献帝的故事,以及关羽秉烛夜读的春秋楼,关羽辞曹挑袍的灞陵桥等名胜,而这些,历来都是文人津津乐道的景点!有趣的倒是有不少人惊呼:这里怎么烟味那么冲?——原来许昌是有名的香烟产地。
叶县古称叶邑,有两三千年的历史,是“河南十大古城”之一,境内有仰韶文化遗址、秦汉古城遗址和叶姓人的始祖叶公墓,而这些,我们当时并不知道,直到一年后回京前,都没有想到去寻访。我们安顿下来之后,也丝毫感觉不到这里的古情古韵。
我们住进一个名叫廖店的村子,住处周围都是农家,掩映于绿树之中。我们10个人共住一个屋。我们中有三类人,除我们年轻人外,还有“走资派”和“有历史问题”正被审查者。我们屋的原副总编辑李庄属前者,老孟属后者。这么多人住一起,有人睡觉鼾声如雷,头一两个晚上我难以入睡。但没过几天,大田活干得累了,晚上倒头便睡,别人的鼾声也就不在意了。
这年冬天奇冷,某日忽然下起冰雨,树上结着串串冰挂,我见所未见。屋里只有一个煤球炉,木板门又不严,冷风见缝而入,暖气很不足,最难受的是半夜起床出门解手,且忍着不起来,耽误了不少睡眠时间。而白天,则曾有一蛇闯入,被老孟一锹剁为两截。
军宣队也来干校,他们要我们行动军事化,每天早上早起做操跑步,“一二一,一二一”的口号声震天,但此举让许多“五七战士”私下里嘀咕:干农活已经够累的了,早上还要早起跑步,形式主义,受不了!可能因为反对的声音太强烈了,这不招待见之举没坚持多久就停止了。
我们在村里游过行。有一天,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发表,我们接到通知马上到村里游行。我们忠于毛主席,欢呼毛主席最新指示,都是不过夜的。这在当时都已成为习惯。那天的最新指示内容已不记得,但在廖店村里的一次游行,却还记忆犹新。后来知道,毛主席在这一年的指示其实很多,在庐山反对林彪设国家主席,批判陈伯达的天才论等尤其多。我们在偏僻的叶县干校,不知道一场激烈的斗争正在高层进行。于无声处,未感惊雷蓄势。
村里人对我们有许多异样的眼光,最形象的是有句顺口溜:“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个大手表。”我们的确穿得很破,一月一天假,逛叶县县城,街上行人中,衣衫最褴褛的,不用问,一定是我们干校的人!比要饭的乞丐穿的还要破!不露富,做穷相,是我们的共同心理,那是为了拉近我们和贫下中农的距离。有一天早上,我们起床后发现,“走资派”老李床上的铺盖包不见了,他回北京看病没回来。我们于是分头寻找,终于在村东南的池塘上,发现一个浮在水上的灰布包,捞起来一看,原来就是老李的被子。小偷不识货把它扔了,我们把它捡回来挂在屋门口晾晒。几个好奇的小姑娘来看稀罕,揭开灰不溜秋的被罩,露出漂亮的丝绸——“呀!这被子可老美!”后来知道,那是老李多年前在苏联莫斯科工作时买的高档鸭绒被!
春节过后不久,我们为春耕做准备。我们计划种水稻,村里人也很好奇,他们从来没种过水稻。我们成立了一个水稻排,老俞当排长。他选了两位“专家”,老廖是粤北人,有种稻经验,老周是广西人,也自称会种稻,其实是靠看书本。一个经验主义,一个本本主义,两个“主义”有时搞不到一块,还常常为一技术而争论和掐架。
我也算拔秧能手,但插秧远不如小袁,他是真正的插秧能手,插得又快又好,横竖都很直,绝对的专业水平,全校农家子弟出身者,无人能望其项背。这年首种水稻成功,亩产700多斤,200多亩地收成颇丰。后来又种了一年,大米让全校战士足足吃了三四年。当地农民见此好事也学着种稻,我们干校还派人给他们作指导。“臭老九”教农民种稻,也是新事一桩!
“新事”不止一桩。某日天热,漂亮的周女士,穿一身游泳衣,到校部旁边那个水塘里游泳,引来不少看客,看得她不好意思,再不敢游了。但后来又有两位五十多岁的男士老廖和老陈,趁某日中午无人,竟一丝不挂下水塘里摸螺蛳。久居闹市的文化人,初来天地广阔的农村,或许有一种调节生活的感觉,在“富有诗意”的田园,来点浪漫留点记忆,也许是不想枉此叶县一年。
先我们而来的有原总编辑吴冷西一家三口,漫画家方成一家连户口都迁来了。原副总编辑安岗、李庄,和我们一起干活。吴冷西原来有架子,不大好接近,安岗、李庄为人较为平易。来干校后作风都大有改进,有架子的放下了,平易的更平易了。
吴冷西曾是反修文章“九评”写作组的组长,国际共运理论水平很高,过去来报社五楼作报告,一讲一大套,高屋建瓴,令人佩服,但偶在楼道里见面,却让人敬而远之。而在干校干活休息时,有时听他对某些时政偶发见解,可听到坦诚之声,不藏不掖,且时有不凡之论,让人感到亲切。老俞说有一次在厕所,和他并排蹲着,老俞问他尼克松会不会访华,他断言“不会!绝对不会!”没想到尼克松1972年就来了。老俞后来重遇我,评论说,看来吴冷西并没有得风气之先,不知道上面的精神,判断也未必都正确,但他乐于和普通人讨论问题,足见他也平易多了。
李庄已变成很爱开玩笑的人了。同屋的老M,睡觉打呼噜,大家说他水平高。老李补充说:“国际水平!”他接着模仿其声音和情状,特别是中间如同背过气的样子,让人感到惟妙惟肖,忍俊不禁。那年在日本举行世界乒乓球锦标赛,李庄说:“我不是自吹,我的水平是世界名将水平!”“真的?不信!”“中国选手李景光和日本名将对阵,有一局打21比0,李景光赢了。要是我上场,光靠李景光自己失误一个球,我也比日本名将强啊!”
在干校,大家都是“五七战士”,脚下都没有台阶,就多了一层平等的含义。领导干部参加劳动,它的本来意义是很正面的,只是当它被当做一种惩罚的手段,味道就变了样。而我等年轻人和其他历史清白的知识分子,参加劳动锻炼也不无好处,但当知识分子被列为“臭老九”,被当作改造的对象,并以此作为去干校的出发点,其正面意义也就受到根本伤害。使劳动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本来是共产主义的要义之一,我们未来也是以此为追求。但干校集中劳动,不能说是我们追求的正确形式。想必,这也是干校不能持久的原因之一。
作者(右)与袁鹰
我们队伍中,真有个性相当突出、政治性格相当顽强的人。老一辈女记者刘衡,从1957年被打成右派时起,她就一直不服,不承认自己是右派,她也因此一直是专政对象。她的不承认态度,更被认为是“顽固右派”。她经常写诗、写文章,竭力为自己辩护,从来没有松过口。到干校时她已50岁,仍然不改其志。
某日晚上,有年轻人恶作剧,想要吓唬她,要她承认自己是右派,承认自己篡改了毛主席著作是现行反革命。他们扛着锹,押着她到地头,威胁她承认错误,否则就“活埋”她。她还是不低头不认错,凛凛然有大义状。年轻人无奈,又把她带回来。此事在报社内传开,演绎出好几个版本。有人问她,她也没有去做更正,只是说她“没有像传说中那样英勇不屈”,她知道年轻人是吓唬她。
对我们多数清白者来说,干校只是一个劳动锻炼的场所,对于一些“有问题”的人来说,虽然大多数没有肉体上的摧残,精神上的折磨却是显然的。没有明确的返城时间表,那也是一种难堪的磨难。直到粉碎“四人帮”,平反冤假错案,他们的问题才算得到真正解决。我们见证了他们的一些坎坷经历,也感受到了历史的沧桑。
刘衡冤案改正后,先后当选为中央直属机关先进工作者、全国妇联执行委员。现在斯人已去,我书柜里留着她送给我的一本书,书名《直立行走的水》,以及封面上的那几句诗,已成为我永久的记忆:“我是一块瀑布,有着奔腾的水势,我要流我要响,谁也阻挡不住……我没有做温柔平静的湖水,又不愿意一天天干枯,我生命的长河要流,一泻而成瀑布。”这精彩而形象的诗句,正是刘衡性格的生动描绘。她真的像直立行走的水!
这一期干校行将轮换之时,终于发生“九一三”林彪叛逃一事。此事震惊全党全国,报社迅速组织传达,干校派老俞和保卫处长老冯回京取文件。文件高度机密,为保安全,他们被特批乘坐软卧包间,人的级别不够格文件够格!听完传达,我们知道的,仅限于文件所述。带着震惊和疑问,我们做着这期干校的收尾工作。
这年10月,我们终于结束这里的生活。回京时我体重减了许多——有“毕业照”为证,我们全班10多人,人人衣衫破旧,形容憔悴。那天,车到郑州,我买了一只烧鸡,迫不及待吃了一条腿。“你去干校,就带回一只缺腿烧鸡!”多少年后,老伴还常以此相揶揄。
在叶县一年,我想我今生一定不会忘记它。告别叶县之后,我不时想到它,也有廖店大队的老乡,曾经给我写过信,托我办过事。我也关心过它的现状和发展,甚至关心过它的历史。我查过“叶公好龙”的典故。叶县叶姓人的老祖宗叶公,因“叶公好龙”一词,被搞得灰头垢脸,成了“说一套做一套”的代名词。说叶公表面上说喜欢龙,真的龙出现在面前时又大惊失色,其实没有根据。我查考后方知,这是儒家弟子所为,是对叶公带有偏见的编派。据载,叶公治叶颇有政绩,孔子慕名拜访,两人多次探讨治国之道,但话不投机,多有分歧。(《史记》只记孔子“政在来远附迩”——为政之道在于招徕远方贤人安抚身边的百姓——一句,其他略而不记。)孔子弟子对叶公的一些政见不满,因此借叶公爱画龙一事,编出叶公其实不爱龙的寓言,以此坏叶公之名。编者的出发点不善,当然不足取。
时代脚步匆匆,50年弹指一挥间。叶县干校一年,可记之事多多,这里择其点滴,算是一个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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