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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不佩枪的“民航兵”

时间:2024-04-24

匡成鸣

“民航兵”这个词虽是我生造的一个前后矛盾的词,却事出有因,也符合事实,它是特殊时期的产物。我的手头有一份1972年的入伍通知书,长25厘米,宽14厘米,正文共三行。通知书还附有红底烫金的“光荣入伍证”一张,这就意味着本人已经获得了军籍,我的家人也因此成了军属。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所有的职业中,军人无疑是最为崇高的,所受到的尊重、被人羡慕的程度可称得上是空前绝后。当尚未走出中学校门的我们拿到这张通知书时,那种喜悦、自豪简直难以言表。居委会、父母单位轮番上门祝贺,敲锣打鼓在门上贴上烫金的“光荣之家”条幅。这张通知书还意味着:我的弟弟妹妹中年长的那位,中学毕业后有了不用去外地,也不用去边疆,更不用去农村插队落户而留在上海工作的保证。作为军属,除了得到精神鼓励和享受政策优惠外,还有些物质上的实惠,比如在计划供应物资之外可额外购买到一些紧俏日用品。

虽然参了军,但是去哪里从军却是不知道的,也不允许我们打听,即使问了也没人会告诉你,说不定反而会招来一通批评。唯一知道应该是空军,因为体检时是按空军标准检查的,要求比较严,而且接兵军官的穿着和发给我们的军装是一样的颜色——上绿下蓝,这是空军军服。

来到中川机场

我们出发的日子是1972年12月13日,时间是上午八点,武装部和接兵的军官们早早就在集结点等候着我们。区少年宫的大草坪气氛异常热烈,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口号阵阵,标语连连。一溜大巴次第把我们送往上海的货运火车站——东站,这里是全市上千新兵出发集结点。以货运闷罐棚车充当的军列载着我们从旗如海人似山的车站一路西行,走走停停,颠簸了好些天,最后在夜里停了下来,我们不知道到了哪里。紧接着我们登上了军用大卡车,又颠簸了两三个小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仍然没人告诉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

第二天早晨睁眼环顾,吓了一跳,四周全是连绵不断的光秃秃的小山丘,我们的营房就坐落在这寂若无人的夹皮沟!此时接兵的人才告诉大伙:这里是甘肃省境内的军民两用兰州中川机场 ,是你们的目的地,在这里你们将服役三年,表现好的可以入党,还可以提干。

那个年代全国的机场几乎都是军民两用,中川机场军内称中川场站,一周中没有几个民航架次,也没有几种机型,除了安-24、运-5,1965年从苏联引进、曾作为党和国家领导人专机的伊尔-18就算大飞机了。机场内大部分时间都是军用飞机在进行训练,机型大多是仿苏联米格-17、米格-19战斗机制成的歼-5、歼-6,偶尔也会有一两架直升机光顾。懵懵懂懂中,我们就在这里开始了从军生涯。

“民航兵”由来

1972年应征青年入伍通知书

1976年春,作者(后排左二)参加天津张贵庄机场开办的航空材料英语培训班后留下担任教员时合影,前排右一为同宿舍陈教员,右二为归国马来西亚华侨

经过紧张的新兵连训练后,我们被分配进连队,有的去了机务队、警卫连,有的下了汽车连、通信连、场务连,还有的分配去了位于青海等地的导航点,我被分配在后勤部航材仓库当保管员。仓库以保管航空器材为主,还保管少量轻武器,如手枪、半自动步枪、机关枪等等。虽然这些单位的名称、建制和军队别无二致,可我们当的却不是扛枪戍边的战斗兵,而是从事民用航空运输的“民航兵”。“民航兵”属空军,所有要求和待遇同“航空兵”是完全一样的:每月45斤粮,每月从6元津贴拿起,天天出操、内务检查,乃至后来的入党、提干、退伍、复员、转业分配工作等也同陆海空军的军人一样。最大的共同点是:一样的在大熔炉里历练,一样的承担着报效祖国的义务。而两者的不同点也显而易见,一是虽配发了领章帽徽(一颗红星两面红旗),平时却不让佩戴,除非有集体重大活动或者星期天上街,再或是探亲返乡时,二是不配发枪械(警卫连除外)。

中国民航事业源于1930年8月1日国民政府与美国合资组建的“中国航空股份有限公司”和1931年2月中德合资的“中央航空运输股份有限公司”。抗日战争胜利后,曾为中国抗战立下赫赫战功的“飞虎队”队长、美国航空志愿者、后来的美军将领陈纳德,率领麾下“复员运输”,加盟上述两家航空公司,促进了中国民航的发展。虽说是民航,但却是国民党军队的重要的空中运输力量,成为国民党打内战的坚强后盾。1948年国民党统治摇摇欲坠,两家航空公司也在风雨中飘摇。在前途命运的抉择中,中国共产党及时在两家航空公司各个层面开展了卓有成效的工作。1949年11月9日,两家航空公司弃暗投明,回到人民的怀抱,史称“两航起义”。 “两航起义”成为新中国民航事业的起点。新中国的民航事业实行的是国务院、中央军委双重管理的领导体制。1967年1月26日,国务院、中央军委下令:民航由军队接管。1969年11月20日,国务院、中央军委再次颁布命令:民航划归军队建制,作为人民空军一部分。我们所在的兰州中川机场等西北地区的民航划归1969年组建的空11军管辖,主要领导全部由部队调入,各级领导称谓、建制均与部队相同。1980年3月,国务院、中央军委命令:民航脱离军队。自此,有着11年正式“军龄”(两年部队接管民航不算军龄)的中国民航退出了人民解放军空军序列,开始了民用航空企业改革发展的腾飞。

正是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我们参了军,当上了“民航兵”。在我的记忆中,从1969年到1980年的11年里,除了1971年因“九一三”事件没有征集1972年度的兵源外,其余年份里,民航都是在全军统一征兵的渠道里招募人员的,我们这批兵属1973年度,但兵龄都是从1972年12月算起。

只要你曾经穿过绿色的军装,部队就会给你烙上难以磨灭的军人印记,从军的经历哪怕再短,一辈子都难以忘怀。如果说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们做出过什么成绩的话,那么,民航就是我们的起始站,“民航兵”是我们走向社会的第一个角色。

两次培训使我受益匪浅

1973年上半年,组织上派我去空11军西安某部参加航材保管员培训班,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半年,却不仅使我学到了专业知识,还让我懂得了军人应当具备的品德。该部是空11军后勤部下辖的团级建制的综合性大型仓库,航空器材仓储门类全,保障能力强。我们那批学员来自西北地区空军所辖各机场、场站,有好几十人。给我们讲课的老师中,有位姓苏的教员二十多岁,单名,别人也称他苏助理员。除了讲课平日里他的话不多,很是低调随和。业余时间他常常在篮球场上和别人对垒,有时也会争抢得面红耳赤,午休时他甚至会童心未泯地在大树下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老半天,而这些还不算是他的特殊之处。某个周末晚,照例在露天球场放映电影,照例正片前是新闻纪录片。那天的纪录片的内容是某位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后来的国家领导人会见外宾。正看着,有人对着苏教员指指点点,而苏本人平静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黑暗中有邻座悄悄地问我:你看苏助理像不像银幕上的首长?经他这么一提醒,我一下子恍然大悟,像,很像。俩人虽然胖瘦不一,可个头以及眉宇间的相似度却显而易见,尤其是鼻子特别像。可俩人为什么不同姓呢?后来别人说,苏助理的姓是本姓,首长的姓名是参加革命后起的,所以不同。后来出于好奇,我便自觉不自觉地留意起他。他没有一点高干子弟的清高,也没有高人一等的优越和张扬,平时从不谈及他的父亲,生活很是节俭,每月的工资留下伙食费后大部分寄给母亲。

受过航材保管员培训后,回到中川机场后的我工作渐入佳境。1972年中美关系复苏,陆续有波音707进口到我国,此前已有数架英国“三叉戟”进口。为适应英美新机型维护需要,1974年9月,民航总局在天津张贵庄机场的教导队连续开办数期航空材料英语培训班,各地民航航材部门和飞机厂选拔有关人员参加。领导指派我参加。

半年的学习很紧张,每天8节课,其中7节英语课,1节体锻课,天天要背60个专业单词。也许那时年轻记忆力比较好,也可能南方人嘴皮比较溜,顺利结业后教导队从五十多名学员中把我和另一名南方兵留下来,参加英语组工作,担任后面几期航材英语培训班的英语辅导教员。英语组共有教员18名,其中10人是“两航起义”人员,1名印尼排华时的归侨,这些人是师资中的主力,还有7名是培训后留教的学习尖子(包括我)和行政人员。英语组承担四五个班级的培训任务,有通信(塔台指挥、报务)、运输(乘务)、机务等等。英语组50岁以上的老同志居多,新老结合。老同志因为阅历丰富而谨慎沉稳,年轻人因根红苗正而意气风发。全组是一个和谐的团队。特别是在编写教材时,不分你的班我的班,一起刻钢板,一起油印,一起装订。遇有困难,只要一声招呼,没有一个不来帮忙的。

参加过“两航起义”的教员大部分住家属院,家属不在津的就和我们几个单身汉住集体宿舍。我们宿舍住三人,一个我,一个南方兵小陈,还有一位就是参加过“两航起义”的陈教员。他五十多岁,一米八的个子,面容有些欧化,透着中国长者的慈祥。据组里领导介绍:陈教员早年是和美国人飞一个机组的,娶的是俄国妻子(中苏交恶后已被遣返苏联),有两个女儿在云南生产建设兵团。

陈教员讲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英文字也写得十分漂亮,有“活字典”“问不倒”之称,极有绅士风度。他坦然地面对各种境遇,热爱工作和生活,还十分关心他人,只是从不谈及自身的坎坷经历和他的家人。有时我和小陈在备课,他会主动纠正我们的语法或语音、语调的错误。为了帮助我们提高业务能力,他会打开一本原版英语技术书籍,随意翻开一页让我们读,我们说,里面生词太多,不认识。他说没关系,你们不是学过读音规则吗,按规则大声念。他常说,学习不要怕犯错,也不要怕被人笑话,什么都会、不犯错了还要你学习干吗?况且学习是好事,自己学好了才能更好地帮助学员。帮助我们学习并不是他的任务,能和这样的博学多才、乐于助人且诲人不倦的长者同处一室真是一种缘分也是一种幸运。为丰富我们几个单身汉的生活,陈教员教我们打排球、羽毛球,冬天还领着我们在结冰的鱼塘上溜冰,他灵活的动作、矫健的身手一点不输我们年青人。活动后回到宿舍,他常常会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两个馒头,用刀剖开,有时夹几片香肠,有时抹些果酱,放在电炉上烤烤给我们作夜宵。有时,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夹可抹的了,他就撒些白糖,给我们补充能量。我还记得他曾经自费带我们去市里剧院看过几次文艺演出。因少不更事,从未回报过他,如今想来总觉得欠着他很多情,很是愧疚。

在天津的那段日子里,逢年过节,英语组住在家属院的同事总会邀请我们去做客。而我们一来不好意思,怕打扰他人,二来有陈教员的悉心照顾,所以一概婉言谢绝。他们就从家里带许多零食给我们。仅仅大豆(黄豆)就有好几种,有炒的,有煮的,还有风干的,口味有甜的,也有咸的,口感上有的硬脆,有的糯软,所体现的关怀是那么的真心实意。在天津教导队度过的近两年的学、教岁月,是我在民航最为愉快的时光,特别是和英语组的同事在一起,真的如沐春风。

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波及天津,张贵庄也受到一定的影响。教导队领导决定:所有教、学员立即返回各自的单位。匆忙之中我未一一向英语组的同事告别,便踏上了归队的路程。刚回到中川,领导即命我飞赴唐山灾区,给执行救灾任务发生故障的飞机运送发动机。此后我带着首长的教导,在同志们的关爱中,在中川继续担任航材保管员,随后入了党,后来退伍回到上海,80年代初进入市级机关工作直至退休。

数十度春秋,我时常会想起那难以忘怀的点滴,终因种种因素,再也没有和英语组的各位联系,不知道他们过得可好,更不知道曾经和我们朝夕相处一年多的良师益友陈教员,后来是否与他的妻女团聚,如果健在,他也该是位百岁老人了,真心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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