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赴金门岛祭英烈之行

朱亚夫

每当一年清明时，天地垂泪思英烈。我想起了2014年12月由“中国陆军28军网”组织的当年曾经参加金门战役的作战部队的老兵，一行70余人（其中上海退伍老兵16人）组成大陆祭奠团，冒险登上昔日的主战场之一、至今尚未解放之岛屿——金门岛古宁头安岐乡，祭奠金门战役我军阵亡将士之行。

将军的夙愿

金门战役，又称金门登陆战，台湾称“古宁头之战”，是解放战争时期发生于金门岛的一次战役。中国人民解放军于1949年10月24日，派出第28军82师244团、84师251团、29军85师253团三个整编团，共计9000余人的兵力，发起了解放金门的战斗。因不明海情、敌情等原因，致登岛作战的9000余名勇士陷入数倍于我军的敌军重围，经三天三夜殊死战斗，终因后援未继、弹尽粮绝而全军覆没。战斗虽然失败，浩气永留人间，我军将士在空前惨烈的搏杀中表现出英勇顽强，前仆后继，不怕牺牲、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光耀日月！

金门战役是我解放战争中最悲壮的失利之战，被毛泽东称“此次损失，为解放军自解放战争以来之最大者”。当年我在82师当兵时，老兵每每谈起“金门之战”时，无不义愤填膺。

金门战役中，主力团244团邢永生团长身负重伤，不幸被俘，依然威武不屈，壮烈牺牲；出生上海、爱说“阿拉革命来的”253团团长徐博，毅然推迟婚期，慷慨赴死；后援团246团团长孙秀云，明知此去凶多吉少，依然大义凛然，指挥他的麾下把背包都留下，把身上的钢笔、笔记本、钱包，统统掏出来，尽可能地多带手榴弹……九千壮士热血洒金门，正气凌东海，但因是失利之战，故青史无名。但新中国没有忘记他们，人民没有忘记他们，战友没有忘记他们。正是怀着这种战友深情，昔日的战友及其后人，不畏风险，筹办了赴敌占区的祭祀活动。

祭祀活动的召集人宋晓峰，正是原28军82师244团副团长宋家烈的女儿。当年金门战役开打时，宋家烈因患病未能参战，就此与战友阴阳两别，天人永隔。以后，宋家烈一直保存着244团团旗，后升任28军82师师长，一直坚守在福建前线，表示一旦我军发起解放台湾的战斗，82师愿当先锋部队。但因种种原因，战斗没有打响。生前没能看到金门解放、没能亲自告慰战友成了宋家烈将军晚年的最大遗憾，他临终前还喊着战友邢永生的名字。在父亲去世后，宋晓峰与战友继承父辈遗志，于2007年成立“中国陆军28军网”，致力于弘扬军魂，为金门战役烈士建立纪念碑，登金门亲祭烈士更是军网的夙愿，为此她曾二上金门踩点。

2014年12月，老战士侯俊（中）在金门岛古宁头安岐乡祭拜战友

这次在有关部门的支持下，经香港《大公报》记者牵线，得到了“金门慈善基金会”许金龙会长的认同和帮助，终于达成了两岸共祭金门战役阵亡将士活动的共识。军网组织的祭奠团，下设三个组：保安组、宣传组和后勤组。因为此行毕竟是到敌占区祭奠，人员都是当年参战部队的后人和家属，岛上是否会出现因为“共军登陆”而采取极端手段，谁也说不准。由于此行吉凶难料，故设保安组以自卫。我因是编辑兼作家，擅长写作，被任命为宣传组负责人。祭奠团有来自北京、上海、福建、江西、四川、山东等全国各地的金门战役参战部队的老兵、烈士亲属等成员，其中来自原82师的上海退伍老兵就有16人，是这次祭奠团中人数最多的。他们循“小三通”路线，从厦门乘船登上金门，许金龙会长已在码头率众欢迎。

次日，也就是2014年12月4日上午9时许，我们分成两队，胸佩小白花，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进入祭祀现场“万军营”，其实就是“万人坑”。这是当年金门战役最激烈的主战场之一，不少牺牲的解放军战士遗骸就埋葬在这里。据有关材料披露，当年不少解放军战士身负重伤，还在呻吟，但国军下令补枪，甚至用铁锹将其活活砸死，然后扔入“万人坑”。据许金龙介绍，当时掩埋死者遗骸时，因为数量太多，也分不出是共军还是国军，便全部就地掩埋。民间传说当时血流成河，腥臭熏天，附近村民半夜时闻冤魂游荡、哀号，为安抚民心，当局下令建“将军庙”，立“万军营”石碑纪念。

本文作者在祭奠现场,背景为当年登陆解放军指挥所弹痕累累的小洋楼

其实“万军营”是一个杂草丛生的小土丘，它前面的 “将军庙”，门楣悬着“成仁取义”的匾额，前柱上则书有楹联：“正气昭天地，一身肝胆生无敌；精忠报国家，百战威灵殁有神”，倒是写出了为国捐躯的军人的气概。祭奠前一天，当地许多民众充当义工，帮忙整理并布置了会场，上书“金门战役65周年追思祭祀会”，会场中放满了各类果品、食品、鲜花，和台湾各界人士所献的花篮，其中有许金龙所在的金门爱心慈善基金总会，多的是台湾本岛有关社团及慈善组织，还有落款为国军退役将领的，听说那原是台湾情报部门人员。

迟到的军礼

祭祀前，大陆祭奠团在队伍前展开了两条鲜红的横幅，上书：“金门战役65周年，中国陆军28军网跨海祭奠我军英烈”“中国陆军28军（82师）网”。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由祭奠团总领队宋晓峰宣读祭文，她满怀深情地说：“敬爱的先烈们：我们来了，我们终于来了！在你们为国捐躯整整65年之际，我们终于堂堂正正地来到当年你们牺牲的战场，向你们祭上我们最深切的哀悼！”一字一句，饱含真情，让现场民众无不动容，我们的眼泪也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她最后说：“我提议，向当年为了中华民族生死存亡而共同英勇抗击日寇侵略、不惜流血牺牲的国共两军的军人致以崇高的军礼！”祭奠团成员在口令中，齐刷刷地行了个军礼。这个军礼，虽然迟到了65年，但是无比珍贵，无限深情。

许金龙代表金门各界人士，发表欢迎辞说：“诸位65年来首次跨海来到金门这块土地，来对先烈们追思凭吊，祭奠慰灵，是两岸近代史上一件的功德盛事，对诸位追思先人之忱，爱心孝生，促进和平，深表敬佩。”许会长最后表示，将向当局建议，全面清理阵亡将士骨骸，集中修筑墓园，修英烈祠及纪念碑。与金门战役有关景点，自2015年元月起全面开放，安排陆客旅行团队参访观光，凭吊追思，缅怀先烈。

然后，祭奠团成员手持鲜花，排成一字纵队，依次绕过将军庙来到“万军营”前，敬礼、鞠躬、献花、进香、洒酒，每个人都重复着这个动作，用这种方式向长眠于此的将士默默致意，寄托哀思。鉴于当年部队大多是山东人，故大陆祭奠团特地从山东带来了孔府家酒，希望让九泉之下的战友再尝一尝家乡的美酒。

家酒浇坟头，思潮涌心头。当年因为另有任务没有参战、现年85岁的老战士侯俊，缓缓前来，望着远处的天空，喃喃而言:“战友们啊，我终于来看你们了。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想念你们呀！”

金门登陆战最后战斗处北山断崖

原28军251团政委田志春的独生女儿田东民，当年父亲参加金门战役时，她只有1岁。母亲获悉田志春牺牲后，没有再嫁人。那日田东民人未到坟前，已泣不成声。祭拜后，她对记者说：“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了，看到这里的一草一木，就会想起当年父亲是在什么样的地方战斗过。”

当年金门战役的总指挥、原28军副军长萧锋的孙子萧江表示，他代表爷爷来看老战友、老部下，要告诉大家一声：“我们来了，虽然晚了一点”，只希望阵亡官兵能够安息在这块曾经战斗的土地上，更盼望两岸海不扬波，永远和平，一统神州。

深远的影响

祭祀活动后，金门当地民众40余人也列队于前，行礼拜祭，并由“金门慈善基金会”专程请来的嵩山寺高僧设坛做法事，为亡者慰灵，为生者祈福。村民纷纷称颂大陆祭奠团是“爱心使者”“和平大使”。与此同时，大陆祭奠团为英灵焚烧纸钱，并齐声唱起《人民解放军军歌》：“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嘹亮的军歌飘荡在金门上空。

大陆祭奠团中不少上海老兵深有感触地说：人民不会忘记那些为缔造新中国而奋勇捐躯的民族英雄！我们就是抱着对慷慨赴死的战友的敬意而来的，现在是怀着共祭金门战斗阵亡将士的诚意来参加的，我们为亲历这个历史性的时刻而感到骄傲，感到荣幸。还有的上海老兵说，这次两岸共祭有三大亮点：一是对在国共内战中阵亡的将士，两岸共祭这是第一次；二是原来的对手，现在携手共祭，意义重大；三是厦门与金门当年是两军对阵的地方，现在是两地和平发展，联手共祭，真可谓是“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相信这次跨海祭奠一小步，将推动两岸和平发展一大步，而被载入史册。

祭奠活动结束后，大陆祭奠团一行又到当时两军激战的古战场——小洋楼指挥所、古宁头巷战处、北山断崖、垄口海滩等处一一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