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3
口述/叶 子 文/秦小痴
坚冰,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硬
最初先生在电话里告诉我婆婆生病住院的消息时,我并未太在意。甚至,在工作、家务和料理孩子之间忙得不可开交时,我心里还有一些隐隐的烦躁。我们曾有过一段共同生活的时间,却在那样的日子里,为一些琐事彼此伤透对方的心。
当我赶到时,提前在病房外等着的先生把我拉到一边,从他抽抽噎噎地诉说里,我才知道婆婆这一次的病情完全不似以往。医生的诊断是原发性肝内外胆管结石,胆管堵塞,胆汁淤积,肝部受损。而她十几年前做过一次胆结石手术,年初又因从楼上摔断腿饱受手术之苦。所以目前,她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允许进行手术治疗,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很难说……
先生对于病情一连串的沉重描绘,如同一记闷雷,震得我头脑昏沉,甚至出现片刻的意识模糊,以为自己只是在听一个故事。
“这个时候,你可以放下以前那些不愉快,和我一起陪着她面对吗?”先生说。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默默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然后面带微笑跨进病房,并且喊了一声:“妈,吃饭了。”然后低头将自己带来的鸡汤舀给她。
她似乎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到来,很温和地应了一声之后,就努力地想从病床上爬起来接我手中的碗,又很积极地喝汤……她受宠若惊的样子显露无遗,同时也深深触动了我。我想起听来的一句话,说是人在难中的时候,特别渴望亲情。如此看来,我在她心里也是亲人吧……想到这儿,我的心里顿时有了一丝暖意。此时,年轻护士进来把婆婆推到楼下去做检查。
婆婆送回病房安置妥当后,与下楼前竟判若两人。她躺在病床上,呻吟不断。这还是她吗?在我脑海里扎了根的是强悍无比的她,为什么这一刻却躺在病床如此虚弱无力?我久久不敢相信。
在走廊上,先生握着医院下发的病危通知单,呆呆地立着。我握住先生的手,
想到有可能永远见不到她,心中曾经耿耿于怀的那些芥蒂突然就散了。相反,一种怜惜之情自心底滋生开来。
心相连,爱苏醒
那些时候,她终日输着各种各样的药物和营养液,仍虚弱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进口的营养液输到体内,却没有能力消化掉,腹部越来越胀,连眼珠里也泛起令人惊心的黄色。我坐在床边,按医生教的那样,手掌压在脐部,顺时针方向为她轻轻按摩。她似乎还不能适应我的亲近,脸上的表情很不自在,眼睛也总是闭着。
我想,这个时候我不能再让隔阂堵在她的心里面了。于是我握住她的手,并轻轻抚摸。之前我已经想过许多次这一刻,以及这一刻该说些怎样的巧言妙语,才能绕过那些不愉快的过往,才能让她把心彻底打开,让隔阂融化。但最后我还是笨笨地说:“我现在很后悔,以前是我不懂事,你就别和我一般见识了,好吗?”
这样横冲直撞不加润色的话语,效果却很不错。她慢慢睁开眼睛和我轻声细语地说话。当说到我和先生偶尔的吵闹时,她把眼睛转向先生,斥责他不该和我斤斤计较……我感受着那来自母亲一样的庇护,看着先生被她骂得唯唯诺诺,心里涌起的是在她面前从未享有过的温情。那天,她精神状态很好,努力地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在病床边走动。我感叹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心打开了,无需巧言妙语,心自相通。而更让我惊叹的是,我和她之间也可以如此相爱。这是我以前从未料想过的局面。原来在我们的心中沉眠着这样多的爱,只需要把心与心连通起来,它就会苏醒过来……
一家人的凄美等待
那样的日子,一直在矛盾中度过。一直在等着医生的手术通知,因为能做手术就意味着有了生机。但有些时候,却希望她就此睡过去,永远不要再醒来,不要在那样的痛苦里辗转轮回。她的枕边,终日放着注有芬太尼的止痛泵,到后来却时常失效。疼痛来袭时,她在病床上左滚右翻,两只手在胸口不停地抓挠,喊痛连天,连眼睛都混沌到看不见一丝光亮。每当这个时候,我和先生无力承受却无处可逃。我们轮流着逃出病房去,像失去方向的小鹿,在走廊里跑来跑去,哭着呼喊:“医生啊—”
待医生给她用了止痛的加强针,疼痛很快就过去了,日子又恢复平静。我们坐在一起,似乎刚才的惊心动魄只是一阵风,谁也不去提及。但她表现得越平静,我就越担忧,我怕她在自己的臆想里提前崩溃。于是我们就花大量的精力鼓励她。我说:“任何病都有一个过程的,都是从开始到高潮再好转的。你现在就处在最艰难的阶段,熬过这几天,就开始好起来了。”她听后,果然信心大增,说:“这次回去以后,我再也不和任何人置气了。我的退休金也懒得攒喽,想吃就吃,想玩就玩。对了,我还要养些鸡,这样我的小孙子就有新鲜的鸡蛋羹吃了……”我和老公就表示极力赞成,并在一旁你一句我一句,力争帮她把描绘的晚年生活修饰得完美无缺。果然她开心、微笑,我们也微笑。微笑是多么美好的东西。然而,当幸福在唇齿之间流转,伸手可及了,那手却虚弱无力到在手的幸福也握不住了。这微笑里,该有着怎样的无奈和酸楚。
手术的通知,似乎是遥遥无期,而等待的人却慢慢枯萎。她的精神越来越差,到后来已不思进食,只是说:“给我水就好了,水真好喝,水最好喝了。”却喝着水就睡去。额头上永远擦不完的汗珠,在灯光的映衬下,一如我心中流不尽的泪。后来的一个晚上,我为老人擦洗完毕,边为她换上干净的裤子边说:“大便颜色和形状都比昨天正常多了,说明病情好转了。”婆婆果然神色大好,又和老公描绘出院后的美好生活。大概是她一心系着这美好,这几日里又规划了一些新内容,娘俩儿谈得兴高采烈。而我却躲在小小的卫生间里,面对便盆里那些触目惊心的红色,哭得无助而绝望;哭过之后再把笑容挂在脸上,走出来继续陪她。
此憾绵绵无绝期
在那个晚上与医生的谈话里,我们的等待和期望被彻底击碎。老人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了,已经开始出现消化道出血的症状。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曾经和我发生纠纷时她看起来那么强悍,怎会说不行就不行了?抽腹水?换脏器?立刻手术……我们向医生提尽耳闻过的治疗方案,均被一一否掉。最后我冲医生大哭大喊:“她刚才还在和我们憧憬回家之后的美好生活,你却在这边将希望打碎。你们医生难道是冷血动物吗?”医生说:“她那是在宽慰你们。早上查房时她就告诉我,她不想再拖累你们,只想安安静静地走。”我惊呆了。每一次我们哄骗她、鼓励她时,她都表现得充满自信。原来她也在以爱的名义哄骗我们。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一次又一次地为她清理弄脏的裤子中度过。有一次她无比愧疚说:“拖累你们了。”先生说:“这有什么呢?我还是你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的呢。”印象中这对母子一直是大大咧咧讲话的,这一刻难得的软语温情,我却在其间听到无限悲凄。那天,是我们在医院待的最后一晚。她一直在床上辗转不眠,叫背脊疼,叫肚子胀,要喝水,要拍背,要揉肚……好不容易睡过去,只一小会儿却醒来,然后就开始吵着无论如何明天要回老家。先生见她态度决绝,只好故作轻松地说:“那好吧。我们回家找些草药慢慢调养,家里空气也好,适合你的身体恢复。”第二天清早办出院时,护士在床的那一侧拆仪器针管,我在这一侧看着她。她开始时是一直看护士动作的,有一刻突然将脸转向我。我慌忙要将眼里的悲伤扭开不让她看见,却在她眼里看到心灰意冷的平静,看到与病魔抗争了那么久最终却不得不妥协放弃的绝望。我们呆呆地对视了几秒钟,又同时飞快地将眼光移开,都装着没有注意彼此的眼睛。
几天后,婆婆长眠,却将悲伤和疼痛长久地留在我心里。原来我那么爱她!可这份爱苏醒得太迟,与她短暂交集之后就擦肩而过,从此无所依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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