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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杂货店

时间:2024-05-13

柳晓妍

我想再看看它的模样,我加快步伐,急急地走到门口,似会见久未谋面的恋人,充满期待,浮现出昔日的一幕幕。近了、近了、更近了。我不敢抬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家母亲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小店,见证了我的少年、中年,这人生中的最美。它已然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低着头,从它身边走过。不去瞧它,哪怕用一点余光。生怕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清晰地记得,和门口正对的大货架是生活用品。左边第二层第一个框子里有牙膏,第三框是塑料胶带……玻璃柜里有电器,右边的货架上全是文具,左边矮架上有各种食品。还有那排绳子上挂着笔袋、跳绳、篮球……闭着眼睛,我都能为每一位顾客找到需要的货物。

不足五十平米的小店,母親整天擦擦洗洗,归整货物,柜台的每个篮子、笔筒、糖果盒……位置摆放,色彩搭配,都经过她的精挑细选。这家小店,是母亲半生的心血,生活的慰藉,生命的寄托。

母亲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七个姊妹,她排行老三。童年正是农业合作社时期,七十年代的农村,集体化时代的农民,靠挣工分过日子。每家每户的口粮,都按工分多少分配,多劳多得,不劳不得,不养懒汉,谁家出得劳力多,年终分红分得的粮食就多。那时的生产力水平低下,粮食亩产只有二三百斤,辛苦一年分到手的粮食,巧妇也需精打细算,干稀合理搭配,两顿饭还要夹杂大量的野菜,勉强维持不至于饿死。对付着吃到麦秋。外婆家十张嘴,吃饭是头等大事。挣工分比念书重要。母亲和小她一岁的三姨轮流进学堂,早晨母亲上学,三姨上生产队挣工分。下午三姨上学,轮到母亲挣工分。有时又是一人上一天学。节假日,则两个人同时挣公分。

七八年,土地分化后。她们上学生活才正规化。八〇年,母亲考入高中,这也竟然为她学习生涯画上了句号。因为七块五的学费对外婆家来说,是天文数字。下面四个姊妹要上学、吃饭,母亲开始了打工。那时没有打工这一时髦的说法,实则是给学校的食堂做饭。二十岁那年,遇见父亲,次年结婚。

父亲和母亲有着相似的命运,高中毕业的他,也只能挣工分务农。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大伯和二伯分家单过,三叔和五叔都成了“公家人”(有铁饭碗的人)。只有父亲承担了全家几十亩的土地,没日没夜地钻到地里面,挨饿的日子他过怕了。这期间,家家户户粮食丰收,十里八村的乡亲要去很远的县城磨面。父亲就在村里开了第一家磨坊。记忆中,父亲成天白衣白帽,连眉毛也是白色的,只有那双眼睛血红血红。轰隆隆的磨面声伴我入梦、梦醒……

九十年代,打工浪潮的兴起,庄稼人扳指一算,种地不合算,打工钱换的粮食比种地多好多倍。吃饭问题解决了,手里也有闲钱。磨坊自然走到了尽头。父亲也加入打工大军。

见了外面的世界,父亲为母亲在小镇上开了家杂货店。后来,我要在县城上高中,母亲将杂货店开到了学校附近,以文具为主。

每天清晨五点左右,母亲起床打扫卫生,规整货物。与其他它冷冰冰的店截然相反,母亲的店永远充满温暖的烟火气息。学生们怕老师责备,喜欢将多带的衣服、小玩意临时存在店里,放学来取;下雨了,送伞的家长也常把伞送到小店;有学生要泡桶面或奶茶、母亲忙烧着滚烫的开水;有拿面包或笔墨纸砚,半天兜里摸不出钱的,母亲一笑而过,说下次再补,如若人家真来补,她早已忘记是哪天的事情;不能按时回家或着急找家长的学生,母亲的电话他们随时使用,分文不取。甚至有体育课撕烂了裤子的孩子,也会找母亲缝缝补补……正因为母亲的宽厚,仁慈,一批又一批的学生毕业了,临行前或假期归来,还会特意找母亲买学习用品,母亲的小店一直是熙熙攘攘。

学生们上课啦,母亲好不容易清净一会。这不,楼上的李奶奶讨水要洗孙子伸进泥坑的脏手,生怕领回家媳妇嫌弃;买菜的张阿姨提溜着菜篮,述说着今天的菜价;快递员又寄存附近不能按时来领的快递;要出门办事的妞妞妈,匆匆忙忙把孩子托付给母亲照看;挺着大肚子的王家媳妇向这过来人讨教着育儿经验;老马家唱戏的花旦媳妇扭着细腰经过,大家叽叽喳喳议论昨晚马家大院里轰轰烈烈的婆媳大战,还没说完,马大娘拿着毛衣来找花样,大家又七嘴八舌指点着,平针多少,翻针多少……一串叮铃铃的放学铃,大伙一哄而散,小店又成了孩子们的世界。晚饭后,消食的左邻右舍,又情不自禁聚集在小店门口拉家常,母亲摆出所有的小凳,男人们下着棋。女人们叽叽喳喳,什么养生、减肥、美食、娃娃学习……东家长西家短。

闲暇之余,我常帮母亲打理小店。我烦来拉家常的左邻右舍,总抱怨母亲爱招惹人家,你看其他店里多清净。没有顾客就能眯会。母亲用手戳了一下正在吃凉皮的我,嫌弃人家你哪来的凉皮吃、哪来的太阳帽……的确,母亲常常烙饼或拌菜,刚出锅,热气没过,就进了大伙的嘴。大家也不例外,谁家做了好吃的,总不忘和母亲分享。东家的凉粉,西家的包子,玉米棒……我家都能品尝到,柜台的篮子里,一把小葱,几个苹果,一块臭豆腐,一篮野菜……大伙回趟老家,挖了野菜或做了庄浪小吃,总不忘给母亲尝尝鲜。

网络的发达,越来越多的顾客需电脑业务。常有大人们复印证件,学生打印资料、母亲购买了打印机,电脑,经过弟弟的培训,五十岁的她也学会了日常电脑业务。小店的顾客越来越多,母亲一个人无法经营,我们姐弟仨也陆续结束了求学生涯,有了属于自己的职业。父亲就辞掉外面的工作,专心和母亲一起打理小店。有了父母共同的经营,小店的温馨与日俱增。

微信的兴起,世界成了地球村,几十年杳无音信的老同学,也竟然因微信聚到了一起。父亲,母亲的老同学们,隔三差五,就聚集在小店,述说着昔日校园的点点滴滴。那会儿的某个老师,上课怎么怎么的,某个同学那次考试怎么了,迟到了,穿的什么衣服,一个同学说着,其他同学补充着。时隔几十年,可往事大家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昨天,历历在目。大家说着笑着,同学的眼里,年龄被定格,大家永远年轻。

每逢老同学约定日,父母总早早归整货物,推掉手头的其他事,专心和同学们聊天。仿佛年轻了好多岁。

弟弟的小孩快出生了。母亲不得不为小店的归宿考虑。转让广告一拖再拖,迟迟不肯贴出。贴上去,又撕下来,发出去,又撤回来。我懂母亲内心深处的犹豫延宕。弟弟的电话一响,母亲心里接着就是一紧。

那天,弟弟的电话又来了,母亲没有接。她拿出准备好的广告,仅四个字,却看了好久,好久。深深地叹了口气。半天,才贴在店门口。断断续续总有人打电话,也有人来店里咨询。母亲吞吞吐吐应付着来人。等人家走后,半天不说话。

一天周末,我在家做饭,父亲来电话说店明天要转给别人了。我匆匆忙忙赶过去,母亲正在收拾东西。眼角湿润,我默默帮她整理着。不敢多说一句话。交钥匙的那一刻,母亲背过身去,我看见她的手捂在脸上,父亲将钥匙交给新店主。

回家的路上,母亲没有回头,头低得很低,慢慢地走着。

后来,弟弟接走了母亲。父亲不能同往,留下来还要帮我送孩子上学。一辈子没有分开的父母,就这样为了儿女,不得不分开了。

几个月后,我去看小侄女和母亲,母亲衰老了许多。照顾完孩子,就盯着窗外发呆。留在家一向开朗的父亲变得不爱说话了。除了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就在公园独自散步。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那这个远到底有多远呢?我心里充满了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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