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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花未开,月未圆

时间:2024-05-13

李芳

车在秋日午后的水泥路上不急不缓地行驶,她听着车厢里的人声,看斑驳的树影在窗外交替着倒退。午后的倦意袭来,她微微闭上眼倚靠着窗户,睡不着只是闭目小憩一下。这条路是最近一年里她常经过的,她不会坐过站的。

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总在停车,乘客上上下下。等车再次停下的时候,车门打开,她听见司机和一个人打招呼,然后那个人说说笑笑地上车了。“东西忘拿了,上午赶紧赶回来拿过去,下午比赛要用。”她听着这声音耳熟,忍不住睁开眼看看,车刚刚经过她最熟悉的那所学校,上车的人正把一个长长的体育器材往车厢里拖。她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下意识地她低下头,想回避这次不期而遇。刚刚上车的人把东西放好,找个背靠车窗的侧位坐下,那是在她左前方两排的位子,正对着前面车门,他只要一转脸就能看见她。她坐的是车右侧单人座位,实在没有人可以替她遮挡视线,她急中生智,从包里拿出手机,假装浏览网页,这样虽不能挡住他的视线,起码可以装作心无旁骛没看见他,这样既可以避免打招呼,又可以避免因不打招呼产生的歉疚和不安。但是,她刚刚拿出手机,他就看见她了。

她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低头看手机,很专注地,目不斜视。她知道他在看她,等她抬头时目光和他相遇?还是在打量她这些年的变化?眼前的她已不是当年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大家各自成家,他当年没有当着她的面亲自说出口的话再也没机会说出口,她从亲戚口中听见的关于他情有独钟深情被拒后的心碎和她有关又和她无关。她一直是个后知后觉的人,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他钟情于她而唯有她自己不知道。

时间过得好慢。车里的人仿佛都陷入午后的困倦里,没有人说话,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他自从看见她以后就没有再和别人说过一句话,只是安静地时不时地看着她。她不敢抬头,不能抬头,她知道只要她一抬头就会看见他,她就不能不和他打招呼,说声“你好”,然后呢?然后就陷入尴尬的沉默?或者他问:“你现在怎么样?”她该怎么回答?语无伦次地说“我很好”或者“我还好”?

她想起来她生了女儿后一家三口去看姥姥,在学校大门口遇见他,他本来走在她前面很远,却越走越慢,直到她们一家三口走近他忽然转过身来,她心慌意乱!在他将要和她面对面时快速转身假装给丈夫怀中的女儿整理衣服,他就那么站了一会儿,好像等她回头看他,打个招呼,但是她磨蹭一会儿后,一直也没抬眼看他,他才转回身慢慢地走了。她不知道她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那个时候,他应该是刚结婚,因为那是她见过他最俊朗的样子。

她又想起那一年,应该是读中专的第一年暑假前不久,忽然有同学说刚才有两个人说是找光山的一名女生,又不是你的名字,我说没这个人,他们就走了。同学不知道那是她初中时用的名字,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会有谁找她,找她的人不知道她后来改了名字。同学说:“其中一个可是一个帅哥哦,皮肤很白,找不到你很失望的样子。”她以为是老乡兼校友,也没怎么放心里去,却在中午开饭时的食堂门口旁边的餐桌旁看见了他,和她的一位体育老师一起,看着她很激动的样子。她端着饭盒笑着和他们打个招呼后准备回寝室,他很局促地说:“你一会还过来吧?”她想着他是姥姥家的邻居,莫非姥姥让他带什么话或者有什么事找她,她就说:“你有事吗?要不我把饭盒送回寝室一会儿再过来?”她那时家庭经济困难,父母给的生活费很少,她的吃穿都寒酸,几年初中生活和困窘的中专生活让她十分自卑又十分敏感和过度自尊,待人接物局促不安,显得特别小家子气。她没敢说自己请他们吃饭,她没钱请他吃好的,差的又说不出口。她把破旧的饭盒送回寝室后,邀了一位老乡校友一起返回食堂去见他,应该说去见他们。她问他怎么来这学校了,他说在教育学院进修顺便来看看。他虽然和姥姥是邻居,但是在她寄居在姥姥家的几年里,大家彼此从未说过话。他是她初中学校的体育教师,却从未教过她。她想着大家也没交情,他来找她一定有事情。她和他没有什么话题可聊,闲扯一会儿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姥姥有什么事让你给我带个话?”他说没有。实在没有就撤吧,她准备走的时候,他开口说“我们去外面走走吧”。她不想去,又觉得不便拒绝,就挽着老乡的手,跟在他们后面敷衍地往外面走。他在食堂旁边的小卖部里买了两根雪糕,给她和老乡一人一支,她不想接受又觉得不接受人家也尴尬,拘谨地拿着雪糕和同伴跟在他们身后,活脱脱一对傻丫头!他们一行四人走到学校青春花园那儿的石凳上坐下闲聊。老乡是她初中校友,自然也认得他。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现在想想真是不知所云。她觉得实在无聊就准备回去了,他看出来了吧,就提出回教育学院,他和另一位老师起身离开,她挽着老乡的手在后面略送一送表示下敬意,毕竟是老师们呀。这时,那位同来的老师忽然加快步伐跑到前面去了,他却像有心事一样慢慢走着。她正觉得奇怪,他回过头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心里一动,问他“是不是我姥姥有什么事啊”,他仍说没有。再走两步,他又回过头看着她,还是欲言又止。他白皙的脸在夏天的太阳下有些微微发红,她迷茫地看着他,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她说了声“再见”,拉着老乡返回身,过一会回头,发现他在十余步外也在回过身看着她。她觉得很奇怪。她想他真是个奇怪的人。总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却又说没事。

暑假时她仍然如以往一样回到姥姥家,姥姥給她煮碗面,刚端上准备吃,上次和他同去的那位老师就来姥姥家了,很兴奋的样子,跟她很热情地打招呼,不停地笑嘻嘻地往她脸上看,她被看得很难为情,也觉得莫名其妙。按常理,这个老师和她不近乎啊,要打招呼也该是她主动。她觉得有点奇怪也没多想。饭后姥姥和她说起隔壁的他,姥姥说他可能女朋友找好了,上回去信阳看女朋友了,她随口说是吗。他适婚的年龄找到女朋友结婚那是很寻常的事嘛,她想着这和她有什么关系。老年人没事闲聊,她就陪着聊聊。再一个假期她去姥姥家时,姥姥家搬到操场前面一家小院。她去时经过历史老师门口,她曾经很喜欢她的课,她刚和老师打个招呼,老师夫妻俩就站起身很热情地迎接她,她觉得仿佛自己上了中专身份一下子变得尊贵了,怎么老师们都那么热情客气呢。历史老师是他的嫂子。她还遇到过他的妈妈,很亲热地迎接她的到来,仿佛自己是去他家一样。她觉得怎么这么奇怪,大家怎么都和平时不一样,自己好像是衣锦荣归的人被人夹道欢迎似地,她觉得再去姥姥家就有点怕遇见他们,怕他们那很夸张的热情,她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让老师和长辈们另眼相看?

后来有一天,她的母亲似乎随意地说,听说那谁谁曾到你那学校去过,有这事吗?有啊!她随口回答,怎么了?母亲说就是问问,他和你说什么没有?她说没有,大家又没交情,闲扯了几句就散了。她没说他几次欲言又止的事,忽然觉得大人们真是莫名其妙,多久的事了,谁还记得那么清?

再后来,她毕业了,参加了工作。有一次姥姥生日,饭后闲聊,他的姨夫当着亲戚的面说她“该考虑个人问题了”,她想着自己已经24岁了,在当时当地是该找对象了。但是当着那么多亲戚的面被一个男性长辈当众提起婚恋问题,对于当时十分保守的她来说是个相当尴尬的话题,她已经觉得脸颊火烫的时候,小姨在旁边来了一句:“隔壁的那谁谁暗恋你多年,但是我不同意把你嫁给他。”短短的一句话,在她听来仿佛平地惊雷!

她忽然才明白过来,他去学校见她时那一次次欲言又止,那些老师们夸张的热情背后有多少她所不知道的猜想,为什么母亲会那样问她,为什么姥姥在他来找她说话时会很突然地让她回屋里去,为什么他的母亲见她时那么高兴,为什么他会对她莫名其妙地热情又无缘无故地忽然冷淡甚至有些生她的气……从她上中专开始到她毕业这两年,五年里她从未想过她会和他有什么关联,她认识他不过是因为他和姥姥是邻居,他也是她所在学校的体育老师。她认识他,仅仅是认识他而已,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他暗恋多年。

初中几年,她是那所学校的语文状元,县级比赛语文成绩经常是第一名,她写的文章经常出现在学校的黑板报上,也曾经几次心血来潮投稿给县里一家小报,结果一字没改地发表了。她因文采飞扬而全校闻名,也因数学成绩屡屡不及格而被作为偏科的反面教材以致全校皆知。她的青春因为满脸的痘痘和留级充满了自卑,想起来青春的那几年,她常常觉得惆怅无比,甚至有些哀伤。她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留意到她,她更想不到他竟然会暗恋自己!他在年少的她的眼里,不,应该是在她后来回忆起来——他是那么阳光帅气,性情温和,热爱打球,正是大好年华的他怎么会暗恋她?!

小姨还说了一句话,小姨说不想让她和他谈对象,跟他说了把她的表妹介绍给他,他不愿意还很生气。表妹比她还小两岁,身材长相都比她略胜,在南方工厂是个组长,很能干的女孩子。

她反应不过来,在众多亲戚面前,思想保守的她没想过问一问小姨那是怎么回事。仿佛一切已然明了,仿佛一切都不明白。她想着既然小姨说不同意让她嫁给他,那她就不能再提这事,毕竟他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什么。并且姥姥也在旁边说,她不满意他比外孙女大了好几岁,而且他是个慢性子,姥姥不喜欢慢性子。

这些理由,应该是很好的理由吧。

她当时脑子有点乱,没有去理清那些乱麻一样的信息。后来她回想起来所有的片段,将它们一点点理顺,她似乎明白了:在她毫不知情的几年里,她充当了他故事里的主角;又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为她受了伤,而且伤得还那么深。

这件事就这么被她后知后觉地知道了,也因为长辈们的意见而被避开不谈。她想着自己啥都不知道就结束了关于自己的一段暗恋,有点遗憾又有点好笑。后来她遇见了现在的丈夫,两人情投意合,在适婚的年龄结了婚,她虽清贫但是很幸福,也几乎忘了关于他的事。她记得,婚后有一次去看姥姥,姥姥闲聊说了句似乎关于他定亲的消息,刚说了句“他不愿意订婚”,就被站在旁边的姨夫打断了:“娘您别说了!”她装作不经意地笑笑,也不多问。她心里默算他那时该过了30岁了,已经是大龄剩男了。五六年的大好時光,似乎都为她虚掷了,可笑的是她毫无知觉。她是个感性和理性并存的人,她一边歉疚一边感动,但是她又得表现得事不关己。

此时,他就在她左前方不到两米的座位上侧身向着她的方向,中午乘客不多,他和她中间没有遮挡,她眼角的余光尽可以看见他的身影。刚上车时她看见他的脸,因为人到中年整个人已不复当年意气风发俊朗潇洒的模样,显得有些不符年龄的沧桑。她似乎也能感觉得到他看见她时的表情,她觉得那表情里糅合了许多情绪,她不敢看向他,她似乎笃定知道只要她一抬头看他,就一定会和他的目光相遇,她是应该只把他当做普通熟人不期而遇,还是当做经年不见的故人久别重逢?她觉得无论怎样都不合适,那就假装没看见吧。

车到站了,她先下车,从后门下去,可以避免从他面前经过。临下车的一瞬间,她微微侧了下头,他仿佛一直在等着她回头,她看见他看向她的脸,她心里一热,迅速转脸下车。

这是一个没有告白,也没有美好结局的故事,她想,他是提过亲的,但是被她的长辈们无情地拒绝了,他一定误以为是她本人的意见。他觉得受伤,她觉得怅惘。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想,她应该感谢他,在她以为没有一点生机的青春里,他留给她一缕阳光。在她一生漫长的时光里,他是她回想往事时的一点酸甜。她也觉得,仿佛有些内疚,他为她受了伤,虽然不是她伤的,却是因为她。

她很无辜,他又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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