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4
文/橡果子 图/水色花青
你一笑,在我眼里,这座岛就有千千万万朵玫瑰盛放。
下了飞机,转乘公交,再到码头坐船,一路颠簸,莫提青终于在傍晚时分登岛。
时值盛夏,珊瑚橘色的晚霞鱼鳞般铺满整片天空。莫提青抬手叫停一辆摩的,准备踏上回家的最后一段路。
他的家在一座岛上。
摩的师傅是一位充满活力的中年女性,皮肤晒得焦棕,眼角纹路深如刀刻,看到莫提青提着一个中号旅行袋,误以为他是游客,热情的要和他介绍小岛概况。
莫提青连忙摘下墨镜,摆摆手,笑得露出整齐白牙:“阿姨阿姨,我是本地人,回来过暑假的。”
摩的师傅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爽朗大笑:“哎哟,你这戴个墨镜,长得又高又帅,我还以为是哪个小明星。”
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莫提青摸了摸后颈,掩饰羞涩。
他才不是什么明星,他不过是一个本科刚毕业,就被导师抓着进山做田野调查的悲惨准研究生。高考那年,莫提青毅然放弃延续父亲和大哥的医生职业,选择念社会学,又在大四时保研本校,获得硕博连读的名额,即将继续深造。
沿着环岛公路,摩的师傅开得又快又稳,海风的咸涩和蒸腾的热气一起扑在脸上,莫提青闭上眼,感受久违的海岛夏日。
拐个弯,穿过热闹的商业街,不多久就到了寻江路,周边都是老旧的低矮民房,保留着传统的渔村样貌,随处可见晾晒着的成片紫菜、串串灰白海蛎壳以及摊在地上的蜷曲海星。
居民区以寻江路为界,南侧多姓莫,北侧多姓卓,以至于莫提青上中学后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别的姓氏。
莫提青从小就住在这里,直到大哥莫应白结婚,一家人方从旧家搬到新房,日子过得简单而温馨。可惜父亲莫怀桑无缘享福,在乔迁后的几个月突发脑溢血去世,母亲卓溪因此恍惚了好一阵,三十年的教学生涯里首次跟学校告了长假。
十分钟后,莫提青到了家门口,正费劲掏钥匙,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他愣愣抬头,下意识叫了一声“妈”。
提着垃圾袋的卓溪被吓了一跳,怔在原地,大嫂谷越抱着两岁的女儿谷雨循声而来:“妈,是谁呀?”
看清来人,她喜出望外:“提青回来啦?哎呀,怎么也没提前说一下,好像有一年没见了?”
今年寒假的时候莫提青忙于本科毕业设计,没能回家,算一算确实有快一年没见到家人了。
母亲回过神,眼里已有些许湿意:“真是的,也不提前说一下……”
莫提青抱了抱她,打趣道:“回来了还不好?我好不容易才跟导师请到假。”
“你们快进来,别在门口聊呀。”谷越说。
卓溪先下楼丢垃圾,莫提青在客厅里四处张望,却没见到熟悉的身影,抬起手腕看表,已经六点半,转头就问:“嫂子,莫荔呢?这个点了还在外面疯呢?”
小谷雨坐在地上认真研究莫提青带给她的新玩具,正在布置碗筷的谷越动作顿了一下,叹口气:“看来莫荔也没告诉你。”
莫提青不明所以,露出困惑神情。
“她高考结束那天,我们还开开心心在家里煮火锅为她庆祝,第二天不知道怎么了,她突然说要搬出去住,我们都不同意,但她也很坚决,后来自己偷偷带着行李就走了。”
莫提青拧眉,脸色微变:“怎么突然就要搬出去?那她去哪儿了?你们去找了吗?”
他语气有点急,谷越赶紧安抚道:“我们马上就去找了,你放心,她没有离岛,现在就住在寻江路的家里。你大哥不让我们告诉你,我还以为莫荔会和你说一声……哎,提青……”
回来的卓溪看见被丢在地上的行李和儿媳为难的神色,心下了然,摆摆手:“没事,让他去吧,不然他今晚都睡不着。”
夏日昼长夜短,天色仍有蒙蒙的亮度。莫提青步履匆匆,抬手叫车时,才发现手里还攥着小谷雨塞给他的糖果。
他看着躺在掌心、已经发皱的彩色塑料包装,脑中如电影闪回,想起一些旧事。
十多年前,莫荔刚到他家时,也如谷雨这般大。
那时候莫提青刚过六岁生日,他们都住在寻江路,莫荔家就在他家正对门。
莫提青清楚记得,对门那户人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明明看起来都瘦弱的两夫妻却有这么大的能量,摔起东西来震天响,邻居都怨声载道,居委会、派出所、双方老人都来过,毫无用处。
他们吵起来压根顾不上莫荔,她就坐在门口,也不哭,只是发呆,出神看着地板。卓溪于心不忍,见到她时总会把她带回家吃饭。
莫荔小时候胖嘟嘟、白乎乎,像个糯米团,又很是乖巧,莫家没有人不喜欢她。
有一阵子,对门突然安静了,莫提青还为莫荔感到高兴。没想到,几天后,莫荔的爷爷奶奶过来,说要带把她带走。
他从邻里口中似是而非地听到,莫荔父亲和初恋情人旧情复燃,预谋离婚,她的母亲发现歇斯底里也无法改变事实,擦擦眼泪,决定外出打工,远离伤心地。
他们未来的人生计划里都没有莫荔。
房子里能打碎的都打碎了,收拾干净之后倒是敞亮,又因为位置不错,很快就转卖出去,只有莫荔成了需要处理的难题。
听到爷爷奶奶说要带她走,她却毫无动作,只是站在屋前,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看着对门,如一棵就地生根的树苗。
莫提青家里正在召开一场紧急会议。
“那孩子真是蛮可怜……”卓溪叹息,有意无意地看向莫怀桑。
莫怀桑医者仁心,也见过那孩子身上青青紫紫不少伤,心中动摇。
“要把莫荔接来我们家吗?太好啦,我们要有妹妹啦!”莫提青童言无忌,却提醒了莫怀桑,这将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还在犹豫之际,莫应白突然开口:“刚才我听见她爷爷在打电话,说他们负担不起她,把她接走是要送给另外一户人。”
一句话如同定音锤,莫怀桑心中顿时有了选择,他神色坚定,起身开门,却发现对面已人去楼空,不远处响起了汽车发动声。他慌里慌张追过去,拖鞋都跑掉了一只,但还好带回了莫荔。
莫荔站在客厅,看着对面四个人,眼睛是刚哭过的红肿,如胡桃一般。但是她明白,自己不用跟着一年也见不到两次面的爷爷奶奶离开了,于是笑起来,一笑,口水就直往下流,眼看着银丝就要沾到地板。
“等等等等……”都有轻微洁癖的莫家四人十分惊慌,手忙脚乱,到处给她找纸巾。
小莫荔咧开嘴,笑得更欢了。
电气自动化各个领域的应用,其成效的发挥受到各种环境因素所影响,例如,温度、气压、污染等,恶劣的环境将会给电气自动化设备正常运行带来影响。其一,由于受到环境因素的影响,电气自动化设备的性能极容易出现损坏,结构受到不同程度上的破坏,严重影响其设备的正常运行。其二,电气自动化设备的损坏,还与设备自身的作用力有着密切的关系,其作用力程度的大小,将会决定着设备的损坏程度。在很大程度上严重影响着电气自动化设备的良好运行。此外,除了上述涉及到的影响因素以外,电磁干扰因素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对自动化设备的安全造成严重影响。
一家五口的生活,从那一天拉开帷幕。
晚上八点的寻江路,灯火昏黄,行人寥寥。
结束一天的兼职,莫荔走到家门口已经手脚发软,头脑发晕,没意识到树影边站着一个人。
“莫荔。”
莫荔迷迷糊糊转头,以为自己幻听,在看清对方模样之后,眼睛睁大,露出惊喜笑容,小狗一样扑过去:“哇!莫提青?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好久好久没见你了!”
她叫莫怀桑老莫,喊卓溪卓老师,对着莫应白叫大哥,只有喊他,永远都是直呼其名。
莫荔冲得很猛,莫提青甚至觉得肋骨被压得有些疼,但也只是拍拍她的后背,声音轻轻:“跑哪去了?吃饭了吗?”
莫荔置若罔闻,退后两步,仔细端详他的容貌,几秒后下结论:“你瘦了。”
莫提青也观察着她,白皙素净的脸庞,因为两只葡萄大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不饰妆点,已是艳丽之姿,偏偏笑起来有个小梨涡,平添两分稚气。
他挑眉,戏谑道:“在山里天天跟猴子抢东西吃,还抢不过,能不瘦吗?”
莫荔表情凝重,思考她和猴子谁的战斗力更强,又想起最近刷到松鼠啃南瓜的可爱视频,于是问道:“山里会有松鼠吗?”
“有啊。”
“那你下次可以抓一只给我吗?我好想养一只松鼠。”
没有嘲笑她的不着边际,莫提青摸摸下巴,认真思索,“那我是不是要先练下爬树?”
莫荔想象他变身金刚,在高大树木间攀援跳跃、追逐松鼠的样子,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莫提青也跟着笑起来。
从小到大,他们两个就像共振的弦,总能理解对方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莫怀桑和卓溪工作繁忙,莫应白又内敛寡言,只有莫提青陪伴她的时间最多,两个人的关系自然亲密,莫提青很自觉的承担着一个哥哥照顾妹妹的义务。
他为她做的事,包括但不限于:用莫应白的零花钱给她买最新款的零食、在她没意识到自己的月经初潮染红裤子时狂喊家里人送她去医院、一天多次帮她的宠物金鱼喂食结果把鱼撑死……
但是,有些忙,莫提青也帮不上。
莫荔念初一的时候,有天晚归,大人询问缘由,她却不肯说,只抱怨道:“这座岛一点都不浪漫,连一朵玫瑰花都没有。”
那时船运交通不甚便利,岛上居民物欲又低,美丽且昂贵的鲜花店存在的意义几近于零。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莫提青马上跑进房间翻出小时候的折纸书,把准备过年用的红包都拆了,折腾一晚上才做出一朵勉强可以称之为花的作品。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折纸玫瑰,却看到莫荔正在客厅和别人通话,眼睛盯着地板,手指转着电话线:“……对啊,我把整座岛都跑遍了,才发现根本没有花店,把我计划都打乱了。”
莫家家长一向开明,卓溪坐在旁边光明正大地偷听,对刚出来的莫提青挤眉弄眼,交接情报:“莫荔说她喜欢的男孩子过生日,本来想送他玫瑰花的。”
闻言,莫提青心中五味杂陈,莫荔不经意抬头,眼睛很尖:“莫提青,你手里拿着什么?”
他慌忙摇头,默默把手背到身后,纸折的玫瑰就这样在掌心枯萎。
屋外草木茂盛,蚊虫颇多,不是谈话的好地点,莫荔领着已经被咬了好几个包的莫提青进屋。
莫提青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旧家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倒是被她收拾得很干净,连墙上时钟都擦拭得一尘不染。
莫提青突然想起此行的正事,直起身,表情变得严肃:“对了,你为什么要搬出来住?”
该来的还是来了。莫荔放下水杯,就要转身:“我再去洗点葡萄。”
莫提青一把抓住她手腕,把她拉到身边坐下:“你不说我今天就在这不走了。”
没想到这招不奏效,莫荔很大方地抬手:“随便住,屋子我都收拾过了。”
莫提青只是盯着她,目光灼灼。莫荔闭眼,有些头疼。莫提青哪都好,就是爱刨根问底,不肯轻易放过任何事,于是她开始鬼扯,妄图糊弄过去。
“就是小雨啊,好闹腾,我都睡不好。”
“胡说,我看她乖得很。”
“卓老师做饭不好吃。”
“你都吃了十多年了。”
“大哥老凶我。”
“他会凶你?你不凶他就不错了。”
莫荔转头叉腰瞪他,一双大眼黑白分明,莫提青努嘴:“你看,你一不高兴就瞪人,哪轮得到大哥来凶你。”
她自知理亏,也黔驴技穷,干脆起身下逐客令:“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我要洗澡了,你请回吧。”
见对方仍有挣扎之意,莫荔眯起眼:“大晚上的,孤男寡女,自重啊某些人。”
没想到有一天会被莫荔用“男女有别”教训,莫提青撇嘴,想说你小时候我还帮你换过尿布呢,看到莫荔执拗的神情又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只能悻悻离开。
莫提青到家时,莫应白正在餐厅吃饭,他下班一向晚,谷越和卓溪带着小谷雨在楼下散步。
他对面有一副干净碗筷,莫提青自觉坐下,声音怏怏,“大哥。”
“嗯。”莫应白也只是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他们兄弟性格相悖,一个内敛,一个外放,从小到大也算不上亲密。
莫提青眼巴巴看着他:“你知道莫荔一个人住在寻江路吧?你不去劝她回来吗?”
莫应白放下碗筷,抽一张纸巾擦嘴,淡淡道:“随她。”
没想到大哥是这种态度,莫提青急道:“怎么能随她呢,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搬出去,而且那个老房子一个人住着也不安全啊。”
“她已经成年了,应该为自己负责。”
莫应白说的是事实,莫提青却只觉得他冷漠,看他走向厨房的背影,眼神颇带些怨怼:“你总是这样,你从不关心她想要什么。”
莫应白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一字一顿:“我只看我能给她什么。”
两个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莫提青先败下阵来,主动避开视线。
自父亲去世后,莫应白就变得越来越像父亲,如父亲一般的沉默寡言,又默默承担着这个家。
他不需要知道莫荔是不是快乐,怎么样才快乐,他只要保证莫荔身体健康、有用不完的零花钱,这就足够了。
“倒是你,”莫应白推推眼镜,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不要老想着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万一有一天,她要的你给不了……”
话没说完,莫提青却心领神会,表情变得不可捉摸。
莫应白以为这场对话就到此为止,将要转过身去,莫提青却蓦地开口:“她永远是自由的,如果她要的我给不了,她自然可以去别处寻。我没那么幼稚。”
语毕,抓起筷子开始干饭,动作很用力,碗筷碰撞发出声响,有些赌气的意味。
这还不够幼稚?
莫应白无声轻笑,摇摇头,进了厨房。
次日,莫提青睡到自然醒,睁眼已是下午三点,他拿起手机,想知道睡前给莫荔发的消息她回了没有。
“晚上八点下班,来接我。”附上一个定位,地点在商业街,没有具体名称,只有门牌号。
莫提青猛地从床上坐起,手指轻点着莫荔的小狗头像,越看越可爱,不自觉露出笑容。
不记仇的小孩儿真好,他感慨。
途经寻江路,莫提青偶然碰见小时候住在附近的邻居奶奶,她身体强健,记忆力也好,一眼就认出了莫提青,感叹时间过得真快。
“前些日子你大哥还过来看我们,带了好些水果,说你们家小妹这段时间要回来这边住,请了水电师傅来检查设施。我跟他说你放心,我们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以前的东西多牢靠,不容易坏的,而且啊,”她用手指着不远处,“那里新搬来了一个派出所,很安全的。”
莫提青听完,又想起昨晚指责大哥的那些话,十分懊悔。他怎么忘了,大哥什么都不说,但是做的比谁都多。
快到商业街,人流量开始多起来,处处喧嚷热闹。
夏日天气多变,昨夜下了一场暴雨,地上还有些积水,莫提青小心翼翼避开水摊,按照莫荔给他的定位前进。
眼见就快到了,突然被两个庞然大物挡住去路。
原来是两家新开奶茶铺的充气人偶正在battle,一红一黄,显然红色人偶更具攻击性,只见它左手一个右勾拳,哼哈、嘿哈比划了一套招式,使出浑身解数,无奈人偶服手短腿短,压根碰不到对方,黄色人偶淡定地伸出长手,在它脑袋上轻轻一点,它就因为地上湿滑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有几个围观的路人哈哈大笑,它挥舞短小四肢拼命扑腾,就是站不起来,也没人搭把手。
不知为何,莫提青想起莫荔小时候,走路莽莽撞撞,经常左脚拌右脚来个平地摔,膝盖上的淤青就没消下去过。
睹物思人,莫提青突然对那个人偶有了几分怜爱,好心过去扶它一把,待它起身就离开,不多久,后背突然被拍了拍。
他一转身,就被一双巨大的卡通眼睛吓了一跳,那个玩偶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还对着他手舞足蹈。
没想到这个玩偶还挺有感恩之心,莫提青挥了挥手:“没事没事,不用谢,举手之劳。”
莫提青继续往前,眼见着就要到手机上的定位地点。
玩偶却坚持不懈,甚至一路小跑冲到他面前,两只小短手叉着腰,歪头用一双卡通大眼睛盯着他,气势汹汹。
莫提青觉得这个动作没来由的熟悉,他心中好似有了答案,慢慢张大嘴,吃惊道:“莫荔?”
莫荔刚要点头,就听见后面传来奶茶店老板大分贝地怒斥:“你在做什么!怎么会弄得这么脏!”
莫荔僵硬地转身,两只小短手拼命摆动,想要鞠躬道歉,却因为肚子太大弯不下腰,样子很是滑稽。
坏消息是,莫荔被辞退了。
好消息是,她可以提前下班了。
莫提青和她并肩走,听她一路骂骂咧咧:“钱没赚多少,还赔了五十的清洗费用,知不知道这个天气穿着玩偶服有多闷啊!”
有电瓶车在后面按喇叭,莫提青揽过她的肩把她带到马路内侧:“所以为什么要做兼职?你的零花钱不够用?”
莫荔踢着路边石子,含糊道:“谁会嫌钱多啊。”
天色渐晚,莫提青带她去吃她最爱的烤鱼,果然食物拥有治愈人心的力量,莫荔看着咕嘟咕嘟冒泡泡的浓油赤酱、雪白的鱼肉和焦黄的鱼皮,心情马上就好起来,胃口大开。
她眼睛亮晶晶,看向莫提青:“我还想吃烤串!”
莫提青大手一挥:“点!”
结果点多了,莫荔吃饱就拍拍肚子,一脸满足,剩下莫提青艰难地做扫尾工作。
“嗝。”走在路上,莫提青打了个饱嗝,看向罪魁祸首,埋怨道:“都怪你,吃不下还非点那么多,我肚子都鼓起来了。”
莫荔假装关切,伸出手:“让我看看,几个月了?”
她的掌心温热,隔着T 恤的布料贴在腹部,莫提青瞬间紧绷,莫荔的手上下乱动,仔细感受,眼睛滴溜溜转:“哟,怎么还有腹肌呢?”
周围经过的人有意无意望向他们,莫提青抓住她作乱的手,努力忽略发热的耳根,用她的话回敬:“男女有别,自重啊某些人。”
莫荔马上听出来,噗嗤一笑:“还挺有男德,怎么,只有女朋友才能摸是吧?”
本是玩笑话,莫提青却直勾勾看着她,点了点头。莫荔总觉得他的眼神里有其他意味,说不清道不明,心跳得有些快。
气氛突然有些尴尬,莫提青轻轻松开她的手,莫荔挠挠头,看到不远处有个公园,岔开话题:“进去散散步吧。”
晚饭后的时间,公园里几乎都是孩子。
小一点的坐在婴儿车里,大一点的围着喷泉嬉戏打闹,还有一些戴着头盔和护膝,正在练习轮滑。
石椅上都有人,角落里的沙坑不如白天热闹,莫荔和莫提青干脆席地而坐,看公园里人来人往。
有小孩儿跌跤,发出刺耳哭声,父母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一边责问他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边心疼地拍掉他身上的灰尘,抱起来轻声细语地哄着。
莫荔眼睛一眨不眨,发出疑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孩?”
莫提青转头看看四周,点头表示认可。
“他们是知道自己会被爱,才来到世界上的吗?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要来?”
这个问题有点高深,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莫提青也解答不出,他知道她不是在索要答案,所以只是抱着双腿,把头伏在膝盖上,歪头看她。
莫荔转头,对上他澄澈的眼神,那里头有安抚和温柔,莫名让她鼻子发酸。
她挪开视线,也学他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在上面,声音闷闷的:“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搬家吗,如果你想听的话……”
“如果你想说的话。”莫提青打断她。
她刚才无意识流露出的落寞眼神让他心尖微颤,莫提青突然什么也不想知道了,除非她想要告诉他。
莫荔沉默了几分钟,思来想去,这段时间实在憋得难受,如果不说出来,她可能要爆炸了。
“考完那天,大嫂在家里准备火锅,还差几样青菜,我就去了楼下菜市场。买完发现忘了莴笋,又倒回去,那些叔叔阿姨可能以为我走了……”
那时正值下班时间,市场熙熙攘攘,中年男人边削莴笋边问:“刚才那女孩,看着面生,是小区里的?”
旁边馄饨摊的女人手里动作不停,嘴上也不停:“就那个呀,莫医生家的小妹。嗨,说是小妹,其实也没血缘关系,要不是莫老爹心肠好,把她捡回来,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呢,她爹妈早不要她了。”
“噢?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都过去十多二十年了。不过啊,”女人的细缝眼往旁边一瞟,见男人被勾起了兴趣,才继续说:“这外人再怎么也是外人,她大哥大嫂结婚好几年,才有的女儿,照理怎么也得再要个吧,现在政策也放开了,但这不一直没动静,我猜啊,说不定就是因为她。一是她大哥一个人要负担一家子,难搞,另一个是他们家房头也不够住的……”
有几只苍蝇落在粉白肉馅上,女人挥手赶走,继续包馄饨:“要我说啊,人应该识相点,把她养大是那一家子心好,她倒是心安理得一直住着,现在也十八九了吧,继续念书还得花莫家的钱,我看呐,干脆再等两年嫁个人好搬出去,也算是给莫家减轻负担了……”
这些话经莫荔复述出来,或许还经过美化。莫提青不敢想象那一天,周遭人来人往,她站在隐蔽角落,是以怎样的心情听完又默默离开,事后又如何反复咀嚼那些带着利刺的句子。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手轻抚她的长发,莫荔抬头,他以为她在哭,其实并没有,只是眼睛有些红。
这样子比她流泪更让人心碎,莫提青鼻酸,伸长双臂将她紧紧揽在怀里。
“莫提青,我是不是真的太自以为是了,我总觉得你们对我那么好,是因为你们都爱我,我没有想过,你们是不是也会有厌烦的一天……”
莫荔把头靠在他肩上,声音哑哑的,有种想哭但哭不出来的干涩。
时间已晚,公园开始变得安静,只有草虫的鸣叫和风吹动树叶的响声。
莫提青的声音低低沉沉,在莫荔耳边响起。
“本来大嫂不让我告诉你的。她说,大哥追求她的时候,主动告诉她,家里有个小妹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他会像对待女儿那样照顾她长大,如果大嫂不能接受的话,他也能理解。后来,大嫂偷偷跑到我们家,看见你,她说你那么可爱,她怎么可能不接受。”
“不生二胎完全是他们自己的决定,你想,大哥心疼大嫂怀孕辛苦,主动提出让孩子跟她姓,他怎么会舍得大嫂再受罪一次。”
“卓老师就不用说了吧,她老是说大哥冷淡,我又顽劣,还好有你做贴心宝贝,不知让她多活多少年。老莫走的那时候,她总嘱托我们,万一有天她也……让我们千万不能抛下你,否则她和老莫在天上也要朝我们吐口水的。”
他没有说自己,因为不必说。
“……总之,莫荔,没有人不爱你。”
莫荔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刚开始还是小声抽噎,到后来抑制不住地大声嚎啕,莫提青感觉到肩膀已经濡湿一片,却反而安心,她终于能哭出来。
他边拍着她的肩背边调侃:“再多哭一些,这个沙坑明天就要变成游泳池。”
本来正伤心的人,差点被他逗笑,莫荔抬头,抽泣着嘟囔:“那我要挂个牌子,收费,十块一次。”
莫提青笑她财迷,动作轻柔地揩掉她面颊上的泪珠。沉沉夜色,月光如水,莫提青没来由的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里。
可惜,莫荔的来电铃声突然响起,划破一片寂静。她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把手机递给莫提青。
“大哥。”
莫应白听到对面传来莫提青的声音,也没有惊讶,只是“嗯”了一声,然后说:“带莫荔回来吧,高考成绩出来了。”
电话挂断前,莫应白还说了句:“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两人离得近,莫荔自然也能听见,心里不由得一紧。
莫提青拧眉:“今天晚了,要不然明天再……”
莫荔却抹了把脸,站起来,还拉他一把:“走吧,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自己的高考成绩。”
两人一路忐忑,怎么也想不到,在家里等待他们的,是一进门就缤纷的礼花。
“哇,小莫荔超棒!考得很好啊!”大嫂送上一束鲜花,小谷雨在旁边快乐地拍手:“恭喜恭喜,恭喜你呀!”
没错,莫荔超常发挥,比估分还高了二十多,可以上一所很不错的大学。卓溪抱抱她,又摸摸她的长发,满脸骄傲:“打小我就说,你这孩子聪明,我看人很准的。”
莫提青无语地看着大哥:“那你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莫应白点点头:“太刺激了,我怕她过于兴奋,所以要做好心理准备。”
莫提青的拳头紧了紧。
选择专业的时候,大家开始王婆卖瓜。
“其实当医生还是不错的,你那么聪明,适合学医。”大哥说。
“我们莫荔漂漂亮亮,当然要学表演啊,以后出道了,记得找我当经纪人。”大嫂笑。
“还是听我的,读师范,出来好找工作,还有寒暑假,多舒服。”卓溪道。
只有莫提青摇摇头:“什么都好,别学社会学。”
正在纠结的莫荔一拍大腿,眼睛发亮:“好,就报社会学!”
另外三人瞠目结舌,莫提青转头偷笑,没有人比他更懂莫荔。
时间过得飞快,三年倏忽而逝,又到了酷热夏日。
莫提青的科研之路越走越顺,大概率要留校任教。今年暑期任务轻松,只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收尾工作,他老早想和导师请假回家,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下午五点,莫荔的视频电话突然响起,莫提青接通,看到屏幕上的女孩,惊叫:“嚯,哪里来的妖怪?”
染了一头酒红的莫荔很满意自己的新造型,拨弄着长卷发:“别那么老土好吧,懂不懂什么叫时尚?”
莫提青摇摇头,表示自己确实不懂。看到她的背景,听见浑厚的汽笛声,他羡慕道:“你这就放假回家了?”
莫荔站在甲板上,把镜头切到后置,给他看越来越近的小岛,模模糊糊的森绿轮廓,“考完试就回家呗,不会有人还没放假吧?”
“有人”哀叹:“一入博士深似海,从此假期是路人。”
莫荔咯咯笑,镜头也跟着晃。
突然,她没头没脑问道:“莫提青,你怎么看待师生恋啊?”
不知道对方在挖什么坑,莫提青诚实回答:“我觉得不太好,虽然从法律层面来讲没有问题,但是由于师生的特殊关系,从公序良俗上来说……”
听到他要开始长篇大论,莫荔赶紧喊停,切回来的前置画面,带着狡黠笑意,叫莫提青心里一咯噔。
“哎呀,忘了跟你说,回家之前,我去了你们学校参加保研夏令营。”她语气无辜,仿佛真的只是不小心忘了。
莫提青眨了眨眼,没转过弯来。
“结果呢,运气好,通过了。也就是说,明年九月,我就要去你们学校读研咯,莫老师。”
莫提青再眨了眨眼,细细思量,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心中鼓动地雀跃像是要冲出胸膛。
他抬手,细长的食指点在空中,莫荔不解:“施什么法呢?”
“没到两分钟吧,我要撤回我刚才说的话。”
莫荔还没开口,莫提青又低头看手机屏幕,飞快地打字,莫荔听到敲击键盘的声音,眯眼,声音带着威胁:“这时候跟谁聊天呢?”
“我导,我想到请假的理由了。”
“什么?”
“回家谈恋爱去。”
莫荔闻言,笑得前俯后仰,一边说着“你好土啊”,一边又觉得脸颊微微发烫。
导师回复得很快:大事,批了,速回。
莫提青松了一口气,切回视频界面,看到她眉眼弯弯,笑容明亮,酒红色长发在海风中飘扬、交缠,身后有橘黄的落日余晖撒在海面上,衬得她整个人宛若发光,他的眼神根本挪不开。
很早之前,在她抱怨“这座岛一点都不浪漫,连一朵玫瑰花都没有”的时候,他就想说了。
不是的,你一笑,在我眼里,这座岛就有千千万万朵玫瑰盛放。
这座小岛,从不缺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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