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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黯淡星

时间:2024-05-14

文/刘巳巳 图/水色花青

他突然想起,离开枫城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宋无在招手,那个姿势像是别离,又像是重逢。

01

陈白沙驱车去枫城那天,天气预报说要下一场小雨,当时是八月,气温已经开始下降。到达目的地时,地上已经湿了一层,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草木味道。

他撑着伞先去看了别墅,自从当初他走后,这幢房子就无人居住了,大门上的锁都生了锈。他拿了钥匙,打开门进去转了一圈,院中杂草丛生,看到后院笆篱处的那条小路时,陈白沙的目光顿了顿,他踏上了小路。

小路的尽头是宋无的家,里面也已经显现出一片颓景,小花园已经荒败,唯有那棵枫树还潇洒而立,从远处看似一团火烧云。他站在石子小径上,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他把照片发给宋无,又编辑了一句话。

“我回来了。”

那边没有及时回复,陈白沙等了一会儿,还是把屏幕按灭。他安静地看着眼前的院子,想起四年前,这里完全是另一副景象。

其实枫城很难有坏天气,至少他在的那半年时间里,天总是蓝的。

02

陈白沙已经留意那幢房子三天了。

那是一个四方庭院,墙面被粉刷成白色,走近能看清上面有些灰色霉斑。一米多高的墙围住了一个清幽的世界。周围是荒芜的草地,陈白沙站在那扇侧门前,脚下踩着杂乱的野草。

一只白猫迈着轻盈的脚步钻过铁门的空隙,又回头看了陈白沙一眼,才身形一闪消失在了视线里。

他和往常一样在那儿站了会儿,才原路返回。

乱七八糟的草叶不时扫过脚踝,陈白沙感到一阵痒意,花了几分钟回了家,刚进门就听到老管家在叫他。

“少爷,吃完药该午休了。”

管家姓秦,刚过五十岁,现在负责照顾陈家少爷。一周前他和少爷来到这里,预计会待几个月之久。

药片类型有五六种之多,陈白沙在管家的监督下一一就水吞下。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年深岁久的味道,这所小城别墅已经闲置很久了,尽管提前打扫过,但依旧是一所老房子。

陈白沙躺在床上,等管家离开后再睁开眼。

耳里被寂静填满,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庭院,他去了三次,还是没能从里面窥视到什么陌生面孔,透过门的间隙,他看到一大片花圃,现在正值初夏,一些应季的花儿已经绽出小花苞了。

这是他第一次来枫城,以前只听父亲偶然提过这里有一所旧别墅,是当初移居美国的姨妈留下的,现在成了陈家的不动产。他只看过一张拍摄于2008 年的别墅照片,就心下决定要来这里消磨他的半年时光。

环境静谧清幽,只是有些无聊。

他已经连续三天喂过那只白猫火腿肠了,但一直留不住它。等他跟着它穿过杂草丛,看它进了那个庭院,很显然,里面住着人。

陈白沙眉目微敛,在想白猫的主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03

姨妈的别墅位于枫城城西,大门外有一条平直的柏油马路,去城中心大概半小时的车程。陈白沙来到枫城那天,他在车里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直飞速倒退,最后停在一个人迹寥寥的地方。

他以为这附近除了他们没别人了,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一个隐秘的邻居。白猫的皮毛顺滑干净,瞳孔幽蓝,是一只漂亮的波斯猫。

第二天吃过早饭,陈白沙叫住一个路过的女厨师,她是枫城本地人,因为惯做本地美食被雇下,面对少爷的问询,她显得小心翼翼。

“别墅东面那所房子里有人在吧?你知道住着谁吗?”

女厨师说:“那里只住着一个姑娘,听说她的名声似乎不好,性格还有些怪。”

陈白沙很快皱了皱眉,“那她叫什么名字?”

女厨师摇头:“不记得了,她好像姓宋。”

白猫在午饭后如期而至,陈白沙喂它吃了火腿肠,它慵懒地舔舔爪子,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家,它歪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等他跟上。

枫城的初夏微风和煦,陈白沙再次造访了这里,眼前的门没上锁,他迟疑了瞬,还是推开了门,花圃里有一条小径,他环顾着四周。白猫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变成一个孤立的闯入者。

小径延伸到坐北朝南的房子前,陈白沙走过花草掩映的拐角,下一秒就看到了那一幕——

女孩正在躺椅上小憩,头发如瀑垂落在空中,她穿一件白色连衣裙,长至脚踝,两只凉拖随意地摆在地上,树影婆娑,透过枝叶落下斑驳的光点,她的脚上好似有一圈模糊的白光。

他不敢出声打扰,甚至进退不得。

女孩的脸上盖一本书,陈白沙看不见她的面孔,他愣了两秒,正要离开,白猫不合时宜地出现“喵呜”了一声,轻巧地跳上躺椅。

她的手指动了动,被吵醒了。

陈白沙被定在原地,女孩把书拿开,直起身体,撩起眼皮看向他这个不速之客,一边摸摸白猫的肚子。

“你是谁?我好像没见过你。”

“陈白沙,白色的白,沙滩的沙。”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是刚搬来的吧?住在西面的大别墅里?”

陈白沙默不作声地点头,结果她小小嗤笑一声:“那你一定是位少爷了。”

女孩有一张清雅冷淡的五官,眉眼很淡,看向人只是轻轻一点,仿佛并不想深究对方的心思。怀里的白猫又径直跑开了,她下了躺椅,目光直视他。

陈白沙不置可否,他听出她话里的讥讽,什么也没说。

“你的名字呢?”

陈白沙有一米八的个子,女孩站在他面前,眼睛刚好在他下巴处,他想她应该有一米七了。

她不答反问,“你多大了?陈少爷。”

“十八。”

“哦,那可真年轻啊。”她轻笑,“我比你大六岁。”

那就是二十四,陈白沙心想,除了那双眼睛,她不像比他大六岁。

“陈少爷,快回家吧,这里不适合你。”

下句话开口,就是变相的送客了,她好像只当他是一个误入的外来者,意思是最好别再来了。

陈白沙见她就要进房,还是又问了一遍:“你还没告诉我……”

“我叫宋无。”

她脚步不停地进了房,关上门。

他以为是梧桐的梧,后来才知道是有无的无。

04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几天后的一个午日,陈白沙给每天都来别墅的白猫吃了一条小鱼,算作小小贿赂,跟着它再次推开了那扇侧门。

宋无这次在枫树下独自出神,她单手撑着头,在寂静中消磨时光。听到脚步声,她看向他。

“你又来了?陈少爷。”

“你的猫……”陈白沙顿了顿,“总是去我家。”

“山奈确实胖了,你给它吃什么?”

“火腿肠和鱼。”

宋无听了,什么也没说,撇下陈白沙进了门,再出来时带一把木椅,另一只手里拿两个玻璃杯,“坐吧,我请你喝酒。”

那是一瓶红酒,瓶身深棕,没有标签。陈白沙看她拔开木塞,往两只玻璃杯中各倒了小半杯。

“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不能喝酒。”

“不喝会后悔的。”

在这样远离城市喧嚣的地方,玻璃杯和红酒都显得有些突兀,他还是摇头,“抱歉。”

宋无不再坚持,拿起自己那杯浅啜了一口,“陈少爷,你怎么会来这里?”

“叫我陈白沙吧。”他说。

“来这里住一阵,听说枫城风景好。”

“这里没什么好的,你应该很快就会厌倦。”宋无的表情漠然。

陈白沙看了宋无一眼,她的皮肤冷白,身形高挑,很瘦,还穿着那身连衣裙,衬得她有些清逸。

“你呢?一个人住在这里?”

“我喜欢安静。”宋无回答,似乎又觉得好笑,仰头把酒喝光了。

她指着酒说:“我只有这个能招待了,以后山奈再去你家,就当做看不见它。”

“它很可爱。”

宋无点点头,“我特意花了大价钱从……”

她突然收了声,垂眼掩住情绪。

陈白沙移开目光,默契地没有追问下去。夏日晴朗,枫城的天是蔚蓝色,压得很低,让人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阳光温暖,宋无却躲进阴影里。

她又倒了半杯,仰头一口气喝掉,“陈白沙,你的名字挺好听的。”

以往也有很多人夸过他的名字,绿杨阴里白沙堤,从诗中来而富有诗意。但这么直白的夸赞还是第一次,他抿唇,忽地耳廓泛起一层薄红。

“只是偏偏是个少爷,我讨厌有钱人。”

陈白沙怔了瞬,“有钱人欺负你了?”

“只是单纯讨厌。”宋无笑了下,低头抚平裙子上的褶皱。

“你一直待在这里,不去……外面看看吗?”

宋无似笑非笑:“你知道我没去过?或许我是待腻了才回来的。”

“那你去过哪里?”

宋无这次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回答陈白沙。

“你喝不喝?不然我喝了。”她盯住他的那半杯酒。

“多喝酒对身体不好。”

“小屁孩。”宋无面无表情地看他,“吓你的,这是梅子酒。”

如果宋无的话都是真的,她比陈白沙大六岁,那么她说“小屁孩”尚在情理,不过陈白沙并不接受罢了,他身高腿长,已经是成年人的身形,五官褪去青涩,侧脸线条分明,没有人说过他是小屁孩。

宋无是第一次。

05

陈白沙来枫城是为了养病,关于他的病,连医生也不能确定到底严不严重。吃药快一年了,他现在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了。太阳穴不再抽痛了,那些无法入眠的夜晚仿佛离他远去,他透过记忆看那个脆弱的自己,在心里评价道,捱过那些痛苦后才算是男子汉。

这是一种没有名字的头痛病,在他的身体里潜伏,然后爆发。这种病可能会伴随一生,如果按时吃药,没有生命危险。父亲的规划井然有序,陈白沙出国前好好休养一年,留学回来就能接手公司。在他看来,只要不是重到住院的病,都不算病。

“你应该庆幸,这是对你的磨炼,只有这样,你才能胜任我的工作。”父亲的话犹如耳边,他就是这样让他学会化痛苦为动力。

父亲在国外出差了半月,回来时给陈白沙带了八音盒机芯,一盒五个,表匠手工打造而成,刻了他喜欢的五首歌。机芯被送到别墅后,他就开始动手做一只八音盒。

那是一只原木迷你唱片八音盒,放在陈白沙手里略小,有着文艺复古的情调。花了两天时间做好后,他去找了宋无。

“你送我的?”

宋无愣了一下,目光从小八音盒移到陈白沙的脸上。

“嗯,送你的。”陈白沙眉梢微动。

“无功不受禄,你为什么平白送我?”

宋无把小八音盒推回去,“我不需要,我们还没熟到这种地步。”

陈白沙听到她的拒绝,病态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尴尬,他早该想到宋无不会接受,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只是觉得……我们可以是朋友。”

“我不和有钱人做朋友。”

宋无近乎冷淡地开口,下一秒却看到陈白沙手指上细小的伤口,还在泛红,于是又后悔说出这样的话,她轻声叹气:“抱歉,我不是针对你。”

陈白沙不说话了,这是典型的刻板效应,他不知道“有钱人”怎么惹了宋无。

“你手上的伤处理一下吧,进来,我给你找两个创可贴。”

说了这么久,这还是陈白沙有幸初次进屋,房子里一览无遗,简约地只有几件家具,一张床,空气沁凉,像是进了空调房。宋无去抽屉里翻到创可贴,撕了两个给陈白沙。

“谢谢。”他说。

似乎感受到陈白沙环顾四周的目光,宋无解释道:“我住二楼,一楼平时只放些杂物。”

“你的家人呢?”

宋无看了陈白沙一眼,而后才说:“我哥大我十岁,他在城中心买了房子,把我爸妈接去住了。”

陈白沙低头贴好伤口,他试着弯了弯指节。

“你打算……以后都住这里吗?”

“嗯,我哪儿也不去。”

陈白沙看着她,“你还很年轻。”

“有人八十岁还年轻,有人二十岁就老掉了。相比我来说,你才有真正大好的青春,而不是来这里欣赏风景。”

她的话巧妙又饱含深意,果然下一秒陈白沙就听到她说:“所以,你怎么了?要是冒犯了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陈白沙不得不承认宋无的狡猾,轻易地把问题抛向他。

半晌后,他才开口:“我生了一点病,不严重,休息一段时间。”

06

陈白沙不会藏着掖着,就把自己的情况讲了一遍,他的家庭和病情,母亲在他很小时就意外去世了,父亲是个工作狂,他的感情意识向来淡薄,对父亲唯一的印象就是古板严肃的态度,不管是上学,还是对未来的规划,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那你……”她想了个词:“应该不开心吧。”

陈白沙一愣,又听她继续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受不了的,我是一个喜欢自己做决定的人,别人很少能干扰我。现在回过头,好像做了很多错误的决定,但也怨不得别人,因为全怪自己。”

好像过了很久,陈白沙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你怎么了?”

“陈白沙,你知道做了一件很后悔的事后,要过多长时间才能释怀吗?”

宋无的语气很空:“要很久。”

那天宋无还是没收下八音盒,令陈白沙微微有些失落。剩下的那四个机芯被放进了抽屉里,某日一个下午,他勉勉强强做完第二个,长时间的专注让他双眼酸痛,他捏了捏眉心,心血潮起干脆去找宋无。

在陈白沙的印象里,宋无一直都没离开过那座白色庭院,她就像童话里被高塔困住的公主,只有他一次次掌握主动,才有机会见到她。

但这次却例外,宋无显然准备出一趟门。院子里有一辆粉色自行车,陈白沙见到她时,她正低头用沾湿水的毛巾擦拭车子。上面有些漆皮已经剥落了,露出里面生锈的黑色钢铁。

“你要出去?”

“好几个月不用了,想骑着它出去转一圈。”宋无收拾完毕,唤来白猫,把它放进前面的车筐里。山奈喵呜了一声,乖乖地看着主人。

“我以为你不会出门。”陈白沙微挑眉,语气却轻松了几分,“去哪儿转?”

“沿着公路向西,一直向西。”

宋无骑上车,双手撑住车把,偏头看了陈白沙一眼,突然说:“你要不要来?我载你。”

陈白沙拒绝不了这样的请求。

他们拐上公路,面前的大道好像没有尽头,陈白沙坐在后座,午后的风绕过前面纤瘦的身躯,他感受到风的形状。果然如宋无说的,车子带他们驶向西方,地面上的树影倾斜,陈白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和宋无的影子上,那一刻,他们像极了夏日出逃的男女同学。

车子最后停在一片鱼塘附近,周围是开阔的草地。宋无变得很安静,眺望着远方,山奈跳下车筐,小步寻觅,看样子是要去鱼塘。

“它会乱跑吧?”陈白沙忍不住问。

“它去抓鱼吃,不用管。”

宋无神情平淡,漫步在一片野绿中,走出很远,又提着裙摆跑起来。陈白沙盯着那道背影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跟上宋无的脚步。

好像枫城很少有坏天气,大多时候抬头就是清澈的天空,有时飘着几朵云,有时碧空如洗。陈白沙择了一块草地,先是坐着,又觉得躺下更舒服,于是头枕着胳膊,闭上眼放空了大脑。

他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等再睁眼时宋无已经不知所踪。那一刻他恍然不觉自己身处哪里,眼睛花了几秒适应光线,他向远处看,那抹淡黄色才出现在视线里。

宋无正在跳舞。

像一只轻盈的萤火虫。

陈白沙朝她走近,愈来愈近,最后看清了她脸上的神情。那是一种清冷的决绝,眉眼中藏着轻淡,却又分明带着一丝痛苦。脚尖踮起,舞姿柔美而温柔,像是一支对自然的礼赞之舞。

宋无是一个舞蹈生,陈白沙想。从见第一面开始到现在,他竟然对她了解甚少。宋无的身材高挑,身形线条流畅好看,尤其眼神不卑不亢,陈白沙不应该在这么偏僻的地方遇上这样的人。

“我还不知道你会跳舞。”陈白沙说。

“学过几年,现在已经不怎么跳了。”宋无轻描淡写道,理了理领口。

“你其实去大城市生活过吧?为什么要选择回来?”

陈白沙的话一出口,宋无就倏地垂下眼,空气静寂,她揉揉眼,神色疲惫:“我不想提这个,和你说了有什么用?”

陈白沙觉得宋无又把他当成了未成年小孩。他的心里涌起一丝愠怒,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痛快。像是急于证明,他盯住那只细瘦的手腕,突然问她:“你会不会跳探戈?”

07

“如果我不会,你要教我?”

陈白沙几乎没有犹豫地点头,“我教你,你有舞蹈功底,应该没问题……”

“我试试吧。”宋无低声说。

她已经很久没跳过了,探戈是一种极其耗费体力的舞蹈,充满了张力与美感,她怕自己吃不消。陈白沙握住那只左手,它那么细瘦,轻而易举就包裹住了它。

陈白沙穿一件宽松白T 恤,显瘦的黑色休闲裤,分明是很普通的穿搭,但他跳探戈却不显违和,在无声的伴奏中,他引导着宋无抬头、探步、缠绕,让她沉浸在其中,感受到他的力量。

他们在一个俯身拥抱中结束,日头偏西,泛着橙色的日光洒落在身上,好似打上一圈旖旎的暖意。陈白沙想要把人放开,却被对方抓紧,宋无伏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流了泪。

陈白沙轻轻地抚着宋无的肩膀,觉得她就像她的影子一样单薄纤细。

那是宋无第一次敞开心扉。她在十七岁那年,认识了一个叫谢昀的人,而谢昀也是个有钱少爷。那之后的几个月里,从初夏到深秋,有时是一大段话,有时淡淡掠过一两句,陈白沙花了半年时间,拼凑起了整个故事的轮廓。

“如果你问我故事要从哪里开始讲起,我会说是从虾。”

枫城虽地处偏南方,却是内陆小城,不管什么季节,水产从不丰足。偏偏宋无喜欢吃虾,每次都攒一个月的零花钱,称两斤自己回家鼓捣做虾。

她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不能奢侈到放开海吃,每次意犹未尽时,她都会安慰自己,每天都吃一定会腻,还是一月一次刚刚好。她那时在一所培训中心学舞蹈,枫城的十月已经进入了冷秋,流感正肆虐,她也中了招,心不在焉地走在街上,结果没留神撞上了人,那人穿着昂贵的西装,鼻高眉深,有一双桃花眼。他说他叫谢昀。

那是2016 年,谢昀二十六岁,宋无十七岁。

宋无就这么认识了谢昀,她正值青春,身材苗条纤瘦,五官秀气,常常是同龄人议论的对象,她心气又高,最大的梦想是离开枫城,去外面闯荡。谢昀在那个时间点出现,让她往后的人生走上了捷径。

谢昀家里挺有钱,父亲经营着上市公司,他的追求早就在另一个层面,所以当他提出那个邀请时,宋无只是觉得惊喜砸中了她——

“你的天赋不错,要不要考虑来海城发展?”

怎么发展?她有没有能力?发展的方向在哪里?

十七岁的宋无通通没有考虑,只因为谢昀有能力为她安排好一切,她头脑发热答应了,甚至瞒着父母没有去参加校考,等到他们都知道时,一切都迟了。为了能去海城,宋无和家里大吵一架,最后闹到要决裂,现在想来她真傻。

谢昀说:“我会给你剥虾,你想吃多少都可以。”

但他当然不可能做到。宋无对谢昀从生疏到熟悉,把琐事日常说给他听,花了半年时间,去海城之后,又从无话不谈到无尽的沉默,用了四年,最后退回原点。

宋无是拖谢昀的关系才进了海城最大的剧院,但进去之后的苦和痛都是她一个人承担,有时为了无数次的排演,抑或临时加演一场剧,忙到昼夜颠倒,她一度昏倒在地板上。那是她最努力的四年,出人头地的热情火焰被渐渐浇灭,到二十一岁时,她终于心灰意冷,不管是对谢昀,还是对自己的前途。

花了一周时间,把海城最好的虾店都逛过后,宋无扶着垃圾桶吐了个天翻地覆,她想自己终于吃够了,于是发誓再不吃虾。

谢昀从没有公开承认她的身份,所以分手足够体面,她揣着一张银行卡回了枫城,面对他人的冷嘲热讽,破天荒地没有一句反驳,当他们问起各种问题时,她随口编两句,也不管前后是否矛盾,后来人们才意识到她满嘴谎话,渐渐地对她不再感兴趣。

宋无知道他们怎么评价她,她是短暂飞上枝头的凤凰,最后还不是要跌下来。

08

有些往事不必再追忆,陈白沙觉得有关那个男人的一切都应该从宋无的人生中刨去,但她现在被困在这里,对未来失了斗志,恰恰说明伤害没那么轻易愈合。

“这不是你的错。”陈白沙的话音干瘪,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花圃里的木槿花开了,他们在树下相对而坐,宋无忽而别开眼,轻声说:“我回到枫城的一个月前,剧院里有一场舞蹈诗剧,那次我本来应该上场,最后一次排练中却扭伤了脚踝,我很不甘心,给谢昀打了很多电话,希望他能帮帮我,让我参加演出。

“我现在还记得他说的——‘我看错你了,你连这个都做不好,凭什么觉得我会喜欢你?’,他的语气那么失望,那个瞬间我明白了当初为什么他要邀请我去海城了。”宋无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就像一件物品,他只是想看看我到底值多少钱而已。”

陈白沙的心钝痛了一下,“别再想了。”

宋无没吭声,陈白沙把玻璃杯从她手中抽走,“离开他以后,你才有真正的自由,现在你想做什么都不受约束,你想去哪里都可以,躲在这里是最不应该的。”

陈白沙不知道宋无听进去了多少,他希望她能重新鼓起勇气,做真正的自己。眨眼间他已经在枫城待了半年,有一次宋无问起他会在这里住多久,他回答说:“不知道。”

但或早或晚,他总会离开的。

半年多以来,头疼只发作过一次,他按时吃着药,就像个正常人一样。不过宋无知道他头疼的毛病后,让他睡在躺椅上,给他做过按摩。

宋无的手很有力道,指腹温热地按压着各种穴位,那是她独特的手法,她说:“我有一段时间也患过头疼的毛病,总是吃药也没用,我就跟着网上学了一套按摩手法,自己给自己按摩。自从回来枫城后,我就没再疼过了,但是手艺还在。”

陈白沙闭着眼睛,感受着她的力量,觉得昏昏欲睡。有好几次,他都睡着了。

他不知道枫城会不会下雪,但是他离开的那天,天寒料峭,穿着风衣也冷。宋无抱着山奈去送他,“我们还能再见吗?虽然你比我小这么多,但你的探戈跳得很好,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和别人跳舞了。”

“一定会,但是你要向前看了,宋无,我其实……”一些想说的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转了弯,“觉得你很优秀。”

宋无的目光紧紧盯着他,最后说:“要是我再年轻点儿就好了。”

“要多年轻?”

“和你一样吧,或者比你小一岁。”

“那就一样,你也十八。”他神色认真。

09

宋无最后还是回复了他:“好久没回去了。”

四年前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最开始时他们经常聊天,他知道宋无还是离开了枫城,加入了新的剧团,辗转了两三个城市,继续做自己热爱的事。

远在瑞士的陈白沙则忙碌着自己的学业,他学了金融管理,有时忘了自己不能过度用脑,熬到凌晨,太阳穴又会抽痛。这时他总会想起宋无,她给他按摩,鼻间仿佛有清新的茉莉香味。

但他们隔得太远了,到了第三年还是不再联系了,他知道她还用着那个微信,偶尔朋友圈会看到她又参加了什么演出,她得了奖,她的前途一片光明。

回国后的头一个月,陈白沙就去了一趟枫城,给宋无拍了照。他们重新联系起来,他知道了宋无定居在了A 市,在那里的一个剧院工作。

十一月中旬,陈白沙刚好去A 市出差,他打听到那晚有一场宋无的演出,于是买了票坐到了台下,四年没见,宋无依旧清瘦窈窕,气质清冷,他想,台上才是她的天地。

两个小时的演出结束后,陈白沙在通往地下停车场的电梯里遇见了宋无,她显然有些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陈白沙,你怎么在这里?”

“刚好路过。”他笑了一下,但刚想再说什么,电梯已经到了,他们一起走出去,陈白沙就听到一个年轻男人叫了一声:“阿宋。”

男人走近,拿过她的包,看向陈白沙:“阿宋,这是?”

宋无才介绍:“这是陈白沙,我的朋友。”

“这是周瑭,我的男朋友。”她对他说。

两个人握手问好,陈白沙的车在另一边,他说:“我要走了,宋无。”

宋无想拉住他,但只是说:“欸……”

他已经转过身,宋无愣怔了一瞬,她还是出声:“陈白沙,谢谢你。”

陈白沙没有回头,轻笑了一下,说:“嗯。”

他怎么会想起要找她呢?

因为他分明记得宋无想要再见一面,原来只是见一面。

其实陈白沙想对宋无说很多话,想说在他心里,她一直都是十八岁;想说他有点喜欢她,只是当时没勇气说,现在也失去了机会,想说……

宋无是唯一一个会把梅子酒装进红酒瓶的人,会为了一只喜欢的猫千里迢迢专门跑一趟,她会跳探戈,会打理花圃,是他第一次的心仪对象。

他们一起跳探戈,却忘了他不会是唯一和她跳舞的人。

在枫城短暂的半年能在陈白沙漫长的一生中占据多少位置?他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宋无到底有没有一丝喜欢他。他突然想起,离开枫城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宋无在招手,那个姿势像是别离,又像是重逢。

但终究,还是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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