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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晚声声慢

时间:2024-05-14

文/一曲松萝 图/ 河倾月落

竹笼中的金丝雀挥动着翅膀,却永远也飞不出这座囚笼。而我置身于白墙黑瓦下,唯有头顶的四方天壁。又何尝不是局中人,笼中鸟。

薰风袅袅,微雨如丝。西园一隅,除却一丈绿水清波与木绰蘋花外,再无其它。

早起梳妆,见天光清朗,便推开半扇百叶窗赏春。侍女灵犀为我添香洒扫时,我坐在窗边逗弄着笼中圈养的金丝雀。

“阿宴妹妹。”爽朗又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回眸以望,瞧见身着白色长袍的程铭声。

我生于兰氏,乃商贾之家。早些年,父亲不幸克死他乡,母亲也因忧思过度也撒手人寰后,我便与兄长兰庭一起长大。而程铭声与我兄长兰庭义结金兰,故而他打小就喜欢来兰府逛园子,从没把自己当作外人。

“下周就是妹妹的生辰了,我得了两张戏票,妹妹赏个脸可好?”他用一双璨若星子的眼眸望着我,笑道。

“哥儿还不了解姑娘吗?姑娘就喜欢画画,对那劳什子的戏剧才不感兴趣。”灵犀为他奉上一盏上好的云锦时,还不忘打趣我。

我父亲擅画花卉,我曾在懵懂年少时得他指教。后来,光阴冗长,百无聊赖的日子太多了,唯有纸笔可寄情思。

我望着百叶窗旁放置的碧荷图,随手调了朱砂与花青,描了三五条锦鲤。

“我岂会不知妹妹的心性?这不,托了人买了这幅凌霄花夜图送给妹妹。”程铭声放下茶盏,朝门外摆了摆手后,三五个侍从架着一幅画走来。

揭开罩在画上的白色衫布,映入眼帘的是一幅色泽上乘的画作。以墨蓝天空为底色,两抹流云作饰。米色房檐下生出一枝朱磦色的凌霄花,与绿叶相融。笔墨虽有些着色不匀,却难掩空灵天然的蕴韵。

这幅画的笔风与我父亲太过相似,就连着墨不匀的痕迹都模仿得如出一辙。

我瞥见画作的右下角写着一个林字,不禁问道:“他可是南城人?”

程铭声告诉我,作画之人唤作林璧珩。含着金钥匙长大的林家少爷,后来因家道中落而流落市井,唯有靠卖字画赚个糊口钱。

“我能见见他吗?”我想见一见这个少年,看看他的眉眼间是否有温柔的月光。

次日,雨霁初晴,蘋花苍苔。

我初见林璧珩时,他穿着一身洗得发浆的青色衣袍,浅色的袖口起了毛边,显得破旧不堪。浓黑而锋利的眉宇,偏是眸含清波,如一汪冷泉。眼前人面容俊朗,却难掩骨子里清冷的气质。

“兰姑娘安好。”他的声线温润,像春日风声,也像梧桐滴雨。

我命灵犀给他采买了一身行头,斯文内敛的少年不愿白占便宜,偏要同我写一个借据。他在上好的玉板宣纸上签下名姓,笔锋古朴而隽秀。

“先生画艺精湛,不知师承哪位泰斗?”我笑问。

“我在异乡求学时,结识了擅画花卉的沧浪先生,只可惜先生早故。”他叹息道。

我引林璧珩入画室,和熙的日光洒下一片粉金。窗外的芭蕉叶与凌霄花交错掩映,斑驳的光影落在他墨黑的瞳仁上。

米白的墙壁上悬挂着父亲的画作,他凑近一瞧发现每幅画的右下角都有“沧浪先生”的落款。

兰氏家风旷达,起个潇潇洒洒的别号也是常有之事。但父亲鲜少与人提起“沧浪先生”这个名讳,想来林璧珩所言非虚。

“我与父亲缘浅,先生可否同我讲讲父亲的往事?”我望向他时,瞧见他泛红的眼睑。

许是因这段前尘往事的缘故,我与林璧珩谈言甚欢。他同我讲梧桐与风铃草,也同我道南城晚风与碧藻清波。在他温润的声线里,这座南方城池竟如此烂漫。

孟冬时节,大雪纷飞时,林璧珩在城西开了一家画室。画室与私塾不过一程路,故而我散了学总要借由头和他打个照面。

某日午后,落霞与孤鹜齐飞。我穿过人声鼎沸的弄堂,瞧见林璧珩正立于画室的梨木门前。

他手里攥着一份官府的告示,我隐约瞧见宣纸上写着北迁二字。近年战乱不止,南城亦不太平,官府命权贵之家北迁京师。

“时局混乱,明天我去学堂接你。”他对我说道。

我点头应下后,心不在焉地踢着地上的碎石子。这时,迎面走来几个纨绔子弟,一边哼着曲,一边朝地上洒银票。路边的乞丐跟在他们身后拣钱时,不慎将我衣裙上的纽扣撞脱了丝线,林璧珩径直拉着我去了成衣店。

那件蔻绿色曲裾挂在柔和的日光下,似是水中荷花的一片叶,随着粼粼微波而荡漾。

林璧珩取下那件衣裙,打量了半晌后,道:“佳人玉妆天成,与蔻绿相衬。”

“我这身衣裳缝补几针还能穿,不必破费……”我不理睬他,独自朝店外走去。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臂,与他咫尺相依,他温热的气息洒在我的耳畔:“当作你赠我衣衫的还礼。”

夜色阑珊,庭外一地月色清辉。我辗转反侧仍旧难以入眠,索性推开雕花双扇,仰观星河。

久久,心悸难平。枕上所放的那件蔻绿曲裾像捣碎了翡翠,太过引人注目。我思来想去,翻出与林璧珩签的借据,预备着还给他。

翌日,我在私塾听学总是难以专心。手里攥着那张借据,出了一层又一层薄汗。好容易才挨到散学,一出门便撞见了林璧珩。

他站在雾霭中,一道柔和的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璧珩。”他不过年长我三岁,我总唤他先生显得有些生分。

他顺势接过我手中的书,随意翻了两下后,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我的脑袋:“书比脸还干净,我若是你的夫子怕是要英年早逝。”

我脸皮薄,面儿飞上几抹红晕,一心只想着夺回书本再踩他一脚才解气。可惜天不遂人愿,我还未够到书本一角,就下起了瑞雪。

他脱下外袍罩在我的头顶为我挡雪,他的衣领处弥漫着风铃草的香气。

“随我来。”他微凉的指节握住我的皓腕,带我拐进一条幽深的弄堂。

梅花含羞未放,乌黑的房檐下,挂着一串火红的灯笼。栖息在巷尾的野猫,用一双诡异的异瞳盯着我。

“寒舍筒陋。”他推开一扇破旧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狭小逼仄的屋子。

林氏原先也是南城有头有脸的商贾大户,若非家道中落,断不会落败至此。

“我……我来还借据。”我将借据放在他桌案上,道。

他轻轻瞥了一眼后,点头应下。我见画架上放着一幅早秋碧荷图,便忍不住多瞧了两眼。画作上烟波云岫,绿荷相接。一叶扁舟行过,万千红莲竞彩。藕花深处,几点流萤,衬得风月无边。

“总觉得这画儿缺几分神韵,便闲置于此了。”他拂去积堆在宣纸上的灰尘,笑道。

我顺手拾起画笔,描了几只青鸟后,呈给他看:“如何?”

他轻柔一笑,握住我的指尖,沾了两抹金粉为青鸟描了一双慧眼。他的呼吸离我那样的近,我忍不住望着他俊朗的眉山,盼望韶光在这一刻停歇。

正月十五放花灯,红火而热闹。清亮的烛灯悬在琼楼玉宇上,将晦暗的天色点亮。商贩推着花车穿梭在街市上,不消一会儿整整一车烛灯便卖完了。穿着锦衣华裳的贵族少女最爱那精巧可爱的兔儿灯,皆嚷着要把烛灯悬在玉楼的最高层,才能求得好姻缘。

林璧珩立于人群中,就像天边的仙谪堕入了凡尘般,不识人间烟火气。与他比肩而立,总有说不完的欢畅之语。他却没有答话,而是再一次握住了我的皓腕。力道虽轻,却如藤蔓,不容我摆脱。

“明日我就要去京城了。”他垂下眼皮,声线低沉而颤抖。

“从前念书时,我最擅诗赋。我为你的书添上注解后,托人送回你府上。”他松开我的手腕后,离去了。

白雪簌簌,我站在这条黯淡的巷尾,看着溪畔绚丽的花灯,终是忍不住耸着肩痛哭起来。

冷风拂过面颊,方知不是风动,而是我心动。

差一点,我就要向他表明心意了。

黑云压着宛若粗盐的雪籽,簌簌飘落在我的鬓边。我捧着那本写满注解的书本在廊桥上默读时,思絮又随着林璧珩清丽婉娟的隶书飘向了远方。

自从他去京城后,每隔一个月我便能收到他寄来的信笺。宣纸上残留着风铃草的香气,让我在阅读信笺时也能感触到他灵魂里的浪漫缱绻。每每回信时,我总会折一枝杜鹃花放入信封,也盼望着他能知晓我的心意。

这时,程铭声卷着风雪迈入了兰家的大门。一向待我温和的他,甫一瞧见我便低声命我回房。

我表面应下,却偷偷随他转过水榭廊桥。瞧见我兄长兰庭坐于明堂上,呡了一口温酒。

他鲜少饮酒,除非是遇见了天大的烦心事。

“你怎么还能坐得住?京城发生叛乱,我们送去支援的粮草却还没到。”程铭声夺过酒盏,厉声道。

兰庭半阖着双目,无奈的叹了口气:“叛军攻陷京城又岂是你我能够预料的?”

京城二字落入我的耳畔时,手中的书本不慎滑落。

兰庭先程铭声一步将藏在屏风后的我揪出。他紧攥着我的手,亳不留情地将我甩在地上后,才发觉是我。

“可摔疼了?”程铭声忙将我扶起,轻柔地抚过我的额角,问。

我摇摇头后,对兰庭道:“兄长,我要去京城。”

兰庭拾起地上的书本,瞥见林璧珩为我写的注解,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这姓林的之间的事。”

“兄长,我要去找他。”我话音刚落,程铭声就捂住了我的嘴。

“我的小祖宗,你哥在气头上,莫添乱了……”他将我挡在身后,道。

兰庭当着我的面将书本撕了个粉碎,米白的纸屑漫天飞舞。他偏要毁了林璧珩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才肯善罢甘休。

“兰宴,你为了他竟不知死活!”兰庭怒斥道。

我死咬着下唇,直至口腔中迸发出血腥味才松动牙关。我望着兰庭腥红的双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当晚,兰庭就命人将西园落了锁。

月色入怀,细雪绵绵。我蜷坐在窗边,指尖 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林璧珩给我寄信的驿馆地址。我曾无数次希翼与他重逢时的场景,该一同走一走温柔浪漫的扬州路,再渡一叶扁舟去逛逛江南的风月人间。

“姑娘,哥儿也是为了你好。”灵犀浸湿了丝帕,一边为我拭泪一边说道。

竹笼中的金丝雀挥动着翅膀,却永远也飞不出这座囚笼。而我置身于白墙黑瓦下,唯有头顶的四方天壁。又何尝不是局中人,笼中鸟。

江雪人踪灭,青山埋枯草。南城冬季严寒,待二月早春时,方有梅花盛放。而京城街头的宫粉梅已然结出花苞,新生的草芽亦破土而出。

我身着那件蔻绿色曲裾只身来到驿馆。

三日前,灵犀拗不过以绝食相逼的我,偷偷将我送出兰家。几经周折后,我跟着北迁的人家才来到京城。

驿馆地处偏僻,我走进弄堂后,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自石墙后传来:“粮草已抵达京城。”

我躲在青苔石阶下,隐约瞧见那人将一纸书信递给身侧之人。他身侧之人裹着厚重的貂皮大衣,故意压低了皮帽后,匆匆收了书信离去了。

下一瞬,一把短刀就抵在了我的后颈。与持刀者不过咫尺,他衣摆上的风铃草香气钻入了我的鼻息。

“是你吗?璧珩。”我不敢回头,不敢去望他那双饱含着冷泉般的双目。

身后之人放下刀后,一把拽过我的手腕将我拉进了驿馆内。

屋内阴冷而潮湿,日光难以映入窗棂。唯一的生机便是桌案上那盆开得娇俏的杜鹃花。

“你知不知道京城有多危险,怎么敢孤身前来?”林璧珩脱下貂皮大衣后,我瞧见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愠怒。

我抚过他额前的碎发,钻进他坚实而温暖的怀抱。他身形一怔,僵硬的双手停留在半空中,他不愿触碰我。

“璧珩,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肯把眷顾的目光分给我一瞬?”我低声啜泣道。

他一向见不得我落泪,重重地叹了口气后,轻抚过我的肩脊,言语中带着一丝无奈:“我送你回南城。”

——“砰”

一声巨响自屋外传来,门外充斥着交错的脚步声。林璧珩扣紧门栓后,推开活动墙板,将我藏进暗格内。

暗格狭小,我紧贴着他的胸膛,聆听着强劲而有力的心跳声。他握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则轻抚过我的青丝,爱怜而又缱绻。此时,我与他就像两枝相生相克的藤蔓,难舍亦难分。

“搜!”暗格外传来一个尖锐的嗓音。

透过墙缝我依稀瞧见几个身穿铠甲的将士,在屋内大肆翻找着什么物什。

一盏茶的功夫后,他们什么也没有搜到,只好怏怏离去。待脚步声越来越远后,林璧珩才推开暗格。

他坐在窗边,随手点燃了香炉内的残香。烟圈如岫云萦绕,飘渺在空气中,掩去了他俊朗的半边面容。

我立在原地,指节攥皱了衣角。良久后,我开口道:“至少你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又为何身陷囹圄。”

他将残香扑灭后,挽起我的手,道:“我送你回南城。”

山一程,雪一更。

搭上回南城的渡船时,已是深夜。我与他斜倚栏杆,望着静默流淌的江水,却相顾无言。

今日种种在我心里像是打了个死结,我有太多的话想问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垂着头,额前的发丝掩去了他眼眸中的灿烂星河。那个内敛却严谨到同我写借据的少年、那个与我谈京城春夜和南城风雪的少年好像在岁晏里积了灰、蒙了尘。

“璧珩。”他听见我唤他,抬首望着我,眉山紧促似是有重重心事。

“那批抵达京城的粮草可与程铭声有关?”我想起那日因粮草未送到京城而一反常态的程铭声,便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他不再瞒我,将怀中的书信递于我掌中。打开信笺,所写的是资助京城粮草的商贾名姓,程、兰二家亦在名单上。

他告诉我,他入京后做了丞相的门生,此次京师大乱,他奉命调粮草入京。本以为一切顺利,却在最后关头被叛军发现。

“他们想要的无非是我的一条命罢了。”他仰面叹笑,道。

在人间,我见过似火骄阳,也见过青山微雨。也曾穿梭在丁香与凌霄花下,任日光将眼皮晒烫,最终化成热望。可是这些都不足以让我对人间心生眷恋,直到我遇见了他,他像清亮的月光落在我的心上。

我踮起脚,一吻落在他眼睑下的泪痣。

“你得留着命娶我。”我的少年,在用瘦削的肩脊支撑着这片支离破碎的土地。

他纤长的指节绕过我的脖颈,抚摸着我的发丝。微凉的指腹触碰到我的肌肤时,引得我浑身颤栗。

“囡囡……”他俯下身吻过我的唇角,唇齿相依的那一瞬,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爱他,至死方休。

五更天,一抹微弱的日光自层层云霭中散出。我从林璧珩怀中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听见船夫在与人争论。

“军爷,我这船上可都是身家清白的老百姓,断没有你们要找的人。”船夫站在甲板上,试图把那群手持长矛的士兵阻拦在外。

领头的军官一把推开船夫后,将船上的客人挨个与林璧珩的画像对照。

他冰凉的唇突然覆在我的耳骨上,轻声道:“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认识我。”

我挽住他的肩臂,额头伏在他的颈窝,问道:“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他默默推开我,却没有答话。我冷眼瞧着那群步步逼近的士兵,强装镇定。

“你认识这个人吗?”军官将林璧珩的画像摆在我面前,道。

眉眼疏朗,笑若灿阳,是我的少年独有的气质。

我垂下眼皮,任泪水模糊了双目,咬牙切齿道:“不认识。”

将领打量着坐在我身旁的林璧珩,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林璧珩抬起一双星眸,厉声道:“你要抓我,我同你走便是。不要伤及无辜!”

“若当真不认识,小爷我定不会伤及无辜。可若她是你的共犯呢?”军官抽出一把短刀,抵在林璧珩的颈间。

林璧珩冷哼一声,一把夺过短刀朝自己的小指砍去。刹那间,鲜血如柱。我死死咬住下唇,压抑着喉头的呜咽声。

“她若认识我,见我自断一指早就扑上来了。”林璧珩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望着我笑道。

我跌坐在地上,看着长剑刺入他的胸膛。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望明月。我怕望见他清瘦而坚毅的身影,更怕望见他饱含热泪的双目。

那群士兵远去后,我扑上前去拥住了他。他眼里噙着泪水,将冷冽锋利的剑片取出,伤口涌出汩汩鲜血。

“囡囡,忘了我吧。” 他故作轻松的笑道。

他抬起一双泛着泪光的星眸,腥红的血丝充斥在眼白中。我看了最后一眼京城的青砖绿瓦。那久经风霜,已褪了色的朱墙,只留下一道道灰白的痕迹。而他清冷寡淡的身形,亦随那些灰白的痕迹渐渐远去。

我最后听到的声音是落水声,他怕连累船上的人而纵身跃入长江水,可我再也等不到那个坐在长阶上看雪的少年了。

葭月中旬,京城叛乱平定。

这个消息传入我耳中时,我正坐在百叶窗下,望着廊桥下的那抹绿藻红蕖,久久无法回神。

自我回到南城后,就染上了心悸的毛病。兄长为我延医,吃了两个多月中药方子也总不见起色。每每午夜梦回,皆是满目血河,那人站在腥风血雨下手中执着一朵杜鹃。

他像一滴血珠子,凝在我的眉眼间,擦不净也挥之不去。

檀门轻启,程铭声逆着光站在门前。近来,时局动荡生意亦不好做,他便每日过府同我兄长商议。偶尔得了闲,会拎着两盒醉仙楼的玫瑰酥来瞧我。

他兀自走向前来,端详着那幅林璧珩送我的凌霄花夜图。我的指尖落在那抺朱磦色的花骨朵上,泪又无声滑落。

“其实这幅画并非是我托人买来的。而是他赠予你的。”程铭声坐在我身边,将一个画轴递给我,说道。

我父亲客死他乡时,他生前的遗物皆由他的学生代为保管,故而我从未见过这个画轴。

打开画轴,宣纸上的小姑娘面容清隽,正是豆蔻之年的我。

“这是伯父留给林先生的。林先生曾拿着这个画轴向我打听你,知晓你是伯父的女儿后,专程为你画了这幅图。”程铭声道。

我将画轴捂在心口,哽咽道:“他从未向我提起过。”

“阿宴,生逢乱世,最不值钱的就是深情,他又何必说出口呢?可若他在天有灵,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原来,兜兜转转竟是这样一段引人唏嘘的故事。未说出口的深情,已如草芥。只可惜时过境迁,早已是天人两隔、镜花水月。

孤雁北上,逆风翱翔。风吹簪花远,何处望寒山。弹指一挥,数载韶光而逝。寄身于天地,犹如蜉蝣之羽。

新帝即位后,这片神州大地才从晦暗的夜里生出一抺光亮。

晚秋时节,凌霄花已谢了大半,三五枝枯藤盘桓在百叶窗下已了无生气。近来,兄长害了一场大病,惹我心神难安,听人说京城的佛寺求平安最灵,便再一次渡船去了京城。

夜色阑珊,我自佛寺出来时,落了场细雨。我彳亍于茫茫雨夜下,却又想起多年前的南城大雨。那条幽深的雨巷,那个为我挡雨的少年……直至今日,我还记得他衣领上的风铃草香。

“我瞧姐姐面善,不妨到前面的学堂里避一会子雨罢!”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站在我面前道。

我犹豫了片刻,本想寻个托辞拒绝,他却已拉起我的手朝学堂奔去。

推开两扇木门,屋内点着白蜡灯,散出一抹微弱的光亮。一人立于三尺讲台之上,身着一件青色长衫,手里攥着一卷画稿。

他转身望我,用一双宛若冷泉的清眸打量着我。他眼睑下的泪痣,像是前世带来的印迹,伴着他的笑靥而形成一种极易破碎的美感。

“先生是教花卉图的。几年前夫子带我们去长江采风,他蜷在岸边,胸膛的剑伤饶是严重……养了好一阵才拣回一条命。”小少年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可我已无心再听这段往事。

我只想撞入他的怀抱,听他再唤我一次囡囡……

月色透过窗棂映在他墨黑的瞳仁上,像星辰点点,明亮而温润。

“囡囡。”声线依旧轻柔,似昨夜晚风,也似青檐滴雨。

他朝我走来,用残缺的手指抚过我的青丝时,一切恍若隔世。数十载光阴倥偬,幸得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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