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4
文/左巷 图/松塔
每个灯芯都有它该去的灯纱里,每个灯纱也都有只适合自己的灯芯,匹配对了,灯笼就变完整了。
到甪直的那天,是个阴雨天。
木阮筝将头靠在颠簸的车窗上,任由车轮碾压过石头时的晃动带着身体的节奏,她停止控制自己的身体,正如停止控制自己想他一样。
想吧,任由自己想吧……
木阮筝喜欢把自己藏起来。
小的时候,喜欢躲到旧院子里两栋楼的间隙中玩耍,后来喜欢躲到后台的更衣室里,穿着厚重的演出服直接坐在地上,带着耳机闭起眼睛听纯音乐。
她不害怕狭隘的空间,相反眷恋在那种地方独处的时间。
至于原因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而现在,她已无处可躲。
车子停在了一家写生基地的门口,入口有点破旧的木门半掩着,门旁挂着两个红色的灯笼,明亮的色调与雨中清冷的甪直显得格格不入。
趁着助理下去核对信息的时候,木阮筝对着车窗艰难地整理表情,她想要挣脱出这种颓废的状态,她不想让等会等着她的观众失望。
车子驶了进去,木阮筝隔着车窗观察着被雾占据的村落。
滴滴哒哒的雨水顺着带着青苔的屋檐向下倾落,砸在不平整的鹅卵石地面上,撞击的瞬间,一滴完整的雨水瞬间分裂。
巷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一只落单的狗,耷拉着耳朵沿着巷子里笨重的木门边跑着,木阮筝的眼睛跟着它,直到它哆哆嗦嗦地躲进檐下。
木阮筝把车窗摇低了些,好让雨中带着潮湿的空气从外面进入自己木讷的身体。
“阮筝,看你今天状态不太好,你先休息下吧,晚上才演出呢。”陈安有点担忧地望着阴郁的阮筝。
木阮筝点了点头,用力给陈安挤出了个笑容。
她以为自己睡不着,可却迷糊着睡了一个下午,再醒来的时候陈安已经将化妆师带进了她的房间。
后台里候场的她,穿着改良版的素色旗袍,木阮筝不算苗条,可改良旗袍将她的腰线衬的极好,她梳着整齐的发髻,带着一对灯笼样式的银色耳饰,斜倚在甪直已经有些破旧的木门上,带着弧度的腰身在笔直的木门衬托下多了几分韵味,可眼睛还是有些呆滞地看着台上的那一方灯火。
“阮筝……”
“阮筝,该你上场了!”
工作人员小声地催促着她,她终于缓过神来,将无力的身体脱离门板,努力恢复到该有的状态。
台下的人慌乱的将阮筝昂贵的乐器搬上舞台,台上的主持人正在滔滔不绝的介绍着木阮筝,看的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比重视这位即将上台演出的嘉宾。
她不一般,但却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她的母亲是一名中阮演奏家,早年的时候也凭借着舞台上演奏时的技艺取得了些名气,可后来生下了阮筝,就将所有的精力放在了阮筝身上,逐渐淡出演绎舞台,转而当起了老师。
她的父亲,木华箫,一生都致力于民乐的发展,在阮筝的印象里,他永远都是那个拿着谱子,透过老花镜钻研乐谱的严肃男人。他不爱笑,可一见到妻子和阮筝,总会从皱纹里挤出一点带褶子的笑意,阮筝喜欢这份独属于她和母亲的礼物。
她的名字里包含了父母对她的期望,她也确实没辜负这份期望。她热爱古筝,那份热爱不是来自于父母的寄予,而是她自己内心的想法,她每次演奏的时候都觉得这是一件庆幸的事情,不然她将和他一样,不得不学会在期望和欲望中做选择了。
台下的掌声将她迎上了舞台,她缓步走到古筝旁,手微微背在后面捋整旗袍,淡然地坐下,用指带给琴弦温度。
她在甪直带着几分初凉的夜色里演奏完曲子。
她微笑着谢幕,看着台下对表演满意的观众,舒了一口气。
“安安,我想出去走走。”
她刚推开木门,一阵冷气不怀好意的和她撞了个正着,她意识到外面已经不似早上那般暖和,便顺手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随即又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她终于可以躲起来了。
这会雨小了,她快步走着,丝毫不在意自己最喜欢的那双漆皮小白鞋正在和地上的雨水交手。
这里的夜不是黑的。
沿水路向前走去,家家户户的木门旁都挂着个灯笼,薄纱里透着橙红色的亮光,再加上桥下水流的映衬,将基地的夜包裹的不再孤寂。
她看着自己被灯笼光分散的影子,想要去踩住其中一个,却发现另一个就会消失一半。
就像她和他一样。
她绕过几条巷子,终于躲到了一个较为安静的地方,她停下来,坐在桥边那块最平稳的石头上。
今天的演出算是完成了。
幸好,那个叫郑煜北的男人带给她的坏心情,没有毁了这场演出。
木阮筝好像一直在画一幅画,那里有山有水,那里有父母给予的色彩,也有她向往的地方……
可她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东西。
那天,一个叫郑煜北的男生出现,递给她一盒墨水。
她不知那为何物,却倏然觉得那是她想要找的东西,于是悉数泼到了自己的画卷上。
“对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的。”郑煜北尴尬地查看着被自己的电瓶车撞倒在地的古筝,用自己的袖子慌乱地擦拭着沾染上灰尘的黑色布包。
“那是比赛要用的……”木阮筝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在这个陌生的男生面前露出慌张的样子。
“我要迟到了,我,先进去吧……”木阮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
“哎,那你什么时候……出来呢?”郑煜北无奈地看着已经飞奔进音乐馆里的木阮筝,只得将车子在旁边一停,气恼地坐在绿化带旁的大理石台上。
木阮筝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几个小时后了。
与他想象的不同,她的脸上没有之前因为古筝损坏而担心影响比赛的愁容,反而是多了一分隐于眼眸中的淡然。
“你还在啊,我以为你都走了呢。”木阮筝一出门就看到了对面坐着的郑煜北。
“这碰坏了你的东西,总得等到个处理结果再选择离开吧。”
这回反倒是郑煜北生气起来,虽然他今天穿着破洞的牛仔裤,胳膊上的纹身也在没有袖子的背心中完全暴露出来,身上的香烟味尽管隔得很远也能淡淡地嗅到。
可他,像是对任何事情都不负责的人吗?
“所以他们说的也不一定都对呢。”木阮筝被郑煜北气的微微放大鼻孔的样子逗到了,很小声地开玩笑似地说了一句。
“所以,怎么样处理?我刚都没有敢打开你的袋子。”郑煜北撇过头去,为自己刚刚损失的两个小时而感到懊恼。
“前面有家餐厅,我去那里检查一下琴,顺便一起吃点东西吧。”
郑煜北答应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理亏,况且也不想在她面前落下一个坏人的名声。
于是郑煜北主动扛着她的古筝包,跟着她来到了那家餐厅。
“梓墨姐,我还是要那份套餐!嗯……今天多了个朋友,那就上两份吧。”木阮筝熟练地完成了点餐工作。
“你经常来这吃饭啊?”在木阮筝检查古筝的时间,郑煜北看着餐厅的环境,暖色调的灯光,精致的餐具,一看就不像是自己会经常去的餐厅类型。
“只要是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来这里。”木阮筝检查着琴桥答到。
“你经常一个人吗?”
“几乎不,我每次出来基本上爸妈都会陪着的,今天是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去参加比赛,因为我爸妈都出差了。所以啊,你刚撞到我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懵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那个,对不起啊,我……”
“没关系,我还想要谢谢你呢。”
“谢谢,谢谢我?咳……”郑煜北刚吃了一口鸡翅,差点没被木阮筝的话给呛死。
“我原本以为,我什么事情也处理不好,对于自己的专业也不够自信。可就在刚才,我忽然发现,我即使没有了自己的琴,但是只要真的记得曲子,在备用琴面前也能演奏好的。”木阮筝淡淡地细声说完了一个长句,可心里却连她自己都震惊了,自己从来没有跟陌生人说过这么多的心里话。
那天的琴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木阮筝把她放到爸爸的工厂里更换了琴弦,就算是彻底结束了这场意外。
在她以为一切又将回到正轨的时候,那个穿着破洞裤加背心的男孩给了他一张邀请函。
那是一张小型演唱会的邀请函,上面写明了所有将会在现场演唱的歌曲,可看到地点的时候,木阮筝愣了一下,那是一个酒吧的名称。
木阮筝第一次进了酒吧,穿着她那件干净的白色长裙,披着她每天都要扎起来的长发,身上还喷了那瓶她前天18 岁生日宴上闺蜜送的香水。
那天晚上,拿着破旧吉他的男孩们在台上带她去了一个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那个地方的山很高,甚至是要比自己画里的山还要高;那个地方在下着雨,可下面全是没有打伞的人,他们淋着雨对你笑;那个地方的色彩背后全是不透明的黑色,但所有人都拿着颜料往上泼洒……
她还记得郑煜北拿着吉他谢幕的时候说,他想感谢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告诉他,只要心中有曲子,就无关演奏的乐器和场地。
所以,在她第一次饮下那杯带着颜色的鸡尾酒后,她告诉郑煜北,她可能喜欢上他了。
木阮筝和郑煜北去了很多地方。
身边的人觉得郑煜北和木阮筝活在两个世界,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只是找到了本身的木阮筝,那个被压在真空世界里的木阮筝被郑煜北解救。
可郑煜北的世界却在慢慢下沉。
他在父亲的期望和内心的欲望间做挣扎,他被迫停止了酒吧的驻唱工作,穿上那件终日洗不干净的工作服,走进他父亲的汽修厂。
木阮筝不喜欢他整日里就把自己泡进酒精里的样子,更不喜欢他被烟雾挟持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他想选择离开了。
“理由呢?”木阮筝带着哭腔。
“没有理由。”郑煜北掐灭了烟头。
“郑煜北,理由呢?”
“好,你要的理由。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说过,他们说的也不一定都对。他们,他们说的其实都他妈对,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看着就像是不负责任的人。木阮筝,有一件事你错了,不是什么乐器都能演奏好曲子的。”郑煜北第一次这么大声对木阮筝说话。
她懂了,他说,他们不在一幅画里。
可她的画里,有他留下的墨。
再平稳的石头也载不住木阮筝失重的身体。
“你等会不需要去谢幕吗?”一个沉稳的男声从背后传来,尽管男生认为声音并不算很大,但在木阮筝正回忆到不能自拔的时候响起就显得格外刺耳。
木阮筝没有迅速回头去看声音的主人,此时的她,正在想办法快速将脸上为郑煜北流的眼泪处理掉,并且还要保证擦除它们的同时不破坏了自己的妆容。
“不去了吧,演员可以不去的……你是?”木阮筝的声音显得有些惊慌。
“舒蒲泽。”他平和又沉稳地开口。
“舒蒲泽?”木阮筝愣了一下,随即快速抹掉粘在睫毛上的最后一点眼泪转过身去。
舒蒲泽站在暗处。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在光的反射下,隐约看清他的轮廓。
他的身材偏瘦,宽大的橙色卫衣松松垮垮的套在他的身上,深色牛仔裤的下面配着一双帆布鞋,那双帆布鞋是黑色的,因此看不出雨中的泥点是否搭上了这双鞋子去其他的地方。
木阮筝听说过舒蒲泽。
他是一名美术设计专业的在校大学生,大三的时候自己开创了一个工作室,专门研究与设计灯笼。这次的演出,他极力设计了一个别出心裁的灯笼舞台,她看过那张设计图,灯笼的样式独特且舞台活动范围大,加上又融入了不少中国文化传统元素,入选为最终方案应该是无可非议的事情了。
可就在最后敲定的时候,主办方却突然换了一名舞台设计师。
所有人都清楚,相比起无权无势的舒蒲泽,显然主办方的侄子更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
“对,我就是舒蒲泽。”他朝着阮筝坐的地方走进,看到地上已经剥离地面的鹅卵石,随手捡了一块,扔进了甪直被雨点侵袭的河水里。
水面上原本整齐掉落的雨点瞬间被鹅卵石的到来打乱了节奏,水面随着石头掉下去的地方散开波纹,波纹由大到小,周而复始。
木阮筝看着水面上的波纹。
“原本以为今天垂头丧气的只有我一个人呢。”舒蒲泽望着远处忽明忽暗的来自舞台上的灯光。
“艺术家说话都这么文艺吗?”木阮筝被他深沉的样子抹去了一点刚才的不愉。
他靠近的时候,借着昏暗的暖色灯光,她看清了他的侧脸。
不符合年龄的黑色框架眼镜搭在还算高挺的鼻梁上,隔着眼镜片的厚度,还是能看清他下垂的眼睛盯着远处的光亮,微微抿起的嘴角出卖了他内心的失落。
“可能吧。”舒蒲泽逃避性地回答了那个问题。
“那个舞台,很好看!”木阮筝看着仍旧没有平静的水面。
“你看了?”他带着一点试探性。
“看了。并且,我还幻想过,在那个舞台里,应该穿一件怎样的演出服才比较相匹配。”木阮筝正眼看他。
在眼神撞上的那一刻,舒蒲泽回避了。
“你说,真的会有两个人活在同一空间,但却生活在两个世界吗?”木阮筝还是发问了,她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思维从郑煜北身上移走。
舒蒲泽笑了,他下垂的眼睛眯了起来,抿起的嘴角缓慢向上延展着弧度,接着,那弧度越来越明显,直到木阮筝生气地叫着他的名字。
“舒蒲泽,这个问题这么好笑吗?”木阮筝用力地眨着眼睛,这是她的习惯,每当她生气的时候就会用力眨眼睛,好像只有身体上的这一器官可以用来宣泄情绪。
“刚还说我说话有文艺范呢,你这个问题不是比我文艺了十倍?”舒蒲泽彻底在她面前放松了下来,他把刚微耸的肩膀放平,转过身面对木阮筝。
“你这一看就是受了情伤,怪不得刚刚一个人躲在这不开心,原来是在想感情问题啊。”
像是被看穿了一样,木阮筝不想再继续话题,也为自己刚刚问出的愚蠢的问题而感到懊恼,开始尝试小心翼翼地走下那块大石头。
舒蒲泽没有跟上去。
走了几步后,木阮筝又返了回来。
“舒蒲泽,那个舞台的想法真的很好,我的很多艺术界的朋友也都很喜欢那个舞台。你,一定要把它完成,如果需要的话,我们是可以自己在上面演出的,不需要什么主办方。”这段话的声音足够大了,尽管舞台那边已经开始放最后的谢幕烟花,可背对着木阮筝的舒蒲泽还是听的一清二楚。
他回头的时候,木阮筝那对银色的灯笼耳饰因为刚刚的运动还没有停止摇摆,她因为哭泣晕开的眼线在灯光印衬下也显得更为滑稽。
他也叫住她。
“想知道刚那个问题的答案吗?”
“什么?”
“你刚那个什么,那个关于感情的问题。”
木阮筝点了点头。
“你这几天要是还留在甪直的话,我带你去见个人,她一定会给你答案。”
“我不急着走。”
“那好,明天跟我走。”
扔出那块鹅卵石的时候,舒蒲泽觉得没有靠山的自己就像那块石头,即使可以激起再大的水花,终将也会沉入水底,没有任何回音。
可那个带着银色灯笼耳饰的女孩却告诉了他一条另外的路,一条自己在水面上搭起一座桥的办法。
“舒蒲泽。”木阮筝细声地在他身后唤他。
今天的木阮筝与在台上的样子不同。
墨绿的裙子与古镇里的青砖绿瓦很是相配,她用发圈束起了快要及腰的长发,干净的眉眼与昨日失魂落魄的样子判若两人。
“清欢,人来了。”舒蒲泽戳了戳旁边一个蹲在地上的女孩子。
“你好,申清欢。”听到舒蒲泽的催促,女孩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木阮筝看着她,齐耳短发被一个夸张的发卡管理的整整齐齐,两颗小虎牙安在她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里。
“这是我表姐,别看她长得傻,可真的能算是一个情感专家了。”舒蒲泽有点嫌弃地介绍到申清欢。
“喂,舒蒲泽,你到底会不会介绍人,我可是你求来帮忙的。”申清欢砸了咂嘴,颇为不满地抗议到。
“你好,我叫木阮筝。”
“我知道你,昨天那个在台上演奏古筝的音乐家,我弟之前的设计图里还有一页专门是你……”
“主办方要求的。”舒蒲泽快速地打断了申清欢没完没了的废话。
“所以,我们边走边聊,舒蒲泽说了,你会陪我去找到那家糖葫芦网红店的。”申清欢知趣地转移了话题。
“糖葫芦?”这回轮到木阮筝懵了。
“我说的,有吃的她就有思路了,说不定还能和你那位复合呢。”舒蒲泽靠近木阮筝说到。
“好的,没问题。”或许是为了复合,或许是她不习惯舒蒲泽的忽然靠近,或许是耳朵边缓缓呼出的热气让她不适,她快速地同意了下来。
木阮筝忘不了那一天。
申清欢永远不会厌烦她唠叨地的那些感情大小事。
舒蒲泽总会在她讲到快要绷不住落泪的时候递上各种她很少吃过的食物。
她记得申清欢嘴角粘着糖渍却不会刻意抹去的样子,还有舒蒲泽路过每家店铺都要停下看看灯笼的样子。
她也喜欢自己的样子。
那天,她没有躲。
“等回去了,我亲自帮你去问问。”最后,在夜畔的游船上,申清欢许下了一个承诺。
他们再见的时候,是一周后舒蒲泽的工作室里。
“申清欢,你可别跟人家打起来。”舒蒲泽担忧地望向身旁已经做好战斗准备的申清欢。
“放心,我是去认真聊天的,又不是要干嘛。”申清欢迫不及待的看着手机里的定位,根本不在意舒蒲泽的话。
等待的时间里,木阮筝认真地参观了一遍舒蒲泽的工作室。
这个地方不大,和自己在学校的那间合奏教室差不多,但却要比那间教室凌乱的多。无数的灯笼模型摆在工作室的长桌上,它们形态各异,做工精美,微微鼓起的灯面都有着细微的变化。
她像参观一场展览一样欣赏着这些艺术品。
桌子的尽头摆着手绘的图稿,她轻柔的拿起一张张摞好的宣纸,看着舒蒲泽笔下的图案在宣纸上展开的故事。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一个木制立柜上,那里面整齐的摆放着种类不同的灯芯。
“灯芯。”舒蒲泽打开柜门供木阮筝观赏。
“每个灯笼的材质不同,匹配的灯芯也是不一样的。有的纱透光,只有微弱的灯影才能衬托出它的美感,有的灯掩光,便需要强光来穿透它。”舒蒲泽介绍到。
“每个灯芯都有它该去的灯纱里,每个灯纱也都有只适合自己的灯芯,匹配对了,灯笼就变完整了。”
木阮筝怔怔地看着灯芯。
“我也想设计一个灯笼。”
“那,我帮你做它。”舒蒲泽答应了下来。
“你的灯笼,将会成为工作室的最后一件艺术品了。”舒蒲泽看着灯芯说。
“为什么?”
“我快要毕业了,这个工作室的地方也即将被学校收回,所以,我可能要重新找一份工作了。”
“你要放弃?”她质疑。
“你有想过放弃一件事情吗?”他反问。
“有过。”她说。
“我也有过。”他答。
两人沉默了起来。
“我们都没资格劝别人不放弃,不是吗?”她苦笑到。
门被推开了,申清欢叫走了木阮筝,跟她讲了郑煜北的话。
木阮筝懂了。
他说,他知道木阮筝不喜欢汽修厂刺鼻地气味,可总要为了迎合他而努力掩盖自己讨厌气味的事实。他不想让她这样,可那是他的支柱。
他说,他知道木阮筝不喜欢摇滚乐喧闹的声音,可为了听完他写的歌,她要忍受着人群里的尖叫。他不想她这样,忍受着她不喜欢的东西,可那却是他不能割舍的。
他们都在画着画,只是郑煜北画里的山不是木阮筝该爬的,木阮筝画里的伞是郑煜北没有的。
其实,木阮筝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只是她选择躲开了。
而郑煜北选择走过去了。
灯纱总是在掩饰什么,因此将那本来刺眼的光束削弱,隐于自己单薄的皮肤中,好似有太多想要传递的,最后却还是欲言又止。
木阮筝不懂,终究是灯纱小心掩藏了光,还是遮住了它们原本的样子。
她不知道该在自己的画上涂抹些什么,索性将它盖上一层厚重的纱,再也不愿昭示于人。
木阮筝再次回到这个令她迷路的城市已经是三年后了。
这三年间,她又一次像小时候那样将自己藏了起来,那间小小的琴房里装满了她的失望,却也还留着几分她对于专业的希望,它们撑着千疮百孔的围墙不要坍塌。
她再次回来的那天,这座城市飘着小雨,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薄衫,将车窗摇到最低,她顾不得车子开动时钻入她衣衫的冷风,尽力地嗅着这座城市的味道。
她嗅到雨中夹着泥土的气息,是她熟悉的感觉,也是那天她在甪直的巷子里嗅到的气息。只是城市里掺杂了太多混合的味道,车子尾部的汽油味和人们身上浓重的香水味都破坏了雨中干净的味道。
她把车窗摇起,开始与身旁刷着手机的陈安闲聊。
“安姐,你女儿真可爱。”
“可爱吧,现在刚学会说话,每天都不停地叫妈妈,可好玩了。”
又是几句可有可无的闲话之后,终于有一颗石头还是砸向了平静的水面。
“舒蒲泽现在怎么样啊?”她佯装着无比的冷静,但刻意看向窗外的眼睛还是将她出卖了。
这三年里,她不是和他毫无关系。
那次在工作室分别了之后,他们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但舒蒲泽去看了她所有的演出。
因此,木阮筝没有放弃,她弹了下去。
她收到了那份礼物,那个他许诺会帮她做的灯笼。
四方形的结构外包着一层轻薄的花草纸,面上印着淡淡的泼墨画,木阮筝盯着面的时候总在寻找,面上的哪一块是她的那座山。
舒蒲泽曾跟她说过,泼墨画的纱面容易使灯笼的光泽偏暗,失去了灯笼原有的美感。
可她不愿更改,想照出来的光,又岂是泼墨画上的那几个形似墨渍的图案能遮挡的住的呢。
这还不是灯笼最特殊的地方。
那个灯芯的设计才是她最满意的地方……
她为了表示答谢,特意空留出时间去他的工作室找他。可她到的时候,工作室早已被搬空,灯笼框架上碎木屑的味道还余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原本堆满灯笼的柜子敞开着柜门摆放在角落。
正当木阮筝准备离开的时候,楼梯里传来了脚步声。
“木阮筝?”舒蒲泽抢先一步叫了她的名字。
舒蒲泽的工作室没有在那天解散。
木阮筝带着他去了一个很隐秘的地方,那是原先木阮筝与乐团合作时用的排练室。她在这家音乐培训机构的门前说了几个小时的长篇大论,终于在以舒蒲泽帮忙设计他们的演出舞台以及自己兼职教课的情况下拿到了排练室的使用权。
他们带着手套打扫那间满是灰尘的教室时,木阮筝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的那层东西也在被什么擦拭着,好像原本的台面又能显露出来,尽管它的上面还是多了些划痕。
舒蒲泽的工作室重新开张,为此他们举办了一个小型的聚会。
申清欢还是展示了她那有点跑调的歌喉,大家都略带嘲笑地起哄,可木阮筝注意到,台下有一个工作室的成员卖力地为她鼓掌。
那天,舒蒲泽说了很多感谢木阮筝的话。
一时间,木阮筝竟分不清,究竟是她帮了他,还是他拉了她。
几杯酒过后,那些感谢的话好像自己转向了另一个弯道,慢慢地挣脱开舒蒲泽之前所有克制的感情,就在方向快要失控的时候,申清欢骂骂咧咧地打断了他。
不算太糟糕。
酒醒后的舒蒲泽感慨。
那层纱还在,即使已经薄到可以隐约望见里面的灯芯。
纱遮不住风,因此风来的时候,还是吹熄了灯。
“古街文化展后,你们再也没有联系吗?”陈安试探性地提问。
“没。”
古街文化展,那是一场在木阮筝离开第二年时举办的晚会。
在那之前,她和舒蒲泽保持着密切地联系。
他们都考上了硕士学位,继续研究着自己的专业。
五月的一天,在舒蒲泽发完下午有课的消息后,木阮筝在活动策划方的会议室里见到了他。
她难得见他穿得这么正式,深蓝色的西装比以往的那些卫衣要显得他成熟不少,喷了发胶的发型将他蓬松的头发固定起来,眼镜下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合同。
他早就准备好了她的到来,他拿起手机给她发了个表达惊喜的表情包,随后又偷偷地对她做了个鬼脸。
她心领神会地笑了。
会议进行得很顺利,他作为舞台设计方,终于拿出了自己一直想融入的元素。
“明天演奏完曲子,我一定第一个上台给你送花。”演出前一天,舒蒲泽看着沿街的灯笼和后台放置的舞台摆件对木阮筝承诺到。
木阮筝没有接话,用大笑回应了他,她笑得很放肆,少了些在熟人面前不需要的拘谨。
可第二天木阮筝下台的时候,他没有兑现那个承诺。
前天夜里,有个游客混进了后台,本想偷偷拍照就走,却不成想手中的烟头点燃了某个纸灯笼。
待他走后,火势蔓延,侵蚀着那些即将展览的灯笼。
发现的还算及时,在景区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扑灭了火苗。
可第二天所有的灯笼元素全部消失在了那里。
总负责人自然不想承担全部的责任,装作稀里糊涂的样子把责任安在了舒蒲泽的身上,胡乱地说他没有注意道具的安全性,说他没有B 计划,经验不足……
他也随着那些燃烧掉了的灯笼消失了。
消失前,木阮筝的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我也想和你一样,找个地方躲一躲。
她识趣地没有去打扰他,她知道这场打击对他有多大。
现在,她回来了,可他还是没有出现。
木阮筝或多或少的知道一些这个城市的消息。
郑煜北继续在那间汽修厂工作,但现在他终于不再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他也学着去维修那些酷炫的赛车,试图用零件的组装来弥补自己不能在赛道上驰骋的梦想。
在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他又在那间工厂里唱了歌,只是这一次是唱给那个他要娶的在卡丁车俱乐部工作的女孩。
听到这一切,木阮筝并没有感到心痛,反倒羡慕他能寻到灯芯。
木阮筝也知道申清欢嫁给了那年为她鼓掌的人,他们在相识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在家人的反对下结婚。
木阮筝一点也没有震惊,这符合她的个性,那个自封的爱情专家,终究不愿仔细揣摩自己本就该自由的爱情。
可她还是没有联系他。
她不知道他是否渴望自己的出现,还是不愿看到自己出现在不恰当的时间,又或许他需要自己不讲规则的闯入他的世界,就像那年他闯入她的世界一样。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可他或许知道了。
他将一份舞台设计稿送入了她即将参与演出的工作室里。
那张图纸上画着那年他送给她的灯笼里最独特的灯芯。
舞台与她的灯笼一模一样。
在四周圆灯的衬托下,一个身着改良版素色旗袍,带着灯笼样式耳饰的古筝演奏家坐在中央,在薄纱的笼罩下,乐曲悠然地传出,人们隐约看见手指在拨动琴弦,木阮筝纤细的手臂随着曲子的节奏而晃动……
在他的灯纱下,她成为了那个灯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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